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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上

作者: 曹含清.2018/11/24原创散文

故乡的集市

我趴在地图上想从密密麻麻的地点中找到我的故乡鲁湾。它太微渺了,像是沧海一粟。在辽阔的豫东平原上和它类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

我的手指沿着一条纤细绵长的河流向南缓缓滑动。那条河流是贾鲁河。有一些史学家说它就是楚汉相争时的鸿沟。元代河防大臣贾鲁主持治理这条河,疏浚了河道,修筑了堤坝,福泽两岸的老百姓。老百姓为了纪念他,就将它命名为贾鲁河。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贾鲁河发源于嵩山东麓的新密,向东北贯穿郑州,经中牟流入开封,它犹如一只蓝色的千里驹在平坦辽阔的平原上奋蹄奔腾,最后奔流入淮河。我的手指在地图上抚摸着贾鲁河,在尉氏境内河流弯曲的地方,我找到了故乡鲁湾的位置。我的手指停在那里,内心翻涌起一层层洪波狂澜。

听老人们说鲁湾从前是河岸的一个漕运码头。那时候河岸上停着一艘艘帆船。鲁湾出产的粮棉、麻油、木版年画与豆腐干等通过这条水路运达大江南北,然而到了晚清时期由于贾鲁河堤防失修,泥沙淤积,河道渐渐壅塞不通。鲁湾曾经通济南北、舟楫云集的景象成了南柯一梦。到我童年的时候故乡的码头已经不复存在,河岸只留下一片荒凉残破的废墟,让人难以相信它曾经热闹繁华过。鲁湾的命运因河而盛,又因河而衰,在岁月的河流里静静地飘浮着。

我小的时候村民们要跑到离鲁湾很远的城镇去买东西,吃穿用行十分不便。孩子们每次买新衣服都要跟着父母颠颠簸簸跑很远的路。我们的生活纯朴而平淡,浸润着河水与血汗;我们的世界仿佛也很小,仅仅容纳着果园与麦田。

有一年秋收之后,村民们经过多次集会商讨,决定在村头的河岸建造一座集市,各家各户纷纷出财出力。大人们拿着铁锨、斧头与木锯在河岸东侧开阔的地方打桩修路,筑起商贩们卖东西用的货台,又搭建起遮风避雨的天棚。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努力,这项工程大功告成。村民们高兴地庆祝,在新建的集市上搭上戏台,邀请县城的豫剧团接连唱了七天大戏。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纷涌过来凑热闹。集市上人山人海,热闹沸腾。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集市上有一些卖棉花糖、豌豆糕和冰淇淋的小摊子,弥散着一丝丝甜美的味道。到第七天的时候老村长在戏台上手持话筒声若洪钟地宣布鲁湾每到农历的三、六、九日逢集,热烈欢迎各地的商贩们前来捧场,也欢迎各个村庄的人们前来赶集。

从那以后,每到鲁湾逢集的日子卖猪肉、卖瓜果、卖蔬菜、卖衣服的商贩们纷纷来做买卖。十里八村的人们也像一股股潮水在集市上汇聚。集市很小,从南到北一览无余,却分区明晰,菜市、肉市、衣市与牲畜市等一应俱全。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它十分妥帖。这个时候的集市像个婴儿,简陋而小巧。每到逢集的日子人满为患,激发着集市规模的膨胀。集市迅速地向周边扩张,兴建了很多店铺,饭店、理发店、花圈寿衣店、杂货商店、电器店等像是一朵朵野蘑菇似的一夜之间生长在河岸上。

集市给村庄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它像是一名化妆师,妆扮着人们的容貌风采,也给人们的思想点染上一抹抹新颖亮丽的色彩。鲁湾自从有了集市,村民们的饭桌上有了沿海的大虾、海带与带鱼,孩子们能够吃上香蕉与柑橘,爱美的姑娘们从集市上买回牛仔裤、头花和洗发水,打扮得更加漂亮。到了冬天年轻人穿上了暖和而潇洒的羽绒服,还能够用上录音机听流行歌曲……在我们生存的空间中,仿佛有一扇世界之门被集市悄然打开了。我们走进那个新奇可爱的世界,像是进入了一个琳琅满目、银光闪烁的宝藏。我们领略了缤纷夺目的精彩,收获了丰富的宝物。我们的生存状态与生活方式也因此改变。

二十多年之后,我长大了,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七八年。有一天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绛紫色的夕照辉映着远去的河水。我发现集市的一条长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林林总总,一眼望不到头。此时的集市像是一个青年人,稳健而富足。我想到二十多年前,它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很小的时候。和过去相比,它几乎变得让我认不出来;它若像人一样有记忆,有情感,也许也能看出我的改变。世间万物仿佛均有命运,在天地之间俯仰,在生死之间呼吸,在四季轮回中变换。

我独自坐在河岸上,望着安静平和的集市,望着夕阳笼罩的故乡。我心想这里从前是一座码头,现在是一座集市,很多年后呢,它有可能会成为一座很大、很繁华的城市。在流转的岁月里,它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而我们呢,在茫茫的岁月里有得有失,有悲有喜,不知不觉地走向未知的未来。

弟弟与纸飞机

每次到机场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深深的触动,我总会想起弟弟。飞机起飞之后,我静坐在机舱的座位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顺手撕下几张纸页,然后小心翼翼地叠起了纸飞机。我心想弟弟假如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他的梦想也许能够实现!他现在应该二十六七岁了。他很可能会成为一名飞行员。

我的眼前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弟弟身材瘦小,脸颊紫红。他穿的衣服都是我和哥哥的旧衣服,既破旧又宽大。他没有零食,也没有玩具,但是他每天露出一副乐得开花的笑脸,欢快得像一只麻雀,似乎他的世界里充满了欢乐。他的嘴像是沾满了蜜水,见了叔叔、阿姨就甜甜地问好。大人们都说他机灵聪明,明理懂事。

一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弟弟正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着动画片。我坐在门口叠起了纸飞机。这是课堂上老师教我们的,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每个人回家做两只纸飞机。

弟弟两眼盯着电视机,看得入神,还不断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的手摩挲着白纸,折来叠去折成了一只丑陋而笨重的纸飞机。他不经意地一瞥,瞥到了我手里的纸飞机。他快速挪动着木凳子到我身旁,伸手抢过我手中的纸飞机,还央求我教他。我将做好的那只纸飞机慢慢地拆开展平,手把手地教他。他悟性很高,学了一遍便学会了。那张皱巴巴的白纸在他手里迅捷地翻转着,一眨眼的功夫折成了一只漂漂亮亮的纸飞机。他拿着它在屋子里随意投掷。纸飞机穿过屋里一缕缕明艳璀璨的光线向前飞翔,最后盘旋落地。从那以后他喜欢上了叠纸飞机。

那是秋收后的一天,杲杲的秋阳安静祥和地照着村庄。我们家的院子里晒着黄灿灿的玉米棒。一片片白棉花也堆在太阳底下。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着午饭,天空上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哄哄的声响。我们抬起头,只见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可以仰望到巨大的机身与机翼掠过洁白轻盈的云朵。它正缓缓地飞行在村庄上空,向西方飞去。

弟弟仰着脸,炯炯的目光凝注在那架飞机上。他猛然起身将饭碗与筷子扔在桌子上,如一头小骏马飞奔了出去。他奔跑着紧追着飞机,穿过村巷,径直追到田野里。他边跑边喊:“飞机……飞机……”我们望着他飞奔的背影,都以为他发了疯。母亲担心他摔倒或撞在墙上,就端着饭碗追在他身后喊着他,让他停下来。但是他仰脸望着飞机奔跑着,脚下像是踩着一个风驰电掣的风火轮。他像是一只弱小的风筝被巨大的飞机牵引着,似乎要腾空飞起来。

那架飞机缓缓地在蔚蓝而高远的秋空上飞行,飞越村庄,飞越河流,飞越沙岗,将弟弟甩在了空旷的田野里。他傻傻地伫立在田埂上,仰头望着在天边渐渐消失的飞机,最后那架飞机在地平线上变成一个渺渺茫茫的黑点。他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告诉我们说他有一个梦想,就是等他长大了要成为一名飞行员,开着一架大飞机,在天空里飞来飞去。

不久,村里人都知道了弟弟的梦想。人们见了他就调侃他,管他叫小飞行员。有一次姥姥来我们家。她望着弟弟说她很早以前见过飞行员。飞行员大都长着一双黄眼珠,目光清澈而明亮,而且手臂长长的,而弟弟也是黄眼珠,长手臂,很适合做飞行员。他听后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见人都说姥姥说她适合当飞行员。他还央求父亲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月后他生日的时候送他一只飞机玩具。父亲当场答应了。

弟弟每天都叠几只纸飞机,日夜盼望着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也常常告诉我们说等他长大了要当一名飞行员,开着一架飞机带着我们到好玩的地方去,然而没有等到生日那一天,弟弟竟然意外死亡了!那天早晨他还像是跟屁虫似的缠着我玩,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僵硬。我握住他冰冷的手叫他、喊他,他却纹丝不动;我将他平时最喜欢玩的纸飞机与最喜欢吃的饼干摆在他面前,他仍然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那天陪他入葬的有他喜欢吃的食物,有等到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还有他叠的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飞机。

二十多年的时间在四季的阴晴雨雪里只是弹指一瞬。二十多年后我和哥哥都已经长大了。我们很少提起弟弟。在这个世界上弟弟好像是从没有存在过,只是我们噩梦中的一个人物。我们是在自欺欺人!弟弟是我们心头永远的伤痛。我们都不愿触摸内心深处那块流血的伤疤。

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坐车路过飞机场。母亲说十分想去看看飞机,于是哥哥开车绕到机场附近。我们一家人站在高高的土丘上,远望着被铁栅栏紧围着的飞机场。只见寥廓而平坦的停机坪上停着一排银白色的飞机,一架飞机正要缓缓降落。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弟弟,想起了很多年前弟弟追飞机的情景,想到了弟弟想当飞行员的梦想。

父亲望着那架降落的飞机眼睛湿润,他说他这辈子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弟弟买个飞机玩具。母亲也想起弟弟曾经说过的话,她说弟弟喜欢叠纸飞机,还想长大后当飞行员。弟弟说过当了飞行员以后,要开着飞机带着我们一家人到好玩的地方去。母亲说到这里,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母亲看到我们流泪,她抹掉眼角滚落的泪水,脸庞上露出一丝悲喜交集的微笑说:“唉,我不该提那些伤心的事情,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现在过得都很好,将来还会更好。”

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禁潸然泪下。我坐在机舱里,静静地望着我叠好的那只纸飞机。我仿佛望到了长大后的弟弟穿着飞行员的服装,一副英俊、干练的神气。他坐在驾驶舱里,戴着头盔式耳机。他从容自如地操纵着飞机。那架飞机在浩瀚无垠的空中翱翔,飞向了一个美好的地方。

城与人生

夕阳在城市的楼群里渐渐沉落,一抹血红的余晖染在病房的窗子上。这间病房在住院楼的二十多层,有两张床位,姥姥的病床在最里面。站在窗前可以远眺到高低起伏的楼群与纵横交错的街道。

那是姥姥住院的第一天,我请假到医院探望她。舅舅日夜照顾姥姥目不交睫,眼睛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满脸疲惫的神色。我来了之后,他叮嘱我替他照看一下姥姥,药水滴完了要及时按病床前的呼叫按钮,便会有护士来换水。他说完坐在椅子上身体斜倚着墙壁。他太累了,身心一下子被疲劳与睡意彻底击溃。他歪着头、合上眼睛呼呼睡了起来。

我静坐在病床边凝视着铁架上的吊瓶,滴答滴答的输液声好像融合着时间流逝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我看到吊瓶里面的药水逐渐减少,将要露出瓶底的时候我慌忙按了一下病床前的按钮。护士换水之后,我的目光犹如一只白鸽安静地栖落在姥姥身上。姥姥已经八十七岁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头发稀疏而皤然,在脑后梳成一个短短的发髻。她的脸庞瘦削枯槁,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在夕阳下仿佛是一条条枯竭干裂的长河横在额头上。一幕幕回忆在我眼前像老电影似的回放着。

姥姥住院的第二天要去做一项检查。医生说那项检查的仪器是从德国进口的,全省唯此一台,因此检查费用昂贵。我去厕所的时候听到舅舅在盥洗室里打电话,能够清晰地听到他向一位亲戚借钱。那时候我大学刚刚毕业两个月,在一家公司实习,每个月的工资日常花销之后便所剩无几。我很想帮助舅舅,却无可奈何,内心便被愧疚缠绕着。那天上午舅舅从外面跑了回来,他满头大汗,脸上绽放着笑容。我猜想他准是借到了亲戚的钱,刚从银行取回现金。他慌慌忙忙地说要带姥姥去另一栋楼做检查,于是我们把姥姥搀扶到轮椅上。我和舅舅推着她进了电梯。检查室门前排着队,我们前面有五六个病人,我们静静地等候着。

我听到一个病人的家属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议论说:“这项检查短短十分钟就花七千五百元,太贵了。咦,可恨的是还不在医保范围。”我听后一阵惊讶,心想这项检查费用对富人来说微不足道,可是对我来说是至少是半年的收入,对身为农民的舅舅来说更是一笔巨款。他需要卖多少斤麦子与玉米啊!

姥姥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她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她年纪大了,变得眼花耳聋,根本听不见人们说些什么。轮到姥姥了,我们帮她穿上塑料鞋套,然后把她推进检查室。我和舅舅站在门口。舅舅叮嘱我说千万别给姥姥说起这项检查的费用,他怕她知道后拒绝治疗,破罐破摔。我微微点了点头,内心却五味杂陈。

舅舅望着我说:“你姥姥已经八十多岁,我也已经六十多岁了,可我总觉得在她面前我还是个毛孩子。当我从田里干完农活儿回家的时候,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也好,躺在床上也好。我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只要能听到她的回答我心里就踏实。我只希望她健健康康的,多活些日子。”他说完,眼睛红红的,眼神里淤积着忧郁与哀伤。

我说:“舅舅,姥姥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出了院她还会恢复健康的。姥姥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舅舅绷着脸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落。我明明知道姥姥康复的希望十分渺茫,却在不停地自我安慰。大概十分钟之后,检查室的门开了。我们马上进去搀扶姥姥,把她扶上轮椅。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舅舅与我都盯着确诊单既悲哀又恐惶——姥姥被确诊患了肺癌晚期!医生说姥姥年龄太老了,不宜做手术治疗,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药物保守治疗来延长生命。

舅舅拿着诊断单去询问另一位医生,希望有更好的治疗方法。不久,他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只见他步履赼趄,满脸哀愁。姥姥对病情的诊断结果浑然不知。她心疼我们昼夜照顾她,嘟囔说:“我已经活了八十七岁,比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活得都长。我活得很知足,我活够了!我不想再呆在医院看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在病床上吵着回家,不断用手捶打着病床,她突然间像是一个小孩子。舅舅叹了一口气,说明天就带她回去在家中治疗。姥姥听后十分高兴。她安静了下来,颤颤巍巍坐在床上,远望着窗外的夕阳。

我想象不到在姥姥昏花的视野里夕阳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和几十年前的一模一样,也许如今的夕阳比从前的绚烂多彩。我静伫在她身旁凝视着她。只见她满头银发,脸庞上一道道的皱纹像是深深的沟壑,刻满了岁月沧桑。她的目光黯淡而浑浊,却蓄满了慈祥与恬静。她静坐在病床前看着窗外的夕阳,漫不经心地问我窗前可以望到什么。

我走到窗前,城市的楼群像是层峦叠嶂似的向着天际连绵起伏。我俯身在她的耳边说:“姥姥,窗外可以望到很多楼房,很多街道,很多树木,还有很多人和汽车。这座城市很大很大,住着几百万人,望不到尽头。”她听后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六十多年前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这座城市生活,当时你姥爷在这里工作。我们就住在碧沙岗公园附近。那时候这座城市很小,只有几条很短的街道。房屋也很少,人也不多。街上还有很多拉黄包车的,很少见到汽车……我经常带着你舅舅到碧沙岗公园溜达。那时候你舅舅刚学会走路,还是个小毛孩儿。后来黄河发起洪水,我和你姥爷带着你舅舅回了老家,这一回几十年再没来过这里……唉,明天咱们就要回家了,恐怕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座城市了。”

姥姥的一番话深深震撼了我,让我陷入沉思。一个人从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走了六十多年,成为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一座城从只有几条短街的雏形,经过六十多个春秋,成为一个街道纵横、人烟浩繁的大都市。这其中有多少眼泪,有多少微笑,又有多少故事!

次日下午我和舅舅一起下楼办完出院手续,刚到病房就看到姥姥已经脱掉了病服。她将病服抛掷在床头,颤颤巍巍地坐在床沿上,正弯着腰下床穿鞋子。舅舅慌忙去帮她穿上鞋子。他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让我提着一个装着杂物的袋子。他背着姥姥下了楼。我们离开了医院,姥姥高兴得像个孩子。

姥姥离开医院到家后一直卧病在床。舅舅每天在床边端茶倒水,送汤送药。夏天他凑钱到县城买回一台空调安装到姥姥的房间,冬天每晚给姥姥的床上放上一个热水袋暖脚。三年之后,姥姥去世了。医生说这在肺癌晚期的病例里,算是延长生命比较长的。人们都说舅舅的精心伺候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经常想起姥姥在病房里看夕阳的情景,想起她说六十多年前时常带着舅舅去碧沙岗公园溜达的往事。在姥姥去世后的一个周末,我独自到碧沙岗公园去散步。那时正是初春时节,玉兰花开得烂漫,碧桃开得浓艳,樱花开得恣肆。我坐在一棵老树下,望着它粗壮弯曲的枝干,望着它吐芽儿的枝梢,心想六十多年前姥姥到这里游玩的时候它很可能也站在这里。在漫长的时光里,人有脚,想走就走,来去自由,因此辗转到了天南海北;树无脚有根,安守着一方天地。当我们都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树木依然呆在原地。城市,像个公共旅馆接纳着我们。我们在城市里借住。与城市相比,我们的人生太短,我们的血肉与骨骼远没有城市的钢筋与石材坚硬、庞大。我们的人生短暂而脆弱,如同一支白水晶雕成的花。

我凝望着远处的楼群,心想六十年后,我假如还活着,也到了耄耋之年。我的人生会怎么样呢?而这座城市又将会有怎么样的命运?我难以预测,最终让岁月给我们答案。

孩子王

也许,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孩子王,给我们的童年增添很多快乐。当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总会为那些逝去的时光与改变的世界惆怅。

我的故乡的孩子王是二傻。他个子低矮,腿短头大,一双青蛙眼嵌在黝黑的脸庞上像是两只明亮的电灯泡。村里的大人们都说他傻,还说他是丑八怪。很多人拿他的肢体和眼睛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就是活生生的一只大青蛙。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两腿屈伸,双臂向前摇摆,做出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掉大牙。

我和小伙伴们总爱找他玩耍,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是滑稽可爱,而且多才多艺。他家里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放学后我们挤到他家的屋子里看动画片。他的母亲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从没嫌我们吵扰她。她还会拿出藏在柜子里的橡皮糖或山楂糕发给我们吃。我们看动画片的时候二傻总和我们一起看,看到高兴的情节他手舞足蹈,还会吹起口哨。

他制作的弹弓、木陀螺和风筝有模有样,很讨我们喜欢。他用树桠和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杨树林里打鸟。我们远望到一只啄木鸟在啄着树梢,他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屏住呼吸望着那只红头、黑羽毛的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向前去。它丝毫没有察觉,仍然嘟嘟的啄着树梢。他走到离树不远的位置,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石子射了出去,正巧打在它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落在半空,忽然又飞起,转眼就飞得没有了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

到了春风强劲的时候,二傻用薄竹片和彩纸制作风筝。他制作的风筝不仅栩栩如生,还十分轻巧,风一吹便能轻盈地飘向云端。他做了一只老鹰形状的风筝,还用毛笔蘸着墨汁画上鹰眼、鹰喙和羽毛。他拿着风筝和线绳到麦田里玩,我们一群孩子簇拥着他。初春的麦苗稀疏短小,远望去寥廓的麦田宛如铺着一层薄薄的绿毡。我们在麦田里嬉闹,在麦田里奔跑。春风吹拂着我们的脸颊。二傻趁着一阵春风将风筝放入天空,一只手缓缓松着线绳。风筝越飞越高,和白云一起在蓝天上飘翔。

那年冬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村庄和田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恍如银雕玉砌的世界。清晨的时候积雪盈门,屋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挂。二傻带着我们在打麦场上打雪仗,一个孩子在麦秸垛里发现了一名流浪女。村民们纷纷来围观,只见她大概二十多岁,浓眉秀目,蓬头垢面,穿着破旧不堪的棉袄,嘴唇冻得紫红。她蜷坐在麦秸垛里瑟瑟发抖,想必又冷又饿。 二傻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家。他用火盆生火给她取暖,他的母亲给她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有一个村民笑着说:“二傻,你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儿,把这个流浪女娶了生孩子吧。”二傻却一语不发,硬着头推着自行车就走。他的母亲追着问他去干什么。他丢下一句话:“我到县城去。”

他的母亲劝阻说路上的冰雪还没有融化,路滑危险。他却不顾劝阻骑上了自行车,使劲儿蹬着,一会儿就蹬到了街口。村民们望着他弓腰猛蹬自行车的身影,都以为他进城采买办喜事的酒菜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午后。人们都以为他会满载而归,出乎意料的是他空手而回。

傍晚的时候彤云在天空上聚集,慢慢变厚,似乎随时会落下雪片。流浪女的家人开着一辆拖拉机来到村里,把流浪女接走了。他们对二傻感激不尽,说他是个大好人 ,还往他的手里塞一沓厚厚的钱,却被他拒绝了。

原来二傻蹬着自行车到了县城的广播电视台,自己花钱为流浪女发布了一条寻亲启事。这一来回就是一百多里的雪路。

从此以后,村里人都说二傻根本不傻。在我心中,他也永远的成为了我们的孩子王。

狮子舞

说起狮子舞,恐怕故乡的亲友都已经忘记了,我却总是怀念它。

元宵节的时候故乡热闹沸腾。白天歌舞队扭秧歌、踩高跷、划旱船游街,到了夜晚也热闹不休。

月亮从东边的夜空中慢慢爬出来,像是一只巨人的圆眼睛俯视着村庄。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之后,舞狮的锣鼓喧天响起。孩子们挑着灯笼蹦蹦跳跳地在村巷里穿行,远看去如同闪亮的群星在街头浮动。人潮顺着大大小小的街巷向街心汇聚,不久汇聚成了人山人海。

街心舞狮的场地十分开阔,中央摞着两张红漆桌子。街旁的老榆树上挂着一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橘黄色的光芒四处散射,照在鼓手粗壮有力的手臂上,照在锦绣斑斓的狮子皮上,照在父老乡亲们的笑脸上。

我们一群孩子提着灯笼挤在狮子旁边,趁人不注意就用手捋一下狮子的金毛,摸一下狮身上缀着的铜铃铛。四个人弯着腰钻到狮子皮下扮演狮子。一个人当狮子头,一个人做狮子尾。两只狮子在咚咚嚓嚓的锣鼓声中张牙舞爪向街心跑去。人们的目光聚集到狮子身上。只见两只狮子在街心时而抓耳挠腮,时而翻身打滚儿,时而满场奔跑。狮身上的铜铃铛摇出一串串哗哗啦啦的旋律,在灯月交辉的夜色里飘荡。

舞狮的人大都是身手矫健、精悍勇猛的青年人。那时候舞狮人大满是我们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他身材魁梧,膀阔腰圆,胳臂上的肌肉鼓鼓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座雄伟的铁塔。据说他少年的时候在嵩山的一座寺庙里习武,他会气功,会耍拳脚,还会弄枪舞剑。他翻筋斗像是滚动的车轮在地面上翻转,一连翻了十几个,看得我们眼花缭乱。他最后一个筋斗迅猛落地,地面震动了一下。我们再看他的时候,只见他满脸微笑地站立着,轻轻喘着气。我们围着他大声喝彩,也有人调笑他说:“大满,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你十几个筋斗下去怎么还呆在咱们村子的大街上!”他听后嘿嘿一笑,说:“我刚才第一个筋斗翻到了北京,第二个筋斗翻到了南京,第三个筋斗翻过了沙漠,到了新疆乌鲁木齐……我的动作太快,你们没看清。”他的话音刚落,满场哄然大笑。

舞狮对大满来说似乎只是雕虫小技,只见他头裹彩巾,一副威武凛然的样子。他在灯光下秀了一套拳脚功夫,然后拿起彩球引逗着狮子,直引到场地中央的桌子旁。这个时候鼓手将盘鼓敲得震天撼地,只见大满擦掌磨拳,大喊一声,然后奋身跃起,跳到桌子上摇晃着彩球,两个狮子围过来,腾空而起争抢着彩球。人群里便爆发出一片掌声。

煞场的时候,扮演狮子的人将狮子皮脱下,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满脸绽放着微笑。人们纷纷散去,路上说着今晚哪只狮子勇猛,夸赞着大满身手不凡。那时候狮子舞给我们的夜晚增添了很多色彩与声音。

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村人到城市打工成为一股大潮流。年轻力壮的人纷纷到城市打工,大满也到了城市的建筑工地做工。每当春节的时候他们回村子里与亲人团聚几天,节后又匆匆返城。村子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与儿童。元宵节便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了,狮子舞自然销声匿迹了。

很多年过去了,狮子舞的鼓声常常在我耳畔回响,腾跃劲舞的狮子也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当我像个小孩子伸手去触摸一下狮身上的铜铃铛的时候,眼前美好的画面忽然破碎,只留下一地记忆的碎片。

纸灯笼

每当想起故乡的纸灯笼的时候,一群挑着纸灯笼的孩子在街巷里喧笑嬉闹的场景就浮现在我的脑际。

小的时候春节过后,我们这群孩子便巴望着元宵节。正月十三村里逢集,老石骑着三轮车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纸灯笼到集市上叫卖。他制作的灯笼精巧厚实。村里人都会花上几毛钱给自己的小孩子买一盏纸灯笼,到正月十五的时候让孩子到街上碰纸灯笼。碰灯笼是故乡的老习俗。到元宵节那天晚上,孩子们都提着纸灯笼汇聚在街巷里,互相碰撞纸灯笼,看谁的灯笼结实,看谁眼疾手快。

元宵节那天,夜幕降临后家家户户的门口亮起了萝卜灯。萝卜灯是用白萝卜切割而成的,形状如灯,顶端掏空,在里面放进去棉油与灯芯。大人们说元宵节点亮萝卜灯可以镇宅驱邪,护佑平安。

孩子们吃过汤圆之后,急匆匆地把红蜡烛点亮放进纸灯笼里,然后挑起亮闪闪的灯笼到街巷里去。村里人也都走到街巷上看灯。据说看灯会让今后的日子光明温暖,红红火火。

街巷犹如星光璀璨的银河。一盏盏鲜艳明亮的纸灯笼在街巷里闪烁流动。我挑着纸灯笼在街巷上奔跑,眼前的纸灯笼纷繁多彩。形状有圆的,有方的,有形如蝴蝶的,还有形如荷花的;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蓝的,还有绿的。灯笼纸面上绘画着人物、花鸟或十二生肖。

一个小伙伴提着纸灯笼跑到我面前,说:“咱俩碰灯笼吧。”我双眼瞄着他的纸灯笼说:“好。”我们一起喊着“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碰坏回家睡!”话音刚落,我们脚步向前,两盏纸灯笼摇摇摆摆碰撞到一起,只见它们损伤相当,里面的红烛都还亮着。接下来我们要再战几个回合,直到有一方的纸灯笼或红烛熄灭,或碰撞破损,分出胜负,然后胜者继续寻找对手挑战。

天上的满月越爬越高,朦胧清冷的月光沐浴着热闹的村庄。夜深的时候街巷上亮着的纸灯笼所剩无几。当街巷上只剩下两盏纸灯笼的时候,人们便簇拥着他们,吹着唿哨、欢呼着,看着他们一决雌雄。

当我长成大孩子的时候,到元宵节的时候父母也不再给我买纸灯笼了。纸灯笼仿佛只属于童年,只属于那块浑厚的土地,只属于那个远去的时代。

后来老石病死了。他的儿子宁肯背井离乡到城市的工厂打工,也不愿意继承他父亲制作纸灯笼的手艺。

我在故乡再没有见到过纸灯笼。故乡正月十五碰灯笼的习俗也荡然无遗了。

我的作家梦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我撰写的商业软文。我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它,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份报纸,黑色的铅字带着淡香飘然而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十三四岁,在故乡上初中。我那时候是一个瘦弱、腼腆的少年。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日记本上胡涂乱抹,写点东西。我觉得跑步、打兵乓球是身体的运动,而写作是心灵的运动,两者都是乐事。那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就是长大后要成为一名作家,让自己写的文字变成报纸和书籍的铅字传遍大江南北。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十分好笑,笑过之后便惘然若失。

当时除了课本与汉语词典之外,我几乎没有其它读物。偶然语文老师会带来一本薄薄的《中学生阅读》让同学们看,像是一块鲜肉抛到了饥饿的狼群里。我根本抢不到手。我盯上了桌子上的那本厚厚的汉语词典,翻了翻一共一千七百多页。我决定要熟记它,还制定了一套计划。一年下去,那本汉语词典已经破损得面目全非。很多陌生而美丽的汉字与词语装进我的头脑,让我觉得自己离作家梦更近了一步。

有一次我花费很长的时间写了一篇作文。现在我还记得它的名字叫《我的梦想》,至于里面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我突发狂想,想把这篇东西变成铅字,于是我工工整整地把它誊写到稿纸上,装进信封。我又从语文老师那里借阅一份报纸,在报脚处寻找到报社的地址,将地址写在信封上。周末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怀里揣着那封投稿信,骑车近一个小时来到镇上的邮局。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塞进邮箱之后,一边在林荫路上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一边幻想着邮递员会将它递交给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编辑。老编辑认认真真地审阅着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一次次地鼓起勇气向语文老师借阅报纸,可是彻头彻尾都没有发现自己的那篇东西。一个月过去了,在我将要绝望的时候那篇投稿信发生了转机。

我记得十分清晰,那天是星期四,上午第三节课是语文课,窗外的阳光灿烂而温暖,白云犹如一艘艘航船在碧空上飘游。语文老师刚踏上讲台,莫名其妙地将亮堂堂的目光投向我。他手里晃动着一张报纸,似乎要向大家宣布什么。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同学们仰脸望着他。他清了清嗓子,用郑重的口气告诉大家说我的一篇作文在今天的日报上发表了。同学们的目光像是一盏盏灯光似的聚集到我身上,纷纷议论着,接下来响起了一阵掌声。

老师捧着报纸将那篇东西念给大家,念完后在黑板上写下四组生僻的词语,问大家这些词语的意思。大家都面面相觑,没人回答。他走到我跟前,双手摩挲着我那本破旧不堪的汉语词典说:“各位同学,汉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丰富的语言。希望大家热爱我们的母语,以后要多记,多写,也要多问。”

不久报社给我邮寄来了稿费,仅够买一条裤子,不过给我带来的喜悦却终生难忘。这种喜悦是看到自己的梦想开出一朵小花儿的喜悦。

从那之后,语文老师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藏书借阅给我,于是一部部厚厚的名著走进了我的生活。我还对他畅谈我的作家梦。他听后大跌眼镜。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梦想似乎成了天方夜谭。大学毕业后我从事文案策划工作,我写的东西经常变成铅字,不过都是商业广告。我的书架上的文学名著落满了尘埃,我的作家梦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觉得很多年前的那个瘦瘦的梦幻少年被酒水淹死了,被厚厚的脂肪埋葬了。

我想人生也是一部书,由印着密密麻麻铅字的书页组成。每一页铅字,都有一个梦想,都有一段故事,或包含着美好,或包含着无奈。

故乡的树

我总是常常想起故乡的那些树。它们似乎和故乡的人一样有情有义,有喜怒哀乐,也有生老病死。看到人们凄怆悲戚,它们不露声色。看到人们亢奋狂喜,它们噤然沉默。看到人们辗转奔波,它们也泰然挺立。它们以永恒的姿态面对着人世沧桑,然而我们往往像忽略空气一样忽略它们的存在。

我的卧室前有一棵杨树。记得二十多年前父亲从集市上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树干纤弱,根须稀短,只在树梢上冒出几个淡青的萌蘖。我望着它的小胳膊小腿儿流露出哀怜、忧思的神情。父亲在一旁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别担心它不成活,它的生命力甭提多顽强了。现在是早春,正是植树的好时节。将它栽在院子里,喂些猪粪,再灌半桶井水,保管它长势喜人。你和它比赛吧,看谁的个子长得快,长得高!把它种在哪儿呢?”我脱口说:“就种在我的窗前吧。”

父亲在离我的卧室四五米的空地上挖了个土坑,然后把小杨树栽了进去。夜晚,我从窗前趁着皎洁的月光望到它伫立在风中,摇晃着瘦小柔韧的肢体。我替它担心,生怕它受冷生病。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春光和暖的时候它抽枝发芽了,一片片绿叶像是一丝丝笑容。

在四季更迭里,我从小学读到了初中,又到县城上了高中,后来又离家远行,到城市上了大学。我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城市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回家听到父亲不经意地说:“我打算把你窗前的那棵杨树砍掉,立春后栽上一棵葡萄树,这样到了夏季,就可以吃上葡萄了。”我心里一颤,抬头将目光凝注在那棵杨树上。只见它已经长得比房子还高,树干足有碗口粗,树皮干枯皱缩,皲裂如壑,树丫仿佛是一条条伸向天空中的手臂。

我神情怅然,望着父亲说:“爸爸,还是让它留下来吧。掐指算算,它在我们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成了咱们家的一部分。如果把它砍掉,我会很不习惯,心里也会很不舒服的。”

父亲听后沉吟片刻,说:“那就不动它了,以后翻修院子或房子也护着它。”

次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晨曦穿过窗玻璃在屋子里斜切下一方耀眼的金光。我望到一只只麻雀与灰鹊在那棵杨树的枝杈间欢快地跳跃飞舞,流畅地啁啾鸣啭。

我审视着那棵杨树,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望它,像是审视阔别多年的老友。这二十多年来,它见证了我的成长,见证了我的父母的衰老,也见证了许许多多人情冷暖。

我还想起了村巷里的那几棵老槐树,初夏的时候枝头缀满了洁白幽馨的的槐花。

我还想起了小时候小学校园里的那棵桐树,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每天发布着上课、下课的号令。

我还想起了邻居家的那棵木槿,初夏的时候开满了繁花。

爆米花的回忆

和朋友到电影院看电影,我们买了一包爆米花。电影开始后,朋友将爆米花的袋子轻轻撕开,一股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我闻着爆米花的甜香,静静地凝视着荧幕,在光影的变幻里,勾起了我对爆米花的回忆。

小的时候,每到秋冬季节,刘大伯经常骑着三轮车带上老式爆米花机、小火炉与煤块到街口。孩子们看到他后急匆匆地赶回家取玉米。母亲将玉米粒放进簸箕里,颠动着簸箕,杂物和灰尘都被扬了出去。她把金灿灿的玉米倒进袋子里,然后递给我五毛钱,还叮嘱我说崩了爆米花后别忘了给刘伯伯钱。我背着袋子高高兴兴地到街口去。

街口已经围了一些人,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着队。刘伯伯穿着一件灰夹袄,戴着一顶黑毡帽。他坐在小木墩上摇动着乌黑的爆米花机,蓝色的火苗在火炉上跳跃着。轮到我的时候我将装着玉米的袋子递给他。他将玉米粒装进爆米花机里,再放入几粒白色的糖精。他娴熟地摇动着爆米花机,火炉旁散发着热气,散发着一丝丝的甜香味儿。大概过了十分钟,他说爆米花熟了。他站起来抬起黑乎乎的爆米花机,锅口对准一个黑皮子缝边的长袋子。我们后退几步,紧紧捂住两耳。嘣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声惊雷,爆米花一下子冲到了长袋子里。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在空气里飘荡着。

我跑了过去,刘伯伯让我撑起袋子,他把长袋子里的爆米花倒进里面。我望着一袋子黄灿灿、白花花的爆米花无比欢欣,抓起一把便向嘴里塞,满口香甜酥脆。我背着袋子转头就走。走了很远突然想起来没有给刘伯伯钱。我站在村巷里回头望着远处,本想拐回去送钱,可是转念一想,照这样下去积攒两块钱就可以买一个崭新的文具盒了。为了满足这一私心我将母亲给我的钱放进了自己的存钱罐里。

第二次做爆米花的时候我也没有给刘伯伯钱。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没有对我说什么。第三次的时候当我背起装着爆米花的袋子要走的时候,他紧绷着脸,大声喊住我,正儿八经地说我已经两次没有付钱了,还问我是不是父母没有给我钱。我随口撒了个谎,说我来的时候父母没有给我钱。他向我摇摇手让我走了,并告诫我说下次要带上钱过来。

那时候我做梦都想有一个新文具盒,和我同桌的一模一样,上面印着唐老鸭和米老鼠的图案。我算了算,还差五毛钱,也就是做一次爆米花的钱。第四次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给刘伯伯钱。他轻轻望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我背起袋子兴高采烈地走了,向着村里的小卖铺走去。我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文具盒,像一只快乐的麻雀,蹦蹦跳跳回家了。

次日我放学回家,见母亲一脸严肃地坐在木椅上。她说今天她在村里遇到了刘伯伯,他说我做了四次爆米花都没有付钱。母亲问我为什么没有给他钱,还质问我将她给我的钱藏哪儿去了。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她越想越生气,说我小小年纪就撒谎,让她很伤心。

她说着弯腰脱掉左脚的布鞋,按住我就朝着我的屁股摔打。我大喊大叫着,屁股上一阵阵疼痛。她打了七八下,拿着布鞋的手停在半空。她神情沮丧,望着我说:“我的儿子可以没有什么本事,可以没有什么出息,但是一定要诚实,一定要正直。你小小年纪竟然撒谎,真的让我很失望。”我呻吟着扭过头,望到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在我记忆里,这也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

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情。其实,母亲对我的要求并不高,或者说母亲给我设定的为人处世标准很低。她只希望我做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我常常审视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变成了让母亲失望的人。

电影结束的时候,朋友已经将那包爆米花吃完了。她和我谈起电影的情节,我坦诚地说根本没有用心去看这部电影,因为那包爆米花勾起了我童年的回忆。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魅惑之春

夜风卷着细雨打在玻璃窗上,时而急骤,时而徐缓,一阵阵的风雨声仿佛是春天的跫音,好像春天正在我们身边漫步起舞。

春天是徒步而来的,她一路上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她总是姗姗来迟。她穿着华丽的盛装,边走边舞,舞动着缤纷飞扬的花裙。她散发着温度,洋溢着色彩。从漫长的寒冬里走出来,我们更能感受到她的温婉与明丽。我们嗅着她浓郁的芳香,触摸着她深深浅浅的芳踪,望着她风姿绰约的倩影。锦绣灿烂的花朵是她向我们绽露出的笑容。

春天的魅惑在山野烂漫处。原野上的麦苗在暖阳的爱抚下精神焕发,碧绿发亮。田间的桃花初绽,蓓蕾满枝,远望去宛如是天上落虹。满坡的油菜花灿若云锦,弥散着馥郁的花香,蝴蝶在花丛里蹁跹飞舞,蜜蜂在花丛里欢快地酿蜜。春水在明媚的春光下闪耀着粼粼笑纹。河堤的杨柳吐翠,枝条旖旎,在微风里轻轻拂动。人们褪去厚衣服,开始在田野里劳作,忙着锄草,忙着施肥,忙着灌溉……一片繁忙的景象。

春天魅惑了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让他们如痴如醉。在初春的残雪里,孩子们在小溪边寻找最早萌发的绿芽。在料峭的春夜里,他们蹲在屋角倾听着蛐蛐的鸣叫。在温煦的艳阳下,他们细数着归来的新燕。他们在春风骀荡的原野上奔跑着,欢笑着将各式花样的风筝放入澄碧辽远的天宇。

春天也魅惑了成年人。我们约上几个朋友去爬山,去看满山绽放的迎春花。我们去踏青郊游,驻足欣赏路边的野草花,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午后的时候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一方春光,我们坐在窗前,听一首歌曲,泡一壶茶,翻阅一本杂志。我们静静地享受着温暖的春光。

春天的魅惑在于让我们获得一个美丽的世界,也让我们获得一个崭新的自己。春光擦亮了我们模糊的双眼,春风抚愈了我们深深的伤痕,春雨滋润了我们干枯的心灵。

我们非常幸运,因为我们的生活里拥有春天。

念佛

我的姥姥是五十多年前开始念佛的。那年舅舅患了严重的眼病,看什么东西都十分模糊,天天如同生活在黑夜里。她悲愁交集,带着舅舅四处奔走求医。舅舅天天吃药,药效却不如人意。有个亲戚说千里之外有一座寺庙十分灵验,还神乎其神地说很多求子、求财、求姻缘的人在那座寺庙里烧香拜佛之后如愿以偿了。

姥姥将信将疑,那年冬天她冒着凛冽的风雪一路颠簸去求佛,祈求佛祖保佑舅舅的眼睛早日康复。立春之后,舅舅的视力逐渐好转。到了深秋,他竟然能够趴在桌子上看书了。舅舅说自己天天把药物当饭吃,成了药罐子,眼睛不好才怪呢!外祖母说不要只感谢医生,还要感谢佛祖的庇佑。于是,他们一起去给医生送了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又在家里把佛祖毕恭毕敬地供奉。她每天早晨烧一炷香,静坐在蒲团上絮絮念佛。念佛,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仿佛成为了她生活的一种姿态。

岁月悄悄地流转,三十多年后外祖母念佛的剧情又在母亲身上演绎。那是一个多雨的五月,哥哥患了强直性脊椎炎。他才二十多岁,脊椎却弯成了一张弓,而且疼痛难忍。父母为他四处辗转求医,整个家庭笼罩着阴郁、愁闷的空气。母亲也开始念佛,像外祖母一样每天早晨烧一炷香,在佛祖面前虔敬地为哥哥祈福。后来哥哥病情有所好转,从医院出院了。他的脊椎仍然弯着,像是弯腰驼背的老年人。医生说他的病情近期不会加重,但是脊椎恐怕直不起来了。听了这些,我们一家人抱成一团啜泣起来。尽管生活里会飘来几朵阴云,我们也要将日子过得明媚灿烂。

母亲说:“既然这样了,我们也不要伤心,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回家后,她持之以恒地为哥哥用药物热敷治疗,还经常到集市上慷慨地买些排骨为哥哥炖汤喝。闲下来的时候,母亲静坐着念几句佛。念佛,蕴含着母亲对生活的一种期许与憧憬。

我到省城工作之后,认识了一个吃斋念佛的朋友。他的房间里摆满了香器和佛经。他每天闲了就抄佛经。我疑惑不解地问:“你才三十多岁,为什么这么笃爱念佛呢?”

他说他从前犯过很多过错,念佛,是洗刷从前的罪孽,是灵魂的救赎。

我说:“明明知道是错误,当初为什么要作孽呢?若是犯了错之后,便祈求佛祖的救赎,希望佛祖对你犯的罪孽不了了之,这也是个错误,这也明显是一种鸵鸟心态。我觉得佛法一直在告诉世人一个颠扑不灭的道理:人帮助或拯救别人便是在自我完善与自我救赎。”

朋友摊开双手,露出坦率的神情,说:“当初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错了。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去,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助之手,可是感到自己一无所有,无法给予。”

我凝望着他桌子上堆满的佛经陷入了沉思。人生像是一场艰难而又快乐的修行,生活是我们坚不可懈的信仰。念佛是活着的一种姿态,也是对未来的期许与憧憬

怀念书信

我突然十分想写信,想提起钢笔像从前一样在信纸上倾吐一番心语,然后步行到邮局寄给远方的朋友。搁笔细想,如今一通电话通达四方,一封电子邮件瞬间远涉山水,一条手机短信或微信顿时飞渡天涯。写信变得多余而落后,还散发着迂腐、顽固的味道儿。朋友若是收到我写的信,必定会十分惊诧,还以为我患了严重精神病。

掐指算算,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写过书信了,这些年来我也从未收到过谁的来信。书信,在我们的生活里存在了千百年,曾经令我们朝夕期待,让我们日夜细读,让我们彼此遥望对方的世界。电脑与手机成为我们的新宠之后,书信悄悄地远离了我们,在我们的记忆中也日益模糊。

小的时候我总以为书信是一件奇妙而诡异的玩具。那时候邮递员常常骑着自行车到故乡的小学。他从绿色的邮袋里取出一摞厚厚的报纸和书信递给老师。上课前老师左腋夹着课本,两手捧着书信来到教室。他瞥着信封说:“张家宝,这是从北京来的书信,给你爸爸的,你捎回家;这封是王勤业的。二攀,你家离他家最近,放学后顺路给他送过去;薛海涛,就是小卖铺的西邻,谁家离他家最近……”

那一封封贴着邮票、盖着红戳的书信分发给了我们。我们成了小信使,放学后把它们送到收信人家中。

我的邻居瘦婆婆的儿子在广州工作。她儿子的来信大都是我从学校给她带回去的。瘦婆婆目不识丁,坐在木凳上两眼充满期盼让我读信。我撕开信封,逐字逐句地念着,当读到“我一切都好,比之前吃胖了五斤……”的时候她的脸庞上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有一次,当我读到“我上星期得了阑尾炎,已经动了手术……”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声,颦眉蹙额,满脸罩着阴惨的愁云,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会得阑尾炎呢,也不知道疼不疼。”

我继续读着“做过手术之后,我煮了一锅鸡汤,每天都吃两个鸡蛋,现在身体好了。你别为我担心。”她听后眉头的皱纹渐渐舒展。我望着她变化的神情心想这一封封书信也是一件件玩具,令人欣喜,也令人忧愁,牵动着人的喜怒哀乐。

上了初中之后书信在我心中成了一颗美丽的种子。那时候我十三四岁,喜爱写些东西。有一次我把自己的作文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信纸上之后装进信封向报刊杂志投稿。邮局在乡镇的街道上,离我们学校有八九里路。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怀揣着投稿信去邮局,花了一块钱买一枚邮票贴在信封上,然后将信件信塞进绿光锃亮的邮筒里。

不久,我的那篇作文出现在报纸上。从那时起,我便以为自己写的东西有人读是一份安慰,被人读是一种快乐,被人读懂是终极幸福。每当想起我将投稿信投进邮筒的场景,总感觉那个时刻像是一粒种子播撒到了我的心田,心血点点滴滴地滋润着,种子便渐渐地萌芽、抽叶、成长,最终绽放出梦想的小花儿。

我静坐着追忆最近写的一封书信,发现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封信是我写给同学伟东的。伟东和我是小学同学,我们在学校形影不离。后来我们一起上了初中,尽管没分到一个班级,却在同一个寝室。我们的关系亲如手足。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辍学了,到上海跟着哥哥学习维修汽车。他离开学校的那天我送他到校门口,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黯然落泪。他到上海的第一周给我写来了一封信,说上海很大,很漂亮,也很繁华热闹。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的书信往来越来越少。有一次他来信说他和哥哥将要搬家到新疆乌鲁木齐去。从那儿以后,我再没有收到过他的来信。我也曾给他去过两封书信,但是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在匆匆远去的时光里,一些人会和我们渐行渐远,一些事情会被我们淡忘。我们会失去一些朋友,又会遇见一些人。那些曾经寄托了我们亲情友谊的书信、那些承载了我们的光荣与梦想的书信却像一座座纪念碑似的镌满了碑文,屹立在我们走过的人生路上。

风俗谈

过年回家的时候,我为父亲带回一瓶好酒。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父亲将面前的青瓷酒盅斟满,一股醇厚的酒香四处弥漫。他喝酒的时候,端起酒杯有意无意地将酒盅轻轻一倾,洒到地面上一些酒。我看到这幕场景十分不解,心想这么好的酒倒在地上实在浪费。我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村子里的老风俗,遇到节气喝酒之前,将酒洒在地上一些,是让天地和鬼神先喝,这是对天地和鬼神的尊敬。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故乡形形色色的风俗。很多风俗已经被时代甩在了生活的边缘地带,我想再回顾它们一眼,与它们挥手作别。

谈起故乡的风俗,我想主要说说婚丧嫁娶的风俗。村里假如有媒人给未婚男女牵线搭桥,事成之后媒人就会成为男女的亲戚,逢年过节来往不断。结婚那天媒人会被请到宴席的主座位置,酒宴上也总少不了一盘红烧大鲤鱼。因此在故乡想吃红烧大鲤鱼是想为男女撮合的代名词。结婚前,男方的父母找算命先生根据双方的生辰八字测出结婚的良辰吉日以及诸多禁忌。结婚前夕洞房的喜床上整整齐齐地摆上鸳鸯被与鸳鸯枕,还要在被窝里撒上一把核桃和一把大枣。民谚说:“一把核桃一把枣,小孩儿追着大孩儿跑”,寓意着新郎新娘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结婚当天,有些人生肖属相与新郎新娘相冲,便不能迎亲送嫁。迎亲与送亲的队伍里都会有一个压轿孩儿,年龄十岁以下。我六岁的时候担任过这一角色。当时是家族的一个个姑姑出嫁,我掂着大红绸布裹着的一盏台灯,和新娘一起坐在拖拉机挂车上。那时候农村迎亲用的车辆大多是拖拉机挂车——我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用的是马车,不过现在结婚用车都是汽车了。长辈们嘱咐我说拖拉机挂车停到男方家门口时我不要急着下车,将会有人递给我一个红包。假如红包摸着太薄,即红包里的钱太少,我要继续索要。按照风俗,我不下车新娘是不能下车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扮演角色的重要。

当路过岔道、石桥、坟墓的时候,放鞭炮的人都会燃上鞭炮,驱赶邪祟。到了男方家以后,拖拉机挂车先停在大门口。一个中年人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绕着挂车转圈,哔哩啪啦的乱响。我紧紧捂住耳朵,觑到一名男子一只手拿着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另一只手拿着水碗向烙铁上浇水。烙铁呲呲的响,冒出氤氲的白烟。我稍大之后,对这一古怪的风俗好奇,向长辈们询问缘由,他们说世世代代都这样做,他们也不知道其中原委。我们继承祖先基业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毫无理由地沿袭着祖先创造的风俗。

说到这里,再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当压轿孩儿的那一天。我坐在拖拉机挂车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名穿着新棉袄的妇女笑盈盈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红包。我一只手接过,顺手一摸,感觉很薄,便说:“我还想再要一个。”那妇女微微一笑,顺手又递给我一个,说:“下车吧。”我又说:“我还要红包。”妇女露出尴尬的神色。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然笑了,笑嚷着说:“快拿红包来,新娘还要下车嘞。”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我的口袋里,笑着哄我说:“孩子,下车吧,屋里还有一堆糖果,现在一群孩子在抢着吃。”我听后就一骨碌从挂车上跳下来,向着屋子里面跑去。新娘在纷飞的彩纸里被新郎背下了车。

结婚那天,新郎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要迎亲劝酒、拜堂送客,晚上还要应对亲友们闹洞房的奇招怪术,例如有人给新郎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新郎回答错误便当骡马让新娘骑,不过现在故乡结婚的风俗文明简洁,很少会看到从前闹洞房那种闹腾而生猛的场面了。

我以为故乡丧事的风俗以慎终追远、惩恶扬善为宗旨,并重温戒律,勾勒生活的愿景。死者弥留之际亲属为其穿上寿衣,断气之后亲属号丧,并到十字路口焚烧纸钱送路。停尸三日后出殡。

据说这三日内死者的灵魂一直在宅子周遭游走。尸体前点着一盏青油灯,昼夜不灭。这盏油灯似乎象征着人生,灯油像是人的时间与精力。随着日月流转,灯油分分秒秒地消耗着。灯油耗尽了,灯灭了,人的生命也终结了,曾经照亮世界一角的生命之光黯然熄灭了。

出殡前夕,唢呐队在门前吹唢呐,死者的亲友在灵棚下鞠躬致哀,子女、女婿、外甥等亲属会在灵前进行庄重的祭拜。

出殡当天死者的长子要拿着招魂幡在棺材前摔老盆。老盆是我们常见的黄褐色的瓦盆。蹊跷的是老盆下面都钻个窟窿。村里人说人生前污染了多少水,死后到阴曹地府都要用老盆喝下去,留这个窟窿就是以便喝的时候污水流出来一些,也算是在阎王爷面前弄虚作假了。这也告诫活着的人们要节水节物,不要暴殄天物。

故乡的风俗有很多,在这里我也不再枚举。

我以为故乡的风俗像是模板,也像是戒尺,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总而言之,风俗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生活的祈愿。

故乡的庙会

我的故乡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座古朴破旧的大殿,殿前竖着几块残碑断碣。它在洪灾与战火中多次被毁灭,人们一次次在废墟上把它重建,供奉上神灵,希望神灵们能够护佑一方水土与黎民苍生。

到了庙会的日子,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至沓来,热闹沸腾。演员们在戏台上铿铿锵锵的唱着豫剧,梆子、板胡、大锣等乐器的旋律散入云霄。江湖艺人装束奇异,怪模怪样,在会场的一角表演魔术杂技。善男信女们在庙前祈福许愿,香坛上燃烧着一柱柱香,烟雾四处弥漫。

姥姥是个豫剧戏迷,每当庙会的时候她搬着凳子坐在戏台前整日看戏。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毛头毛脚的孩子,在戏台周围跑来跑去,看魔术杂技,玩套圈游戏,买各种零食吃。庙会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游乐园。

傍晚时分,我踮着脚向戏台前张望,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望到姥姥。戏曲煞场后人潮涌动,纷纷走散。姥姥驼着背站起来,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她知道我会来找她。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到她身边,帮她搬起木凳子。她夸奖我眼神好,手脚伶俐,她常常在小摊子上给我买瓜子、棉花糖或豌豆糕吃。在回家的路上,她娓娓地给我讲《铡美案》《卖苗郎》《卷席筒》等戏曲故事。

时光悄悄地流逝,世间万物似乎都在悄悄改变,让人分不清哪是戏曲,哪是人生。

我长大后到城市里工作了。在日历上我总会将故乡庙会这一天贴上红色标签,以防把这个日子疏忽过去。那天我总会给家人打电话,问一问姥姥是不是又来赶庙会看戏了。有一次母亲说姥姥来了,但是身体大不如以前好,坐在戏台前不到一个小时就体力不支了。是啊,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硬朗了。

后来姥姥被确诊患了肺癌晚期,她从此卧病在床,深受病魔折磨。次年庙会的时候她没能来看戏,第三年立春之后她去世了。

到了故乡庙会的日子,我凝视着办公桌前的日历思潮澎湃。我怀念起故乡的庙会,怀念起姥姥。我决定回到故乡看看庙会。

我赶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母亲说庙会上卖东西的摊子都已经撤场,只剩下一场夜戏了。

吃过晚饭我与母亲去看夜戏。戏台前看戏的人寥寥无几,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人山人海了。母亲说如今村里的很多人已经到城市打工去了,再者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各类节目,所以庙会变得冷清了。

戏台上灯光闪烁,我也不知道演员们咿咿呀呀的唱些什么。

在朦胧的灯光里,母亲望着我说我小的时候眼神很好,在戏台前的人群里一眼就能够望到姥姥。我望着眼前的戏台感伤不已,随口说:“时间过得真快,姥姥已经去世两年了。在人群里我再也望不到姥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再找不到姥姥了。”

我话音刚落,鼻子一酸就潸然泪下。母亲的眼泪也滚落了下来。

父亲戒烟

父亲已经戒烟十多年了。有时候有人将一支香烟递到他面前,他毅然推却。当我看到这一幕场景,就会回忆起他未戒烟时的很多往事。

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常让我去给他买烟。那时候我还没有小卖铺的玻璃柜台高,总是踮着脚、仰着头将纸币递给小卖铺的老板老刘。老刘眯着眼睛听着收音机,跟着里面的戏曲调子声音响亮地唱着。他停顿下来问我买什么牌子的烟。我鹦鹉学舌似的说武林牌,那是当时盛行在豫东农村的一种低廉的香烟。他接过钱之后从货架上取下一盒香烟弯腰递给我。那种香烟没有过滤嘴,红色的烟盒上印着两个摆着格斗姿势的人物。

我到家后将香烟递给父亲,他撕开包装纸,掏出两支香烟,一支叼在唇边,另一支夹在耳朵上。他利索地擦着火柴,一朵火焰飘向嘴边引燃了烟卷。他开始喷云吐雾,像个大烟囱,烟雾滚滚,不久屋子里乌烟瘴气。

母亲对父亲抽烟深恶痛绝。她苦口婆心地劝他戒烟。他严词拒绝,板着脸说:“我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烟已经成了我的命根子。你要让我戒烟,除非杀了我!”于是,他们经常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记得有一天晚饭时父亲在饭桌前抽烟,母亲生气地夺走他嘴里的烟卷后抛在地上用脚踩灭。他大发雷霆,抡起拳头落在母亲的肩膀上。他还掀翻了饭桌,哐哐当当的一阵乱响,饭菜四处滚落,热汤泼洒一地。我吓得躲到门后大哭了起来。

一转眼,时间大概过去了十五年,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他的烟瘾却有增无减。

那年我高考结束之后填报了志愿,然后回家等待结果。那天父亲在瓜田的机井旁忙着安装水泵浇地。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支香烟了,便让我去给他买烟。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用沾满泥土的手递给我。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碧绿的田野到村子里的小卖铺。

由于集市上开了几家超市,小卖铺的生意变得惨淡。它仅开着一扇门,看上去冷冷清清。我将自行车停靠在门前,敲了一下门走进里面,只见屋子里光线暗淡,老刘坐在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低头望着玻璃柜台,对他说买一盒烟。他伸伸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沙哑地问我要什么牌子的。那时候武林牌的香烟已经绝迹了。我说要散花牌的。散花牌香烟的烟盒上印着天女散花的图画,有海绵过滤嘴。他从陈旧的货架上取出一盒香烟,然后递给我。

我回到瓜田后把香烟递给父亲。他已经将水泵安装到了机井上,正要拿起摇把启动拖拉机。他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水,扭头接过香烟。我看到他的头上已经长出了一些灰白的头发,额头的皱纹犹如被铁犁划过的田地,呈露出一道道痕迹。他将摇把放在地上,蹲在田垄旁抽烟,耀眼而炙热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膛上,不久他就被一缕缕青烟笼罩了。

阳光倾洒在广袤的田野上,一朵朵云絮在碧空上悠悠地飘荡。我站在父亲身旁望着他。他突然咳嗽起来,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我劝他戒烟。他的臭脾气被岁月软磨硬泡,温和了很多。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给我说:“噢,等你上了大学我再戒烟。我听说每吸一口烟就少活一些时间,照这样下***得早。我也想多活几年,看到你结婚生子,看到你事业有成。”

我望着阳光下父亲的笑脸,惊喜地说:“爸爸,你真的要戒烟?”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说:“只要你考上大学,我就戒烟,不过你也要努力,不要让我失望。”我将信将疑,说:“爸爸,我会考上大学的,让你为我骄傲。”

不久,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上大学之后经常给家人打电话。母亲告诉我说父亲果真戒烟了。自从他不吸烟之后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少咳嗽了。母亲还说每次给他洗衣服,发现他的衣服口袋里积攒了一些零钱,赶集的时候可以买些瓜果蔬菜。

父亲履行了戒烟的承诺,我也要信守对他的承诺。我常常警示自己要努力生活,不要让他失望。

故乡的年味

到了农历的年末,有一些商场内挂满了玲珑华美的红灯笼,玻璃橱窗上也贴上了各式花样的剪纸,这些都是年的符号,也是年的名片。我内心深藏的年味儿犹如一只脆弱不堪的老酒坛被这些符号与名片猛然击碎。老酒倾泻满地,浓郁醇厚的味道漫然飘散。

我小的时候,盼望着过年。从农历的腊月二十三开始,接下来的每一天似乎都是色彩斑斓的,都散发着温馨甜美的香味儿。村里的老婆婆坐在蒲团上教我们唱着童谣:“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贴画画;二十九,去买酒;年三十,包饺子;大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这首童谣像是我们村里人的过年指南,农历二十三的时候就吃灶糖、祭灶神,二十四的时候就忙着用笤帚打扫房屋,二十五的时候就准备过年吃的豆腐,二十六的时候家家户户蒸枣花馒头、蒸萝卜缨包子……千百年来,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东升西落;冬去春来,人们世世代代遵循着这样的流程过年。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也叫祭灶日,那天也是我的故乡逢集的日子。集市上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我紧跟着父母,看到卖灶糖的便嚷着要买灶糖,看到卖鞭炮的便嚷着要买鞭炮,看到卖苹果的嚷着要买苹果……父母一一应允,还会给我买新衣裳。他们平时省吃俭用,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舍得花钱。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

我们这一群疯孩子从小卖铺里买来摔炮装在口袋里,在村巷里跑着玩耍,随手将一个摔炮摔在地面上,噼啪一声锐响,吓得鸡飞狗跳。我们玩累了就在街上挖几个小圆坑,玩弹玻璃球的游戏。至今我已经忘记了玻璃球游戏的规则,只记得自己输了就将玻璃球送给赢了这场游戏的小伙伴。长大了之后,我发现成人的世界有很多充满玄机的游戏,比儿童的这种游戏更加残酷。一旦我们在游戏中失败,输掉的不会是玻璃球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可能是一生的自由与幸福。

二十七的清晨,父亲便开始杀鸡宰鹅了。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追捕着一只大公鸡,对它围追堵截。它喔喔叫着,四处乱窜,竟然展翅斜飞到屋檐上。我们高喊着拿起石砾、木棍砸它。它惊慌之下跌进了屋檐下的水缸里。

父亲眼疾手快,两只手伸进水缸里紧抓着它的翅膀,只见它气息衰弱,一副就擒受死的模样。父亲让我从厨屋拿来菜刀递给他。他一只手提起菜刀,一只手将大公鸡紧按在地,雪白的刀刃在它的脖颈上狠狠剁下去。它顷刻间身首分离,艳红的鲜血滴在铺着残雪的地上,像是落谢的花瓣。它的身子没有了脑袋仍然在地上动弹几下,吓得我脸色煞白。

父亲烧了一桶热水,将鸡毛褪尽,又把猪肉、猪下水冲干净,然后放进铁锅,再舀几瓢清水,撒上一把白盐、秦椒、生姜、茴香等。灶膛里的劈柴冒出熊熊火苗,像是一条条馋嘴的舌头吞噬着乌黑的铁锅。一股股鲜润香醇的煮猪肉的香味儿从热气氤氲的铁锅里涌流出来,像波浪似的把整个村庄淹没。

二十八是贴年画的日子。母亲将面粉抓进铁勺里用热水搅拌,做成黏黏稠稠的糨糊。父亲分出每扇门的对联与门画,并用毛刷涂上糨糊。哥哥站在木椅子上贴年画,让我把涂了糨糊的年画递给他。父亲说贴了年画,就等于请来了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门神,债主不能进门要账,妖魔鬼怪也要躲得远远的。我抬头望着木门两侧贴好的对联。一副对联一共十四个字,很多字不认识。我断断续续地念着,哥哥哈哈大笑,说我念得狗屁不通。父亲说:“他比去年念得好。去年一副对联只念出四个字,今年念出了八个字,明年应该能念得囫囵。”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们一家人坐在厨房里包饺子。母亲和面、擀面皮。哥哥烧火。父亲和我坐在馅盆前包饺子。哥哥看着我包的饺子大笑,说我包的饺子有的像咸鱼,有的像肥猪,有的像笨鸭子,丑极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分的硬币,然后包进饺子里说:“今晚谁吃上这个饺子,谁就最有福气!”

傍晚的时候,此起彼落的鞭炮声轰炸着村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火药味儿。母亲将包好的饺子下到沸水翻滚的热锅里。父亲用铁锨在院子里撒下一层沙土。那些沙土是农历二十五用拖拉机从村头的沙岗上拉回来的,散发着一丝丝潮润的气味。至今我也琢磨不透村里人大年三十在院子里撒下一层沙土的奥妙,大概是除旧迎新、接福纳祥的寓意。

我踩在新鲜湿润的沙土上,将一挂长长的鞭炮用竹竿挑起来。哥哥从灶膛里取出一根火棍将鞭炮点燃。一阵噼里啪啦的炮响之后,母亲已经将一个个冒着热气与香味儿的饺子盛到了白瓷碗里。饺子蘸着老醋,这便是我们一家人的年夜饭。

吃过年夜饭之后,母亲总是烧一锅热水。一家人坐在木凳上将脚伸进一只大铁盆里用热水洗脚。母亲说除夕夜洗脚能够洗掉一年的灾病与祸患。新的一年一定会添福添寿、吉祥平安的。母亲还会向我和哥哥的口袋里塞几张崭新的钞票。她说不管大人或小孩子,在辞旧迎新的时候口袋里都应该有钱,这样一年到头都不缺钱花,大家也都会有富庶优裕的好日子过。现在想来,从前的年更像是勾画美好生活的仪式。

大年初一天蒙蒙亮的时候村里的鞭炮声如同雷震。我惊醒之后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揉揉双眼从父亲的香烟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噙在嘴边,开门挑起一挂鞭炮,用烟头引燃鞭炮,随后一阵鞭炮声,烟雾腾起,浓烈的炮药味儿在院子里弥漫。吃过早饭之后,大人们三五成群去给家族的长者拜年,要磕头作揖。我和小伙伴们无拘无束地玩耍,拿着压岁钱到小卖铺换成了玻璃球、泡泡糖或者鞭炮。

一年又一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年像是一个小伙伴,一只手拿着新颖有趣的玩具,另一只掂着饕餮美食,大声召唤着我们,让我们心驰神往。我们渐渐地长大,年像是伴随着我们成长。它由一个活泼淘气的孩子变成彬彬有礼的少年,在岁月的更替里又变成了深沉稳重的青年。年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我们一起玩鞭炮游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我们一起偷吃食物,也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我们一起奇思妙想。

我独坐在沙发上回味着被岁月冲淡的年味儿。我似乎闻到了灶糖的甜香,闻到了枣花馒头的香味儿,闻到了煮猪肉的浓香,闻到了猪肉白菜馅饺子的美味儿,闻到了鞭炮的气味儿……

故乡的天空

我静伫在窗前,远望着城市里被灰蒙蒙的雾霾笼罩着的天空,我总是想起故乡的天空。

故乡春天的天空湛蓝而高远。初春的时候田野里的桃花灿烂绚丽,像是落在田间的一团团彩云。麦田里的麦苗纤细稠密,绿茸茸的,向着远方延伸至天际。此时天似穹庐,笼盖着田野与村庄。一片片云朵像是一叶叶帆船,在湛蓝如海的空中悠悠飘浮。孩子们在麦田里奔跑,趁着东风将风筝放入天空。风筝伴着飞鸟在深邃透亮的天空中飞舞,这种景象宛如画家精心画出的一幅画卷。

故乡清晨的天空纯净而又切近。我斜躺在木床上,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曙光像是一绺绺清爽明澈的飞瀑浸透玻璃窗在屋子里缓缓流淌。窗外微光朦胧,恍如是梦境与现实的交融。此时天空离我们是那么的切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或者说我们像是蛋黄,天空像是蛋清,将我们与它黏合成一体。一群鸟雀在空中飞来飞去,犹如游鱼在蓝色的海水里游弋。

故乡夜晚的天空斑斓而又神奇。繁星像是一朵朵盛开在空中的鲜花。一群孩子在村巷里捉迷藏,一会儿藏进柴垛,一会儿躲到墙角。你追我赶,嬉笑喧哗声在星空下回荡。老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竹席上摇着蒲扇和孩子们一起数着星星。她指着光彩熠熠的银河,给孩子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孩子们的肩膀上像是突然之间长出了一双翅膀,刹那间腾空飞起,在苍茫的宇宙里遨游。

我最喜欢故乡黄昏时的天空,壮丽而又华美。辛勤劳作的人们从田野里陆续回家,田野变得空旷寂静。一根根低矮的烟囱里冒出灰白色的炊烟。此时的天空像是广袤无边的舞台,夕阳与云霞在空中展舞亮姿。云霞像是仙女织成的绫罗锦绣,华彩斑斓。橘红的夕阳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天际渐渐暗淡,夜色犹如一层灰色的轻纱覆盖了大地。

当我老了,我希望悠然宁静地生活在故乡的天空下。我会养几只绵羊,白天在河岸的草地上放羊,累了就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想睡就睡,想唱就唱。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晚霞漫天的河岸挥着鞭子,带着夕阳与羊群一起归去。

追忆黑板报

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却对初中时的黑板报难以忘怀。它像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好伙伴。它长着高高的个子,皮肤乌黑透亮,穿着鲜艳华丽的衣裳挺立在教室外的山墙上。我坐着时光列车悠然驶过十三岁,又蓦然驶过三十岁。它却依然清纯潇洒地站在遥远的时光里,它仍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阳光少年!

记得刚走进初中校园的那天,我便留意到教室外山墙上横着一大块黑板报。它离地面一米多高,涂着一层厚厚的黑油漆,看上去平滑光洁。它大大小小分成四五个版块,像是报纸的版面。引人注意的是它上面优美脱俗的字体和插图。那些字体撇捺横折遒劲刚健,端正匀称。在文字板块的夹缝或犄角之间,用彩色的粉笔轻轻勾画,一两个儿童画得活泼矫健,两三朵小花儿画得栩栩如生,几只小鸟儿画得羽翅翩然。

我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站在黑板报前浏览。它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新闻简讯,有文章摘抄,有生活常识,还有通知通报等。这些内容更新频繁,花样迭出。那时候的学习生活既单调枯燥又刻板狭隘,读黑板报成了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这块黑板报仿佛是一扇窗,让我能够窥视广阔而斑驳的世界。

一天课后我下了教学楼的楼梯,很远就望到一位身材枯瘦、头发花白、穿着灰色衬衫的老头儿站在红漆椅子上。他弓着腰对着黑板,手里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我走近他,看到椅子下放着粉笔盒、黑板擦、书刊与直尺。他正在画几枝黄菊花。他戴着老花镜,将脸紧贴在黑板上,一副严谨认真的样子。一段段美丽的线条宛如锦缎丝绸从他的手里飘逸而出。

后来我听同学说那个老头儿是学校之前的物理课老师苏老师。他已经七十多岁,教书育人四十多年。他退休后不习惯清闲无事,便回学校做些书写黑板报、收发报纸、复印试卷的杂活。他喜爱书画,闲了就临摹碑帖、挥毫作画。据说他的卧室的床上都堆满了书籍,墙壁上贴满了书画。

有一年学校在一间教室里举办了他的个人书画展。师生们都说他画得好。他却说自己是六十岁之后才开始喜欢上书画并且开始练习的,自己在书画方面顶多算是一个刚入门的小学生。

在我初中的最后一年的那个春季我发现黑板报接连一个月没有更新,在校园里也见不到苏老师的身影。不久班主任在课堂上说苏老师的心血管疾病严重了,回家养病去了。以后黑板报就由每个班级的学习委员轮流负责。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一幕场景:在花花绿绿的黑板报前一个少年仰脸读着上面的文章,一位老者一边看书,一边将书上的句子稳健地摘抄在黑板报上。阳光照耀在老者花白的头顶,像是照耀着一座雪峰。

黄河之滨的村庄

姥姥的老家在黄河之滨的一座村庄里,她有两个哥哥与一个姐姐,可惜他们都没有长大成人就染上天花、疟疾或鼠疫夭亡了。

那一年黄河暴发洪水,淹没了河南、山东、江苏的很多地方。那时候姥姥大约十七八岁,她随着浩浩荡荡的灾民向南逃荒,流落到贾鲁河畔认识了我姥爷,便在那里安家落户了。

洪水退去之后,逃荒的人们纷纷回到故土,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姥姥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和太姥姥也回到了黄河之滨的村子里。他们希望生于斯死于斯。经历了这场浩劫,村子里同一家族的人或死亡或失散,仅剩下他们一户。

不久太姥爷病亡。太姥姥是个盲人,而且年迈体衰。姥姥本想把她接到家里赡养,但她坚决不同意,因为当时姥姥要养育五个子女,家里的口粮匮乏,经常揭不开锅,她不想给女儿增加生活负担。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年迈的盲人孤苦伶仃,在一间破茅屋里生活。她的饮食起居是何等艰难!

父老乡亲们对她并没有不管不顾,他们把她当作亲人。张家给她送去几个刚出锅的窝窝头,王家给她端来一碗热汤,李家为她挑一桶水,赵家为她洗几件脏衣服……农闲的时候,人们时常聚集在她的小院子里扭秧歌、练武术、打纸牌,让这个孤凄的小院子热闹起来。

十多年后太姥姥去世了。她临死的时候姥姥不在身边。一个年轻人日夜兼程,徒步跑到贾鲁河畔将消息告诉姥姥。姥姥赶到的时候太姥姥已经断气。姥姥每当说起这件事,就泪眼婆娑,哽噎不止。

姥姥经常说她没有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是街坊邻居们赡养了太姥姥。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她都要到黄河之滨扫墓、看望那些街坊邻居。她八十多岁的时候患了肺癌,卧病在床,仍然老泪纵横地念叨着他们。

姥姥去世后的那个清明节。我的母亲和舅舅商量说姥姥生前整日惦念着黄河之滨的老家。他们决定到那里给太姥爷和太姥姥扫墓、看望那些街坊邻居,这也是姥姥的心愿。

每当我路过黄河的时候,总会留意黄河之滨的那些村庄。在我的心里,黄河之滨永远有一座村庄。那里的人们淳朴善良、勤劳互助。我也衷心地祝愿那里的人们永远幸福安康。

麦田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车窗外的麦田漫无边际,犹如浩瀚无涯的海洋在阳光下翻滚着绿色的波浪。这让我想起了故乡的麦田。

深秋的时候,一辆辆拖拉机拉着锃亮锋锐的犁铧划破大地。大地露出一道道新鲜湿润的土壤,弥散出泥土浑厚的气息。人们拿着铁耙忙着整地作畦,然后用耧车将一粒粒麦种播洒在土地里。

麦种播进大地,仿佛融入了母亲的怀抱。它们在泥土里悄悄地生根发芽,使劲儿穿透泥土钻出地面,露出浅绿色的身躯。人们站在田垄上望着绿茸茸的麦苗,像是望着一群娇小可爱孩子,希望它们茁壮成长,盼着它们早点儿抽穗灌浆,长出丰盈健硕的麦穗。

麦苗在二十四节气昼夜不息的运转中一寸一寸地成长着。大自然的一双巧手用时光的线条将它们纺织成绿毯,覆盖着辽远圹埌的平原,装饰着萧瑟而荒凉的村庄。白天淡淡的阳光像雨露似的沐浴着它们。它们在寒风中欢快地舞动着纤柔的腰肢。到了夜间,大自然的一双巧手又用厚厚的寒霜织成棉被,盖在麦苗身上,让它们安睡。对它们而言,凌厉的寒冷是大自然赐予的福祉,练就了它们坚强刚烈的风骨,也催生了它们成熟的梦想。

时间蹑手蹑脚地跨过小寒与大寒,走到了立春时节。春天给麦田灌输了力量与希望。这个时候的麦田像个翩翩少年,在春光的照耀下洋溢着盎然的生机。春风吹来,麦浪在平原上翻涌,像一群少年在大地上奔跑着呼唤。人们辛勤地劳作,用血汗浇灌着麦田。麦田默默地酝酿着果实,充实着人们心中的希望。

小满转身远去之后,芒种急急匆匆地到来了。大自然的一双巧手用太阳的七彩之光给麦田镀上一层金色。这个时候的麦田丰硕而美丽,像是一位年富力强的青年人。人们望着饱满沉实的麦穗笑容满面。人们收获麦子之后,将一粒粒麦子装进粮仓,作为养家糊口的粮食。

麦田,是我们的母亲。它在二十四节气的流转中生死更迭,用健康、丰赡的粮食默默地养育了我们。

盛夏

我蓦然想起童年的盛夏,想起那些闪耀着阳光、散发着瓜香味儿的往事。

午后的烈日烘烤着大地,热气蒸腾。一片片瓜田露出碧绿的西瓜,在阳光下闪耀着绿色的光芒。瓜棚四周栽着几棵葫芦,细长的的葫芦藤向着棚顶攀爬,密密实实的叶子筛下一片浓阴。瓜棚仿佛是漂浮在绿海里的橡皮船。我和小伙伴们坐在瓜棚下谈鬼说怪。

一个小伙伴兴致盎然地讲着,他说从前有个孩子叫知了,知了的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这位继母心狠手辣,经常虐待知了,不让他穿暖吃饱,还动辄找茬儿打他。继母生了一个孩子之后,对亲生儿子骄纵溺爱,却对知了冷酷无情。一天继母给他一把锄头、一小袋麦种与一些干粮,让他去西山种麦子,并告诫他说等麦苗长出来后才准许他回家,否则永远不要回来。知了到了西山,耕耘之后将麦种种到了泥土里。日复一日,却总是长不出麦苗,知了在西山被活活饿死了。原来继母给他的麦种在锅里煮过,根本不会长出芽儿来!知了死后化作一只知了,昼夜鸣叫。

我们听后议论说那位继母太偏心,也太歹毒了,难怪知了在树枝上不停地鸣叫,他死得很冤枉!

接下来一个小伙伴给我们讲他奶奶给他说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卖油翁,挑着沉甸甸的油担子穿街走巷。有一个村庄的人们经常欺负他,买油的时候常常少付钱,甚至不付钱。村子里有个中年人买了油之后总是分文不少地给卖油翁,从不贪图小便宜。一天,卖油翁对那个中年人说让他夜晚三更前必须离开村庄。他按照卖油翁的吩咐离开了村庄。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发现身后的村庄已经被洪水吞没了。

这个小伙伴讲得绘声绘色,我们似乎看到汹涌的洪水像一群咆哮的猛兽奔腾而来,吓得我们毛发倒竖。

最后一个小伙伴说从前我们村子里有个年轻人刀枪剑戟样样精通,强盗们来村子里抢劫的时候他总是一马当先,击溃盗匪。村里人都说他是英雄。强盗们对他闻风丧胆,便想方设法要除掉他。他们用金银财宝收卖了英雄的厨子,于是厨子在饭菜里下了剧毒。英雄吃了饭菜后被毒死了,村民们十分哀痛。强盗们听说英雄死了,便无所畏惧,当日来村子里抢劫。当他们正要烧杀掳掠的时候那个英雄从天而降,只见他骑着一匹枣红的骏马,跃马挺戟直取强盗们的脑袋。厨子看到了英雄之后就两窍流血,一命呜呼了。原来英雄死后成为了保境安民的天神。

我们听后这个故事都为英雄叫好,咒骂那些该死的强盗。很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那个骑着骏马的英雄的形象。

我总是怀念童年的盛夏。现在已是盛夏时节,窗外的知了嘶鸣如旧,我在屋子里泡上一壶绿茶,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有谁和我坐在一起谈鬼说怪,我讲的故事又有谁来听?

去禹王台看樱花

清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绺绺金丝银线般的春光在我眼前闪来晃去。我躺在床上盘算着如何度过这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我突然想到禹王台,它园子里的樱花想必已经开得如云似锦了。

禹王台在古城开封的东南隅,春秋时期的大音乐家师旷曾在这里筑台演乐。我到达的时候将近中午。斑斓的春光照耀着亭廊楼阁,沐浴着苍郁挺拔的松柏。园子里游人不多,显得有些寥落。我沿着一条碎石小路向前走,穿过一片松林便望到一片片樱花树了,只见千枝万枝花团锦簇,像是一团团云霞在这里升腾聚集。一股股花香仿佛玉液琼浆渗进肺腑,让人沉醉。

我的眼前交错着一枝枝盛放的樱花。我觉得脚下好像是踩着一朵朵云彩,我在繁花之间飘来荡去。我默坐在樱花树下遐想,仿佛看到了师旷坐在我面前抚琴。据说师旷觉得眼睛看到世界上纷纭的事物使他无法专心做事,他就用艾草熏瞎了眼睛,让自己的心清净下来,这样才能专心练琴。后来,他的琴艺高超,声动寰宇。大约两千六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漫长的时间里有多少次花开花败。我在师旷曾经抚琴的地方静坐,去遥想那消失在宇宙里的琴声。

师旷逝世大约一千三百年之后到了盛唐时代,李白也曾来过禹王台。那是天宝元年,李白得到唐玄宗的征召。他踌躇满志地奔向长安。他本想大展经纶,没想到抱负落空,于是郁闷地离开京城,约上杜甫与高适一起游山玩水。他们到禹王台的时候或许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他们在园子里宴饮游乐,吟诗作赋,发几句牢骚。如今李白已经逝世大约一千二百五十年了,一切已经成为了遥如云烟的历史,而春天依旧,繁花依旧,鸟鸣依旧。

我站起来的时候身上落了几瓣樱花。春光暖暖地照耀着园子,两只杜鹃不停地鸣叫着。我仰望头顶的一片蓝天,望到了几页远去的云影。

我与开封

开封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建城历史,它做过国都,也做过省城,它的故事一时半刻难以讲完。我出生在离它三十多公里的一座村庄,可以说我是在它的脚下长大的,而我真正认识它是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

那年春天我的父亲患病住院了。我在离家很远的一座小城工作,得知消息后便慌慌张张地赶回家。我在医院陪了父亲两天,他担心我耽误工作,催促我走。回到小城后,我就打算辞职,想在开封找一份工作,这样方便照顾日渐衰老的父母。

不久,我如愿以偿,回到了开封工作。开封对我而言,仍然是一座十分陌生的城市,因为我从小很少去那里。我不知道很多街道的名字,也不知道去龙亭、相国寺、铁塔公园等景点的路线。到了周末,我大多时候坐车回村子里陪伴父母;偶而我在开封的街巷里游逛。我渐渐认识了它的淳朴,了解了它的古老,也体验了它的安逸。

有一次一个朋友路过开封,要逗留半日。我想带他到城里的景点游玩,他说景区过于喧噪拥挤,让我带他到一个清静幽雅的地方去。我带他到了河南大学老校区。我们在校园内的湖畔遥望铁塔,在民国建筑群里漫步,在餐厅里与众多学生混在一起吃饭。我们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倾谈。他说他也想在一座小城市里平平静静地终老,然而他想干一番大事业,小城市容纳不了他的梦想,因此,此次他是到上海去,希望拼搏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他劝我和他一起趁着年轻到大都市去闯荡。我婉言拒绝了。在开封这座小城里,每天我像钟表的指针一样沿着固定的轨迹行走,波澜不惊地地消磨着时光。

三年之后,我因为工作变动要离开开封。我恋恋不舍,父母劝我说:“我们腿脚还好,吃得好睡得好,你也不必为我们操心。你还年轻,到大都市见见世面也是好事。”我收拾行李离开了开封,以后很少回家陪伴父母。

有一年冬天我小侄子出生了,我们全家人欢天喜地,然而不到一个月,他因为肠道畸形被送进了开封儿童医院的急诊室。大夫说病情很严重,急需做手术治疗,然而风险较大。我的母亲与嫂子听到后就瘫倒在地上。哥哥啜泣着给我打电话说:“弟弟,你回来吧,孩子一个小时后做手术,大夫说凶多吉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哥哥的哭声,我惊惶地开车赶回开封。

那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苍茫的夜色如洪水淹没了大地。我知道哥哥正在度过他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他与嫂子结婚近十年未能生育,通过试管婴儿才有了这个孩子,然而厄运想要撞破这份难得与迟来的幸福。

当我心焦火燎地赶到开封城郊的时候,哥哥欣喜若狂地给我打电话说:“孩子的手术很成功,不过还有七十二个小时的危险期。”

我陪着哥哥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七十二个小时,医生说孩子病情平稳,正在渐渐康复。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天傍晚,我开车离开了开封。

开封假如像人类一样拥有记忆,我在它纷繁的记忆里只是短短一瞬,然而它给予我的记忆,犹如一颗颗晶莹璀璨的珍珠,让我永远储存在了脑海里。

柿子园

列车在大地上奔驰着,像是一支利箭穿过广袤辽远的原野。我在车窗旁远望到一片小小的柿子园,它依偎着一座村庄,恰如娇小的孩子偎在母亲的怀抱。园内的几棵柿子树枝叶疏落,通红的柿子挂满枝头,宛如一颗颗红宝石。这一幕情景对很多人来说平淡无奇,却深深地触动了我。它让我想起了童年的柿子园。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姥姥所住的村庄里有一片柿子园,一棵棵柿子树郁郁葱葱,繁茂的枝叶荫蔽着一座低矮简陋的小屋。柿子成熟的时候姥姥便常常坐在小屋旁边看守着柿子。那时候她身体还健朗结实。她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梯上,伸手摘下树上熟透的柿子给我吃。金黄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柿叶间流泻下来,仿佛是一绺绺金粉印染在她的白发间、渗透在她额头的皱纹里。

柿子园里的柿子像是一盏盏精巧别致的小灯笼缀在枝头。一群鸟雀在柿子树上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我像是一个伶手俐脚的小猴子,趁姥姥不注意就迅捷地爬到树上玩耍。她仰头望到我爬得很高,担心我从树上摔下来。她并没有朝着我大声喊叫,而是在树下打开一盒香香甜甜的糕点。我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儿后就流着口水哧溜哧溜的滑下了柿子树。

时光像是一股汹涌澎拜的洪流,推着我们离开人生的上游,向着中游与下游滚去。我大学毕业后暂时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姥姥。柿子园时常如同一幕幻象在我眼前浮现。我能够想象得到姥姥的头发比从前更白,她的脊背更弯,她的皱纹更多、更深。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姥姥在省城的一所医院住院了,我匆匆忙忙坐末班公交车赶往医院。那时候病房即将熄灯,黯淡的灯光映照着充斥着药剂味道的走廊。我伫立在病床旁,望着白发皤然、骨瘦如柴的姥姥,热泪犹如一股温泉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三年之后姥姥去世了。柿子园里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我的记忆深处的柿子园如同一幕幻象时常在眼前浮现。

每到深秋时节,我总是想象着柿子园里挂满了红通通的柿子,像是一盏盏随风摇曳的红灯笼。姥姥还和从前一样,望着满园的红柿子脸庞上绽露出恬静而祥和的笑容。

童年往事

童年的时候,每当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像是一群脱缰的小马似的无拘无束。我们到小树林里掏鸟蛋,到小溪边捏泥人,到沙岗上堆沙土城堡……随着时光推移,很多往事都渐渐被淡忘,犹如被海水淹没的贝壳。有一些往事却难以忘记,在脑海里犹如一座座小岛。

那是我上小学的一天,一个小伙伴说村里老姚家的杏树上长满了果子。我们听后垂涎欲滴,放学后摩拳擦掌向老姚家跑去。老姚家在小学附近,他家的那棵杏树紧临着一条巷子,每天都会有一些小学生从树下走过。我们仰头望着那棵绿葱葱的老杏树,只见它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像是一把硕大的绿伞。一缕缕阳光透过叶隙照在青杏上,青杏闪闪发光,宛如一颗颗绿宝石。

有个小伙伴偷偷跑到老姚家门前,向里面张望几下跑了回来。他对我们说老姚家没有人,估计着老姚和他的老婆正在田地里干活儿。一个胖乎乎的小伙伴主动蹲在墙角,一个手脚麻利的瘦子踩在胖子的肩头,我们一起向上推着瘦子。瘦子双手用力攀墙,顺着墙敏捷地爬到杏树上。他爬到树上之后,像是孙猴子在蟠桃园偷仙桃,拣大个儿的摘了一些向口袋里塞,又摘了几个抛了下来。我们用衣角擦了擦青杏,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酸涩,极其难吃,立即吐了出来,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瘦子顺着树干滑下来,满脸失望。他将口袋里的杏子扔在地上。他盯着青杏,灵机一动说这些杏子可以当乒乓球玩。大家都夸他聪明,于是我们捡起那些青杏到学校的操场上玩耍。

次日上午老姚气势汹汹地到学校告发了我们。老师听后十分生气。他脸色铁青地站在讲台上问谁偷了老姚家的杏。我们都不敢承认,战战兢兢地坐在课桌前。我低着头,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我真想做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逃过这一劫。老师质问的声音似乎穿云裂石。他倒数十声,假如没有人承认被追查出来便会变本加厉。当他数到三的时候瘦子站了起来,随后我和其他几个小伙伴都站了起来,等待着惩罚。

那是一个晴日的下午,我和小伙伴们放学回家,到巷口的时候望到老姚站在杏树下。他面前放着一只荆条篮,篮子里装着一些熟透的杏子。一些小学生们从杏树下走过,他便每个人送三个杏子。我们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揣测着他可能会因为我们偷过他的杏子而对我们冷眼相待,然而他微笑着看着我们,也递给我们杏子。

我拿着杏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抬头望了一下那棵老杏树,树枝上洒满了金色的余晖。

五色水仙

到了深冬时节,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很低,一呵气面前便笼罩着一团白雾。那天一个朋友送给我一株五色水仙花。

我凝视着那株五色水仙,只见玻璃花瓶里盛着清水,浸泡着水仙细长而嫩白的根须。它的鳞茎极似干瘪的洋葱。从鳞茎里抽出五六片绿如翡翠的叶子。叶子坚挺如剑,花梗上长满了紫红色的蓓蕾。那些蓓蕾看上去像是一群腼腆娇柔的小姑娘蒙着紫红色的轻纱挤坐在一起。我没有功夫养花侍草,便随手将它放在了办公室的角落里。

次日早晨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奇异的芳香扑鼻而来。我感到惊讶,以为是谁偷偷地摸到我的办公室里喷洒了独特的香水。我环顾四周,望到了角落里放着的那瓶五色水仙。我已经把它忘在脑后了!我走近它,发现它的花朵已经嫣然绽放,像是一群紫衣仙女摇动着裙裾曼妙起舞。我将它摆在办公桌上,时不时看它一眼。

我觉得五色水仙的花香不同于其它花香。它的香味清新而绵柔,总让人误认为这种花香是从云霄飘来的,糅合着琼花瑶草的香味儿。

我渐渐喜欢上了它,常常注视着它深思。

我喜欢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花姿优美,花香奇特,还因为它天真、恬淡的秉性。它不会因为人们冷落它而萎靡,也不会因为人们宠爱它而骄狂,它就这样恬静而又绚烂地存在着,花开花落,无喜无悲,任凭时光雕琢。

遥远的月亮门

我时常想起小学校园的那座月亮门,它静静地矗立在我的记忆深处。

故乡的小学占地不大,布局明晰。左侧是两排蓝砖红瓦的教室,看上去破旧不堪。右边是一块空阔的操场,中间竖着一段矮墙。教室通向操场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月亮门。那座月亮门是用红砖堆砌而成的,形如满月,洞门表面抹了一层平整而均匀的水泥砂浆,并且勾画出一些浅浅的花纹,有的像菊花,有的像凤仙花,有的像月季花。它与校园内其它简陋的建筑相比,显得精致美观。

我们的教室靠近月亮门,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就可以望到它。它静静地矗立着,巍然而肃穆,犹如一座山峦。下课的铃声响起后,我们像是一群欢腾活跃的小骏马穿过月亮门在操场上玩耍。女孩子们在操场上轻盈灵巧地踢毽子、跳皮筋,男孩子们摔三角、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在校园里荡漾。那座月亮门好像是通向自由与快乐的门,穿过它就是一片欢乐畅快的世界。

冬天的时候天空上布满彤云,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我们穿着棉袄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我们的脸颊冻得像是红萝卜,露出一道道皴裂的痕迹。雪越下越大,洁白如玉的雪花覆盖了校园。朔风呼号着,雪花在风中飘舞,犹如一只只晶白透亮的白蝴蝶。月亮门上落满了皑皑的雪,远望去它恍如月宫里银雕玉砌的一座门。

春天像是一个法师,用神奇的法力温暖了阳光,染绿了青草,又唤回了燕子。我们穿上了春装,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窗外的月亮门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两只燕子落在它上面呢喃。下课后我们穿过它跑到操场上去。它像是一个沉默的孩子,端坐在校园里安静地看着四季变化。

在流逝的时光里我们渐渐长大,我们的老师渐渐变老。故乡从前的那座小学很早已经被拆除了,在它旁边建造了一座新的校园。我在旧址上去寻找那座月亮门——那座见证了我们小学时光的月亮门,然而它已经荡然无存,只有我脑海里记忆的碎片,一直拼接着它美丽的形象。

冬天的阳光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冬天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庭院里,让人感到一阵暖意。家猫伏卧在木凳旁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几只麻雀在屋檐下觅食。我吃过午饭后去找堂哥,他正闲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看上去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让他陪我打羽毛球玩,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说他想在阳光下随意走走,于是,我跟着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闲走。

我们穿过村庄那条柏油路来到了麦田里,沿着田间的羊场小道缓缓地走着。堂哥一路上沉默不语,时而仰头望着太阳,时而远望着辽阔而青翠的麦田。淡淡的阳光映照在他的脸膛上,他流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

冬天的麦田空旷寥落,树木显得瘦骨伶仃,河沟里堆满了荒草与枯叶,碧空上浮动着几点云絮。金色的阳光平铺在田间小路上,小路犹如一条金蛇向远方蜿蜒。这样的风景浑厚而朴实,像是画家用炭笔画出的一幅素描。

我和堂哥走过麦田,又穿过一片萧条的树林,然后爬到高高的沙岗上。我们站在沙岗之巅,太阳就在我们头顶。太阳好像离我们很近,似乎一伸手便能触摸到它。万道金光犹如它伸出的一只只纤细透亮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们,让我们感到柔和温暖。我的身体内仿佛被太阳倾注了一股雄浑奔放的力量,在我的五脏六腑中奔涌。

我和堂哥伫立在阳光之下远望着村庄、麦田与河流。我们熟悉的一土一石、一草一木好像被阳光浸染上了一层迷幻奇异的色彩,看上去瑰丽而宁静。

“冬天的阳光是最有温度的,也是最明亮的。”堂哥情不自禁地说,他说着踮起脚向着太阳仰着脸,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太阳。灿烂多彩的阳光在他的脸膛上闪耀着。他像是被阳光雕刻成了一座金色的雕像。

“嗯,”我望着他说,“你有什么心事吗?看着你今天很忧郁。”

“噢,后天我就要一个人坐火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了,以后估计着每年才能回家一次,所以嘛,今天我很想在太阳底下随意走走,让阳光晒去坏心情,也晒去坏运气。”

我听后静坐在沙岗上黯然伤神。唉,我将要与他分别了!

不久,堂哥到很远的地方工作去了,那一年他还不到二十岁。第二年临近春节的时候他回来了。他显得憔悴不堪,比之前更加寡言少语了。我猜想他在外面工作受了很多苦头。一天午后他让我陪他一起去散步,我们仍然沿着之前的路线到达沙岗,站在沙岗之巅享受着冬天的阳光。

第三年春节前他也回来了,在家只呆了短短的三天。一天午后我们仍然步行到沙岗上去。

第四年堂哥因为工伤身亡了,他的骨灰安葬在了沙岗下的麦田里。唉,如今他已经去世将近十年了!

日月像飞驶的车轮不停地旋转,春夏秋冬势不可挡地更替着。冬天的时候,假如我回到故乡,我总会抽出一个午后独自步行到沙岗上去。这种习惯好像渐渐地成为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仪式。我对阳光的热爱好像熔铸成了一种信仰。

我相信冬天的阳光是最有温度的,也是最明亮的。它能够照亮我们眼前的黑暗,能够晾晒我们潮湿的胸襟,也能够温暖我们冰凉的内心。

从前的夏天

夏天是一根冰棍儿,舔上去凉甜爽口。我童年的时候,到了夏天故乡小学的门口总有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头儿。放学后小学生们像是一股春潮涌出校门。老头儿扯着粗哑的嗓子高喊着:“冰棍儿,好吃不贵的冰棍儿,一毛钱一根嘞……”

我们这群孩子被吸引了过去,紧紧围着他。孩子们纷纷从口袋里掏出父母给的零钱递给他。他脸上乐开了花,从面前的白泡沫箱里矫捷地取出冰棍儿递给孩子。他忙得前仰后合。

我翻遍口袋,只摸到一枚五分的钢镚儿。小伙伴小虎盯着我手心看,高兴地对我说:“我早晨买了一支铅笔,口袋里也只剩下五分钱了,咱俩合在一起就够买一根冰棍儿了!”

我们将两个钢镚儿合在一起递给老头儿,他递给我一根冰棍儿。我拿着它深深舔了一口,感觉美滋滋、甜丝丝的,然后再将它伸到小虎嘴边,小虎也舔了一口,最后我们把这根冰棍儿舔干吮净,只剩下一根木棍儿。

那时候我觉得冰棍儿是夏天最爽口的零食。长大之后,我口袋里的钱可以买很多冰棍儿,却不再喜欢吃它了,也根本吃不出童年的味道。我总是怀念往事,怀念那个两个人舔一根冰棍儿的夏天。

夏天是一片绿荫,清凉而又热闹。很多年前,我家屋后有一片小树林。到了夏天,那些树木郁郁葱葱,远望去犹如一座座青山。中午的时候烈日当空,热气蒸腾。小树林里浓荫如织,凉意浓郁。村民们纷纷搬着凳子、扛着竹席到小树林里乘凉。他们坐在一起谈些家长里短,或者玩扑克牌。我与小伙伴们在绿荫里追逐嬉闹,欢声笑语在绿荫里回荡。

转瞬之间,我长大了,在陌生的城市里漂泊。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城市划成许多区域,重重叠叠的钢筋水泥分割出不计其数的小世界与小家庭。我们不知道左邻右舍是谁,也不会和邻居们互相来往,更不知道楼下玩耍的孩子是谁家的孩子。我们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呆烦了便到公园或动物园溜达一圈,欣赏一下那些从森林里移植过来的花草树木,赏玩一下那些从野外捕捉到的珍禽野兽,与那些熙熙攘攘的陌生人冷眼相向。

我总觉得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人与大自然的距离也更远了。在狭隘而又孤独的世界上,我们像是不可一世的王者,也像是可怜巴巴的孤儿。我总是怀念小时候的那一片绿荫,怀念从前的夏天。

童年的梦想

童年的梦想,或崇高远大,或荒诞可笑。当我们长大之后,回顾那些形形色色的梦想,它们或成为了一份蝴蝶标本,或成为了一张过期的体育彩票,或成为了一张擦泪的纸巾。

当我和阔别多年的发小小虎相见的那天夜晚,我拾起了被我遗忘的童年梦想。

那是暮春的一天夜晚,小虎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坐火车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让我去接他。我听后一阵惊喜,慌慌忙忙赶到火车站,在人头攒动中望到他肩上背着旅行包,脖子上挂着相机,右手拉着黑色行李箱,一副饱经沧桑的神情。

“哎,我饿死了!我可是午饭还没有吃,特意留着肚子等你请我吃饭。”小虎嚷着说。

“那好,咱们去酒店吧。今晚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我笑着说。

“你别破费了,去夜市的大排档上吃吧。咱俩要几罐啤酒,再要些桶子鸡、黄焖鱼和酱牛肉。这次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海吃海喝,主要是想和你谈谈童年的梦想。”

“哎,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谈童年的梦想,你去和幼儿园的小孩子们谈好了!你童年的时候还有梦想吗?我怎么没听你给我说过。”我一脸困惑,又感到好笑。

“我记得给你说过,你准是忘了。当时咱俩估摸着才八九岁,放学后在小学的操场上摔三角玩,咱们玩累了并肩坐在地上说话,你说你长大后想当个画家。当时你常常呆在家里用铅笔画画,画得小鸟儿和花朵儿像模像样。我一直觉得你长大后准会成为像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大画家……我说我想在贾鲁河畔办个养鸭场,天天喂鸭子、卖鸭蛋。”

“咦,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早忘掉了。”

夜市上灯火辉煌,人潮如涌。春夜的暖风吹散弥漫的油烟。我们一杯杯的啤酒下肚,敞开胸怀海说神聊着。小虎说这七八年他在深圳打拼十分疲惫,他这次回来就绝对不再回去。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俊朗的脸膛上露出一片赤诚,说:“前段时间我加班到凌晨二点钟开车回到住处,车停到停车场以后我没有下车,闭上眼睛去静思。我突然想起自己童年的梦想,又想到现在自己在城市里奔波忙碌。尽管外表光鲜,内心却千疮百孔。这并非我想要的生活。我顿悟人生短暂,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当一个人为自己的梦想去生活的时候,他已经真正成熟了,也真正成功了,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决然地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书,我打算回老家去追寻童年的梦想。”

他说完拿起酒杯,说:“ 兄弟,干杯!祝贺我吧!”

“祝贺你成熟,也祝贺你成功!”我被他的智慧与魄力深深震撼。

灯光在酒杯里泛起一道道光影,倒映出我们微醺的笑脸。

那天晚上,我也想起了我童年的梦想。那时候我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名画家,将大地山川、花鸟虫鱼描绘成锦绣的画卷。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在沉沉的醉意里入睡,头脑陷入一片混沌。

那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小虎的养鸭场已经办了起来,他天天忙着喂鸭子。他尽管很忙碌,却很开心快乐。

一天傍晚我步行到村子里的小学,淡淡的余晖笼罩着寂静的校园。我隔着破旧的玻璃窗望到了教室里整整齐齐的桌椅,望到了讲桌与黑板。我回想起自己坐在课桌前听老师讲课的情景。这转瞬间,二十多年的光阴就流逝了。

我呆呆地站在教室外,望到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大自然是天才的画家,画出了巍峨的高山,画出了清清的溪水,画出了姹紫嫣红的花朵,画出了五彩缤纷的世界。”

我低声读了出来,读完以后想起自己童年时候一直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名画家,然而我长大后梦想成了泡影。我想到这些便热泪盈眶。

消失的麦秸垛

乡村像是一幅雄浑质朴的风景画。画中的田野广袤苍翠,画中的溪流澄澈透亮,画中的树丛蔚茂深秀……麦秸垛,在乡村的风景画中歪歪斜斜地耸在村旁的打谷场上,一根根细长的麦秸参差错落,垛顶土黄色的弧线仿佛连接着澄净的天际。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到了麦熟时节天天到打谷场上凑热闹。大人们开着拖拉机把一束束麦捆从麦田里拉回来,平铺在打谷场上曝晒,然后用拖拉机拖着硕大沉重的石磙碾着麦捆旋转,咣当咣当的噪音震天撼地。在石磙的碾压下一颗颗麦粒从麦穗里像一只只小巧玲珑的猴子跳跶而出,纷纷散落在地上,弥散出一丝丝清醇淡爽的麦香。大人们凝望着麦秸下面堆积的一层厚厚的麦粒绽放出丰收的笑容。

他们拿着铁叉将麦秸堆在一起。一堆堆的麦秸堆积起来,越堆越大,渐渐堆积如山,成了麦秸垛。我们这群孩子伶手俐脚,迅捷地爬上滑溜溜、软绵绵的麦秸垛,把它当成蹦蹦床。在上面蹦蹦跳跳、左摇右晃,一起高唱着一首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大小孩儿,都来玩……”稚嫩而尖锐的歌声糅合着麦香在空中飘漾。

夜幕悄悄地笼罩着了村庄和田野,圆圆的月亮从灰暗的天边跳跃出来,散射出皎洁莹亮的目光。我们这群孩子围着一座座麦秸垛捉迷藏,你追我赶,嬉闹喧嚣。月亮游荡到了半空,用慵懒疲惫的圆眼睛俯瞰着我们。

麦秸垛,犹如一座座瑰丽奇伟的城堡,居住着我们的自由,贮藏着我们的欢乐。

到了冬天,村庄变得寒冷而寥落。田野里覆盖着一层浅浅的麦绿,溪流显得干瘪瘦削,树丛显得荒凉萧条。麦秸垛,像是一颗颗玛瑙点缀在村庄的襟袖上。大人们从麦秸垛里取出一堆堆麦秸塞进灶台里生火做饭,或者把它们放进水缸里浸泡后搀和麸皮喂牛喂喂羊。它们成了牛羊的粮食。

雪天,皑皑积雪装点着村庄,遮蔽着田野。麦秸垛的垛顶如同嵌着一层洁白亮丽的白银,远望去像一尊尊雕塑。

我们在时光隧道里不停地奔跑欢叫,从低矮幼小的孩子瞬间变成了一个个魁梧健壮的青年。到了麦熟时节村民们都用收割机收获麦子。一根根麦秸被机器的铁齿铜牙咬碎,零零碎碎的骸骨直接播撒到田野里,在风吹雨淋下化成土地的养料。

麦秸垛,渐渐在乡村消失了。我们再也见不到村庄襟袖上的那一颗颗玛瑙,再也见不到贮藏孩子欢乐的那一座座城堡,再也见不到雪天里那一尊尊拙美朴实的雕塑。

好书益眸

秋日的阳光温馨而明净,像一层碎银细玉播洒在大地上,亮闪闪地照耀着学校大门。当我正要穿过大门进入校园的时候,门卫拦着我说:“校外人士不准进入!”

我微笑着说:“我也是这座学校的。”

门卫打量着我问道:“看着你陌生,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我说:“我不是老师。之前我在这里上学,是个学生。昨天我和徐老师打电话约定好了,今天到办公室见他。”

门卫面露微笑,说:“哦,徐校长上午来的时候还随口叮嘱我说今天会有个年轻人来找他。你请进吧。”

我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走进这座初中校园了。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世界上发生了云诡波谲的变化,然而这座学校除了翻修了一座教学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教室外墙壁上的黑板报,写满了娟秀漂亮的粉笔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依然枝繁叶茂,傲立云天。操场上的篮球场与乒乓球台,依然挥洒着一群少年人的豪情与活力……我在校园里徘徊,左顾右看。

记忆,像是一把钥匙,将时光的锁打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过去的世界。

那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纯真懵懂的少年。我喜爱上了看课外书,总是将一本小说或一本诗集藏在床头,课余便拿出来偷偷看。有一次夜课结束,宿舍的灯熄灭了之后,我坐在床上趁着门外的一缕朦胧的灯光读着一本书。我的目光凝注在华美隽永的文字里,却不知道查寝的老师已经伫在我身旁。

“灯已经熄了,该睡觉了!”班主任徐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吃了一惊,连忙将那本课外书合起来,心脏砰砰的跳着,抬头看到徐老师正望着我。他的两眼在模糊的夜色里炯炯闪光。

“什么书?”他轻轻地问道。

“一本诗集。”我低下头,像罪犯交代罪情。

“哦。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本想让你们能够集中精力把课本学好。你的这本书我先没收,到周末了你到我的办公室领取。”徐老师说完,抓起我的那本书攥在手里就走了。

“你这次完蛋了,估计着明天徐老师会在班上当众批评你。”我的室友幸灾乐祸地说。

我心神惶惶,将剩余的唯一一本课外书藏匿在了课桌抽屉里面,并且用一摞厚厚的课本压着,希望它躲过被没收的命运。

到了周末,我走进徐老师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十分局促,像是蜗牛壳,但是整洁雅致。房间正中摆着一张红漆办公桌,办公桌后面立着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横横竖竖堆满了书籍,几乎将这个瘦小单薄的书架压垮。

徐老师正埋头坐在办公桌上批改着作业,见我敲门进来便将钢笔搁置在陶瓷笔筒里。

“徐老师,我来领取那本课外书了。”我低声说。

“嗯。学校不准你们读课外书,是不准你们读武侠、言情、玄幻等类型的课外书。那些书是毒草。课本的内容有限,我还是建议你们抽时间多读些好书。当你上大学的时候自然会明白学文学的学生不可能仅熟读课本上节选的几篇文章,而将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置之不顾;学历史的学生不要只熟记教科书上的大事记,而对厚厚的史料摈之不管……”他说着,将那本诗集递给我。

我接过那本书,当我扭头要走的时候瞥到雪白的墙壁悬挂的一幅字画。那幅字画用玻璃相框装裱,写着“好书益眸”四个字。我停下脚步仰望着,那幅字流畅俊秀。

“这是大学毕业那一年,我的老师赠送给我的一幅字。”

“老师,这四个字是什么含义呢?”我好奇地问道。

徐老师微微一笑,说:“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

从此 “好书益眸”这四个字镶嵌到了我的记忆里,我反反复复思索着它的含义。

时间像一辆过山车,带着我们摇摇晃晃、风驰电掣地滑过宇宙的轨道,咔哒一声,将近二十年已经过去了,猛然把我们推到今天的链条上。我们有惊无险,抓着希望不放手,随着时间继续向着制高点滚动。

我走到了校长室,敲门进去。徐老师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茶具,一缕缕淡雅温润的茶香飘散着。

“我猜你快到了,就泡了壶普洱茶坐着等你。快坐吧,”徐老师洋溢着热情的神情。

秋阳透过玻璃窗,在茶几上画出几道细长的光影。我们坐在茶几前,品着茶叙旧。

“徐老师,记得之前你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好书益眸’的字画。”我说。

“喏,就是这幅,几年前我老师去世的时候我又重新裱了一下,”徐老师说着起身指着墙壁上的那幅字画,“它陪了我三十多年了。”

我睁大眼睛,起身凝视着那幅字画。

“老师,这幅字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金光闪闪的。”

“嗯,你是怎么理解它的呢?”

“人的一生会经历许许多多事情。生活,是一本大书。我们写出来、印刷制作的书籍只不过是生活的一节缩版。书籍,对我们来说就像食物。食之不良,祸乱身心;食之健康,益身、益心、益智、益神。生命的颜色需要好书来渲染,心灵的曲直需要好书来塑造,情怀的深浅需要好书来挖掘,眼光的远近需要好书来扩展。”

“这是你自己的理解。我觉得读好书有益于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眼睛好则心好。”

徐老师站了起来,将椅子移到墙壁下。他站到椅子上,踮着脚伸手去够那幅字画。

“老师,你要干什么?”我说着扶着他的身子,怕他跌落下来。

“这幅字是我老师送给我的,现在我要把它拆下来送给你。当你老了,再把他送给另一个年青人。”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紧握着“好书益眸”那幅字画与徐老师告别。

我想多年之后,当我把他送给一个年青人的时候,我还会听到对它诠释的另一种版本。

一家人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暑假,我独自到北京去,在双桥地铁站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房子。楼下的草坪旁矗着一棵老杏树。老杏树繁茂的枝叶伸入半空,树下交织出一片浓荫。不远处横着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上的行人与车辆络绎不绝。

那天天气酷热,蝉声混杂在一股热浪里起起落落。到了傍晚,我坐在长椅上远望着楼群之间的落日。余晖犹如艳红的杜鹃花开满了我的视野。我不经意间瞥到水泥路上有一位驼背的中年人弓着腰蹬着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废品。一个小女孩紧跟在车子后面吃力地推着车。那女孩子身子瘦弱,扎着短辫子,看上去四五岁的样子。这一幕情景立即攫住了我的视线,只见那个驼背的中年人被汗水溻湿了衣服。他前倾着头,不停地蹬着三轮车,像是一头负重前行的老马。他的姿势与动作显得既艰难又精悍。他身后的小女孩穿着碎花短袖,低头推着车,娇小的身体弯成了一抹月牙。她的两只小手仿佛紧紧焊接在了车子上,身体紧随着三轮车缓缓前进。在暗淡的残阳下,他们的身影渐渐移出了我的视野。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坐在木长椅上低头看着一本书。蝉在树枝上鸣叫不止,一线阳光穿过密叶落在灰暗的字缝里。我隐隐地觉察到面前有一双眼睛紧盯着我,便猛然抬起头,一双明澈的眸子和一张娇嫩的脸颊跳入我的眼帘。原来我面前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穿着碎花短袖,扎着短短的辫子。我仔细一看,她就是那天推车子的那个小女孩!

“嗨,我怎么没见过你?”她耸动着黑睫毛,歪着小脑袋望着我,嗓音又尖又细。

“我上周才来北京。”我含笑着说。

她微笑着,脸颊上露出浅浅的笑靥。

“我家就在那里。”她说着用小手指着远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到一幢红褐色的居民楼和三四座低矮的小屋。我心想她的家应该在那几座小屋处,因为那些小屋是用木板和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屋子前堆放着一些破衣服、旧家具及损坏的汽车轮胎等废品。

“你家一共多少人?”

“四口——爸爸、妈妈、哥哥和我。”她口角伶俐,脸上洋溢着幸福与骄傲的微笑。“我爸爸收废品,我妈妈当保姆,哥哥今年才从老家过来,在这里上学。我爸爸一会儿就回家了,我在这里等他呢。”

从她的微笑里我能够感受到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一家人在一起同享甘苦的幸福;我也能够感受到不管命运多么坎坷,一家人在一起共闯风雨的骄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那种幸福与骄傲的微笑常常像是一道美丽的彩虹在我眼前闪现。

“你几岁了,在幼儿园上学吗?”我微笑着问她。

“再过两个月我就五岁了。现在还没有上幼儿园,妈妈说等凑够了钱就送我上学。”他用率真可爱的口气说着,眸子里闪出机敏聪颖的光辉。

不久,那个驼背的中年人蹬着三轮车在不远处出现,小女孩飞快地跑了过去。这次三轮车上只装着几堆废纸。他停下车把她抱在车斗里。她坐在废纸上有说有笑,像是一只欢快的麻雀。

当三轮车经过那棵老杏树的时候,她转过身向我摆摆手,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我微笑着望着他们。在暗淡的余晖里他们渐渐远去。

次日清晨我拉着皮箱告别了北京,告别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绯红的晨曦映在车窗上,我眼前恍惚浮现出小女孩的一家人,然而当我朝车窗外望的时候,他们的幻影完全被高耸的楼房与繁华的街景掩盖着了。

饮食男女

我总是想起一家名叫“饮食男女”的餐馆,它像是一座矗立在我心灵深处的屋子,贮满了色彩斑斓的回忆。

那是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与四五个同学为了练习英语口语,初春的周末约外教去郊游。我们的外教来自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颀长,头发卷曲,一双大大的眼睛闪耀着蓝光。那是他到中国的第三个月,对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他接到我们的预约后欣然同意,还戏谑地说有我们陪他游玩,他就不需要花钱请导游了。

我们陪着外教到城郊踏青、放风筝,还在公园的河水里划船。我们玩得很尽兴,在嬉笑交谈间也学到了几句英语口语。临近中午我饥肠辘辘,便问外教午饭想吃什么。他爽快地说想吃饺子或者面条。一个同学建议说去学校附近的“饮食男女”吃饭,说那家餐馆干净雅致。我们乘坐出租车去那家餐馆。

它就在我们学校西门的斜对面,绿色的门头上嵌着“饮食男女”几个字。我跟着同学们走进里面,只见挨着门口摆放着收银台,左侧是厨房,可以望到厨师在氤氲的油烟里忙碌的身影。右侧摆放着几排原木桌椅,几个顾客在吃着饭,明净的玻璃窗映现出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通往二楼的楼梯紧临着厨房,铺着一层红色地毯。餐馆的老板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秃顶,脖子里挂着一串金链子。他将我们引导到二楼的雅间里。

当饭菜上桌的时候,外教看着面前热腾腾的一大碗鸡蛋面与一大碗饺子哭笑不得。他握着两根筷子如重千钧,慢慢地向嘴里一根根挑面条。一不小心面条坠落到桌子上。大家纷纷拿着筷子,摆出姿势教他怎么使用筷子。到最后他吃了很多饺子与鸡蛋面,还打了个饱嗝儿。

我觉得那里的鸡蛋面劲道有味。很多年过去了,我的英语口语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但我总忘不了那里鸡蛋面香美的味道。

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准备考研究生,便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宿舍隔壁有一个叫王昆仑的同学。他身材短胖,相貌像是《水浒传》里的王英。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也想考研究生,以后要和我一块上自习室学习。我每天独来独往,有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作伴自然十分乐意,便和他紧握着手说:“兄弟,以后咱俩一起努力,有书同看,有饭同吃,相信咱俩都会考上研究生的。”

我们每天一起到自习室学习,一起回宿舍楼,一起到操场跑步。我们的关系亲如手足。一天王昆仑说他吃腻了学校餐厅的饭菜,我就带他到“饮食男女”那家餐馆去。

我们两个坐在靠近玻璃窗的位置,仅点了两碗鸡蛋面就着大蒜吃。吃完之后我们口中的蒜味熏人,却对这里的鸡蛋面赞不绝口,以后我们几乎每天中午都到这里吃饭,每次都点两碗鸡蛋面。很多时候我们走进餐馆里的时候还没有开口点饭,老板便说:“你们还是点两碗鸡蛋面吗?”见我们点头默认,便高声向厨房喊道:“哎,伙计,做两碗鸡蛋面!”

遗憾的是那年我们都没有考上研究生。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又到那家餐馆吃饭。我们走进餐馆之后,老板如往常一样说:“你们还是点两碗鸡蛋面吗?”我神情沮丧地说:“不,来两瓶二锅头,再点两盘热菜。”老板听后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天晚上我们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我们摇摇晃晃走出了餐馆。

次日我们就离开了学校,各奔东西找工作去了。我们工作之后疏于联系,偶然会打一通电话,问问近况,叙叙一起考研的往事。我们还会谈起“饮食男女”那家餐馆,流着口水回想着鸡蛋面的味道。

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和一个叫姗姗的女生谈恋爱了。那是一个温柔而静美的春夜,我约她到“饮食男女”吃饭。那晚店里的顾客不多,有些冷清。我们在靠近玻璃窗的桌子前落座。那晚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款针织衫,披散着乌黑秀亮的头发,看上去优雅漂亮。餐馆内杏黄色的灯光抹在她娴静的脸庞上,像是贴了一层薄薄的面膜。

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菜单,说:“我晚上吃得少,只点一道菜——可乐鸡翅,再来一碗汤,有三鲜汤、豆腐汤、排骨汤……你喜欢喝什么?”

我随口说:“我喜欢喝凤凰玉米羹。”

她莞尔一笑说:“那就点玉米羹。”然后她把菜单递给我,我点了煎藕饼、滑溜鱼片,又狠狠心,点了一道价格很贵的炖牛肉。我假装还要点菜的样子,目光仍然停留在菜单上。她低声说:“别点了,这就够多了。我们吃不完要兜着走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谈到大学毕业后的打算。

她说:“我打算毕业后回村子里当个老师。我六岁那年,我爸爸和妈妈就离婚了。妈妈为了我吃苦受累,平时孤苦伶仃,我想回家多陪陪她。”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到农村发展前景不会太好,还是跟我一起去一座城市闯荡吧。”

她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我不想为你放弃我的想法。”

那顿晚饭我们吃得并不愉快。匆匆吃过饭我去结账后,我们离开餐馆,刚走出餐馆门口她非要递给我钱。

她冷冷地说:“之前我们一起吃饭都是你付钱,以后要AA制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大学毕业之后,她回到了农村老家,我独自去一座城市找工作了。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渐渐相忘于江湖,至今已经不通音讯。

每当想起“饮食男女”那家餐馆,我便想起我的外教,想起我大学的兄弟,想起我曾经的恋人,想起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弟弟

弟弟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我总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在岁月的隧道里穿行。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深秋,黄叶在凛冽的秋风里四处飘落。我正坐在小学的教室念着课文,住在我家隔壁的堂伯母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一脸惊慌的神色。她低声给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站在讲台上喊我出去。在同学们目光的聚焦下我走出教室,从堂伯母的神情上我猜想家里发生了重要的事情。

堂伯母见了我就问弟弟那天早晨吃了什么,我回答后她伤心地对我说弟弟上午突然腹疼难忍,已经被送进了城里的医院。我惊愕万分,和她一起离开了学校。邻居们见我便问弟弟的事情,我却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我在村口翘首等待着母亲和弟弟的归来。村口的那条黑色的柏油路像一条巨大的毒蛇向着远方蜿蜒。大大小小的车辆连续不断地从我面前驶过。太阳偏西的时候一辆白色的票车停在了村口,母亲抱着弟弟下了车。我立即迎了上去,只见母亲面部抽搐,竟然放声大哭。她声嘶力竭,涕泗横流。

我惶恐地望着她说:“妈妈,弟弟怎么了?”

她哭着告诉我说弟弟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望着弟弟,只见他在母亲的怀抱里四肢瘫软,脸庞乌青,紧闭着双眼。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小手感到一阵冰凉。弟弟被死神带走了!

在暗淡的夕阳里,母亲抱着弟弟的尸体慢慢地走回家,我们哭得昏天黑地,整个世界仿佛被眼泪淹没了。

后来我才知道医生说弟弟是农药中毒死亡的,推测弟弟接触到了农药。母亲抱着弟弟的尸体坐票车回家,为了不让司机与乘客发现她抱着的是一具尸体,她一路上强忍着悲恸没有哭出声来,她像是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在昏沉的夜色里,伯父和叔叔用拖拉机拉着棺材将弟弟下葬到了村头的乱坟岗上。弟弟就这样在世界上永远消失了,消融在了深深的大地里!

在悲伤的阴影下,日子悄无声息地溜走。一转眼,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一天,母亲想起了弟弟,她说假如他还活着,也二十多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又想起弟弟曾经说过的那些天真可笑的话。弟弟说他长大了要当飞行员,带着我们一家人坐飞机到好玩的地方去游玩。说到这里,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继而眼泪如骤雨落了一地。

弟弟没有实现的梦想我要努力去实现。我成为不了飞行员,但是可以买机票让家人到名山大川去游玩。我一提出这个想法,我的父母便拒绝了。他们说哪里都不想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或者一起看看电视,一起唠唠嗑儿,这比到天南海北旅游要快乐得多。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觉得弟弟并没有离开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他与我同在。他和我一起经历风雨,一起成长,一起履行对家庭的责任。他将来也将和我一起老去。

悼念堂哥

堂哥,你去世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瞬即逝。在逝去的时光里,人世沧桑,万物代谢,而你定格成了相册里永远的微笑,凝固成了我内心深处永恒的怀念。

记得你上学的时候有同学欺负我,你便挺身而出,勇猛地摆平对手,让我对你钦佩不已。你辍学后到砖窑厂做苦工,又到饭馆做学徒,后来到新疆摘棉花。你小小年纪便饱尝人世的艰辛。

你十七岁的时候背井离乡,到江苏一家印染厂打工,每年仅在春节放假的时候回家几天。在这短暂的几天里,你除了陪伴伯母做家务、看电视之外,还会和我一起在空廓的田野里散步,去沙岗之巅晒太阳。日子来去如飞,你渐渐学会了抽烟,变得更加老成稳重。

那是十年前的春季,我在离家大约一百公里的一座小城读高中。周末我坐长途汽车回家,刚到家就听说你在江苏受了工伤。我本以为你在医院治疗,可是母亲说你已经永远地走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母亲说前日凌晨三四点钟伯母拍响了我家的铁门,流着泪说刚刚接到江苏的电话,你在工厂上夜班的时候被倾塌的货物砸着了,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心跳。母亲听后双腿瘫软,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次日下午我便返回学校。我坐在汽车上回想起很多和你在一起的往事,眼泪纷纷滚落下来。三日之后,伯母抱着你的骨灰盒从江苏回到村子里。你安息在贾鲁河岸的沙岗下,遥望着我们世代生活的村庄,遥望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秋冬交替的时节,伯母又想起你,说你孝顺懂事,当你吃到肉丝总是拿着筷子夹到她碗里,说着她嗓音哽噎,泪眼模糊。她又说晚上做梦老是梦到你。天气转冷了,不知道你在冥世是否受冻挨饿。农历十月初一鬼节那天,伯母买了几件厚衣服在你坟前焚烧了。若有灵魂,愿你吃饱穿暖,无忧无灾。

堂哥,你去世之后,我常常思考人生的生死问题。生是上苍赋予我们的的权利,更是一种责任,其中会有痛苦,也会有快乐。死是将生的权利剥夺,是人生痛苦与快乐的终结。与死相比,生是一种尊严,更是一种幸福。我总以为活着就是一种幸运,为尊严与梦想活着更是一种幸福。

堂哥,我常常不相信你真的去世了,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突然回来,微笑着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总觉得你的死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天也亮了,一切安好。

故乡的燕子

有一年初春有两只燕子在我家的屋檐下筑巢,我和母亲发现的时候屋檐的墙壁上已经粘了许多泥巴与树枝,它们在屋檐下飞来飞去。母亲说它们太吵扰,她说着拿起一根竹竿赶它们。它们受了惊吓,在半空盘旋一阵飞走了。

我连忙劝阻母亲,说它们千里迢迢从南方飞过来,在我们这里无依无靠,还是让它们在我们家安家吧。母亲将竹竿放下来,盯着脏兮兮的屋檐叹了一口气。我望着远去的燕子,猜想它们受了惊吓,很可能不再回来。它们将会另寻一处筑巢。

次日清晨它们又飞了回来。它们唧唧叫着,将我从睡梦里吵醒。我看到它们在空中翩然飞舞,喙上衔着细泥或树枝。它们扑棱着翅膀,将细泥与树枝矫捷地粘结在屋檐。燕巢越来越大,整个燕巢口窄腹大,像是一个葫芦。它们衔着一根杂草,到巢口的时候敛羽收尾,倏然而入。我想那些杂草是它们的床铺,那些树枝是它们的家具。新家布置妥当,它们就开始甜甜美美的过日子了。

到了暮春时节燕巢里多出几只乳燕。它们一天天长大,慢慢开始练习起飞了。它们挥舞着翅膀从燕巢飞到屋檐的电线上,又飞到院子里的梧桐树的枝桠上。它们一不小心还会坠落在地,但是它们不气馁,用翅膀迅速扑去身上的灰尘,又会继续笨拙地飞舞。

到了初夏,当我们一家人在庭院里闲坐的时候,小燕子常常会飞掠过来,落在木桌子上,或者落在我们的头顶或肩上,像是在和我们嬉闹。

深秋的时候家里的燕子没了踪影。我想它们飞越万水千山到南方过冬了。下一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仍然在屋檐下呢喃歌唱。

它们秋去春来,年复一年,时空在悄悄地变换。村子里的孩子渐渐长大,成了青年人;从前的中年人渐渐变老,成了头发斑白的老人,然而那些燕子似乎长生不老,年年岁岁都是老样子。

我长大后生活在城市里,像一只燕子寄居在城市出租屋的屋檐下。到了春天,在城市的天空上我看不到飞翔的燕子,也听不到婉转的燕语。我总是想起故乡的燕子。现在已是暖春时节,故乡的屋檐下恐怕已经栖满了燕子。

童心世界

<一>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还是一个孩子。河岸的小草从泥土里钻出来,露出嫩绿的小脑袋。

我路过河岸的时候留意到一株顶着壳的小草。它的茎细长,嫩叶卷在泥黄色的壳里。我走近仔细一看,原来那壳是一颗腐烂的桃核外壳,这株“小草”竟然是一棵小桃树!

我猜想是夏天的时候有人在河岸吃桃子,吃完后随手将桃核扔在了这里。桃核经过风吹日晒、霜打雨淋被埋进了泥土里,到了春天就悄悄发芽了。

我赶快回家拿来一把铁铲,小心翼翼地将小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把它栽到了院子里光照良好的地方,再浇上一瓢清水,然后望着它遐想:它会长成一棵高高的桃树,枝繁叶茂,结出一个个鲜红的桃子,味道甜美。

放学回家后我坐在凳子上傻傻地望着那株小桃树,仿佛看到它向我舞动着手臂和脑袋,它正在一寸寸地向上生长着。好像我一转眼它就会长成一棵大桃树,枝头上挂满硕果。可是不久我发现它蔫头蔫脑,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给它浇水,给它施肥,希望它吸收水分和养料之后恢复精神。

次日我去看它的时候它的叶子已经枯萎,一片片打着卷儿,蔫头蔫脑的样子,显然它们不能再生长了。我望着它十分伤心,那些美好的遐想像紫水晶碎了一地。

我开始懊悔了。我不应该将小桃树从河岸挖回家。

我想它离开小草与河流之后一定十分孤寂,因此便生病了。我深深内疚,心想假如它继续和小草与河流为伴,到了夏季我再路过河岸的时候,它应该结满又大又圆的桃子。

<二>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还是一个孩子。故乡的集市规模还很小,只有一条短街。逢集的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纷赶过来。小小的集市一下子热闹起来,赶集的人群像是潮水似的四处涌动。

母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她买了一把韭菜和几个苹果,又在杂货店买了一袋洗衣粉,然后推着自行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当即将离开集市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搁着几只铁笼子,笼子里关着小白兔。我被深深吸引着了,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跑到笼子跟前,蹲在地上兴致勃发地望着兔子。只见它们体型小巧,身上的毛像是柔滑光亮的绸缎,一双红眼睛眨来眨去,两只长耳朵竖在脑袋上微微晃动。

母亲见我看得入迷,便买了两只小白兔让我养着玩。她还随口给它们起了名字,一只叫短尾巴,另一只叫大耳朵。

父亲在院子的角落里用砖块垒起一个简易的兔圈。我把它们放进去。它们在这巴掌大的天地下时而伏卧,时而跑动,见了人便迅速躲进兔窝里。母亲说它们认生,日子久了就不怕我们了。

放学之后我到田野里割草,割了一篮子鲜嫩的青草。我将青草撒在兔圈里,坐在旁边等着它们吃,可是它们似乎诚心躲着不出来。我猫着腰躲到一侧屏声息气偷窥,只见它们探头探脑地从兔窝里跑出来,见没人就低头啃起青草。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它们,大耳朵警觉地竖起耳朵,红眼珠在眼眶里咕噜咕噜转动。短尾巴呆头呆脑地继续啃着青草。这次它们没有躲着我。它们对人的警惕与畏惧似乎悄然瓦解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不但不再害怕我们,反而和我们更亲近。它们前腿蹬地,纵身一跃跳出兔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们在厨屋门前的木墩上择菜的时候它们凑过来。我趁母亲不注意,摘下新鲜的菜叶抛给它们吃。我握着铅笔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它们悄悄围过来,安静地趴在我脚边。当我白天小憩的时候它们偷偷钻进我的屋子,在屋子里蹦来跳去,像是两个调皮捣蛋的小伙伴。

有一天放学回家后我发现它们没有了踪影,便慌慌张张在房前屋后、左邻右舍找它们。

天黑了之后仍然没有找到。母亲说它们天生有野性,喜欢芳草遍地的地方。它们很可能回到了田野的草莽里。我却不相信母亲的话。我觉得它们还会回来,因为我们的家就是它们的家。

次日早晨它们果然回来了。我问它们昨天去了哪里,它们像是故意回避我的问题,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坐在院子里望着它们自言自语。

不久,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大雨过后短尾巴就卧在兔窝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母亲说它生病了,恐怕传染大耳朵就把它们暂且分开。母亲还从兽药店买回一包药,说将这包药拌在在饲料里让短尾巴吃了就会好。可是到了晚上短尾巴就断气了。大耳朵也死气沉沉。天亮的时候我发现大耳朵趴在地面上纹丝不动,用手一摸它身上已经僵冷。

我伤心地坐在院子里。月光像明亮的潮水淹没了村庄。母亲悄悄坐在我身边,说月亮上长满了桂树,也长满了芳草。这次短尾巴与大耳朵是到了月亮上。

我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我遥望着皎洁的月亮,似乎望到了葱茏的桂树林,也望到了茂盛的芳草地。短尾巴与大耳朵在上面自由自在地跳跃着、奔跑着。

怀念姥姥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姥姥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在睡梦里,我经常梦到她;每当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也总会想起她。当我清醒地意识到她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眼泪总是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记得两年前初春的一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你姥姥离世了,她是今儿个凌晨四点的时候走的。你还是请假回来一趟吧,送她最后一程。”听到这个噩耗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姥姥患了肺癌,饱受病魔缠绕。前些日子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姥姥病情严重,在病床上没日没夜地疼痛呻吟,估计着时日不多了。

我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日落,昏昏沉沉的暮色淹没了大地。姥姥的丧事在舅舅家举办,哥哥开车带着父亲与我去舅舅家。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夜色混沌,唢呐队在门口吹奏着笙箫与唢呐,声音时而低沉哀婉,时而激扬嘹亮。

简陋的灵堂两侧坐满了人,头上裹着白色的孝布。在司仪的喊礼声中,我们三跪九拜行礼。供桌上摆着姥姥的遗像,趁着白烛的光线我望到遗像中的姥姥皱纹纵横,满脸微笑。她的微笑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间,苍老而和蔼。

礼毕之后我缓步到堂屋。姥姥静静地躺在矮床上,前方亮着一盏青油灯。母亲穿着一袭孝衣屈膝跪在姥姥的遗体旁,她看到我后泪眼汪汪地望着我,用喑哑的嗓音说:“儿子,你姥姥走了!”

我静默片刻,和母亲一起屈膝跪在地上。我总觉得这一幕场景荒诞而虚妄,它只会发生在噩梦里。我木然地跪着,姥姥微笑的面庞在我眼前浮现。

姥姥出殡的时候我们站在棺材前。舅舅哀毁骨立,他毕恭毕敬地用清水为姥姥净面。母亲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地说:“妈,你一路走好!你一直惦念着黄河岸边的老家,你就一路向北走,去找姥姥和姥爷……”我望着姥姥恬静而枯瘦的面庞,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的泪水像是决堤的洪水在脸上滔滔奔涌。

我们跟随着灵车为姥姥送葬。我想到小时候在庙会上姥姥给我买棉花糖、豌豆糕吃,想到逢年过节她拄着拐杖在门口远望着我们离开,想到在医院她躺在病床上对我微笑的情景……我抹着眼泪,放声大哭了起来。

夕阳渐渐沉落在了地平线上,整个世界仿佛即将沉没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

姥姥已经被埋入了厚厚的泥土里,母亲坐在她的坟墓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搀扶起母亲说:“妈,咱们走吧。姥姥安息了,再也不会受病痛的折磨了。”

母亲缓缓站起来,脸色苍白,说:“你姥姥在病床上疼痛难忍的时候我真想让她早些死去,她死了之后就不会疼痛。我看到人们往墓坑里填土,泥土慢慢盖着棺材,我心如刀绞。我想人如果一粒种子那该多好,埋入泥土里还会生根发芽儿长出来,可惜人死如灯灭。”她说着泪如泉涌。

浓黑的夜色苍茫而来,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村庄,似乎也覆盖了我漫无边际的记忆。

虽然说“人死如灯灭”,姥姥的生命之光却常常在我的生命里闪耀,让我感到光明,感到温暖。

有时候我会想象自己在弥留之际的情景。或许,那一刻我会十分畏惧死,因为我对人世间有太多情愫,太多留恋;或许,那一刻我十分欣喜,因为死后若有灵魂,我将与已故的亲友相会。我将会见到姥姥,在她面前我依然是一个孩子。

理发师

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对着镜子,望着年轻的理发师手持着剪刀在我头上剪来剪去。他动作矫捷利落,一副认真专注的神情。一根根剪掉的头发从我头上飘落而下,散落在地。我注视着镜子,视线似乎聚焦成了一个点穿透镜面,穿透二十多年岁月的烟尘,遥望到了逝去的童年。

我童年的时候故乡还没有理发店,有一个叫老刁的剃头匠经常来村子里。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贾鲁河西岸的一个村子过来,车身上横绑竖挂着很多物件。远望去白色的搪瓷洗脸盆、乌黑的小火炉、破椅子、木支架等在车上摇摇晃晃,磕磕碰碰,一路上叮呤咣啷响个不停。到了街口,老刁将车子挨着老槐树停下,然后张罗着理发摊子。

三三两两的村民围了上来,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上前理发。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村民们一个个蹲在地上谈天说地。有人问起老刁的过去,他便一边理发,一边絮叨着过去的故事。

老刁十几岁在开封跟着师傅学剃头,吃了不少苦头。年轻的时候他靠着理发的手艺走南闯北。上至达官权贵,下至沿街乞讨的叫花子都是他的座上客。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回到了贾鲁河畔的家乡,还带回一个比他小十岁的跛脚女人。后来遇到文革时代,他因为曾经为县长理过发成为批斗的对象。他白天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里挂着破鞋游街示众,夜里被吊在屋梁上鞭打。他的跛脚老婆不堪折磨,在一个雨夜跳进了贾鲁河里,尸体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腐烂不堪。

十年之后,时过境迁,老刁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他被平反了,成为一个无罪的人,重获了人身自由。那天他悲喜交聚,泪水滂沱,沿着曾经游街的道路一步一下跪磕头。额头上磕出了鲜血。当到贾鲁河畔的时候他跪在河岸大声呼唤着跛脚老婆的名字。河水冷漠无情地远去,丝毫没有回音。

人们听了老刁的故事之后深表同情。当理完发后,都会在他的帆布钱袋里分文不少地塞钱。村里人还轮流招待他午饭,而且都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端出来。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喝酒,还会从村里的小卖铺买回一瓶白酒。

那天轮到了我家,母亲在厨房炒了两道菜,还用沾着棉油的手递给我几张零钱,让我到村头的小卖铺买一瓶白酒。我踮着脚从小卖铺的柜台上拿走一瓶酒之后走到老槐树下,只见老刁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中山装,脊背微驼,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花白的头发,头顶露出光亮的头皮。他正忙着给村民理发,动作缓慢而沉稳。

我走到他跟前说:“我妈妈说今天你轮到我家吃饭了,让你和我一块儿回家。”

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剃刀,只是侧身看了我一眼。当他理完发之后,对我笑着说:“你这个长毛鬼,也该理发了。”说着便将我按在椅子上,给我围上灰斑点点的围布,然后拿起推子在我头上推。

后来村头的集市上开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师才二十多岁,曾在城里的理发培训学校学习。理发店的墙壁上贴满了美女帅男的图片。理发师不仅用上了电推子、电吹风,还会焗油烫发。村里的很多人到新开业的理发店理发,追逐着新潮的发型。从此以后,村里仅有一些老年人眷顾老刁的生意。

老刁一如既往地在老槐树下摆摊理发。有时候没有一位顾客,他也照常烧好洗发的热水,准备好理发的老式工具。也许,他坚持的是一种存在的状态,这种状态最终在时代的潮流里湮没得毫无痕迹。

我也不知道老刁什么时候不再出现在我们鲁湾了,也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也许他生病死了。他似乎与很多熟悉的老面孔一同在世界上突然消失了。人们也渐渐忘记了这位独特的理发师。

谭老师

有人把老师比作灯塔,把学生比作航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这个比喻无比贴切。我们如同一艘艘航船在生活的海洋上横渡,当狂风恶浪袭击而来的时候,老师的教诲像是灯塔的光芒给我们温暖与信心。

我离开小学已经二十多年了,总是想起小学的数学老师谭老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一名小学生,谭老师仍然在讲台上给我们声若洪钟地讲课。

谭老师身材魁梧,宽额浓眉,留着板寸头,下颌蓄着黑黑的胡须。他经常身穿一件灰色的夹克衫,看上去沉稳而精神。我们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望到他拿着课本走了过来,便顿时停止喧闹,将课本摊在课桌上温习课程。他的脚步伴着悠扬的电铃声走进教室。他总是那么准时,脚步像是钟表的指针。

他健步走上讲台,背过身在黑板上迅速写了三道演算题。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横扫整个教室。由于班上学生坐得满满的,他不能记着每个学生的名字,便随口说某排某号。班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坐标,大家对号走上讲台做题。

当同学们的眼睛像聚光灯似的瞄准我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我也被谭老师点中座号了。我慌慌忙忙站起来走上讲台,由于课下没有练习,面对着黑板上的那道演算题头脑混沌,毫无思路。我捏着粉笔,茫然失措地站在讲台上。旁边的一个同学下笔敏捷,居然三下五除二将演算题做了出来。他将粉笔扔在讲桌上,气势轩昂地走下讲台。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板前,捏着粉笔不知道怎么写。我心焦火燎,脸颊和脖颈涨得通红。

谭老师瞅了我一眼说:“这道题我昨天讲过。你没有好好听讲,课下也不练习,才会做不出来的。你先站在旁边听我讲。”他说着,拿起粉笔边说边讲,讲完之后又用黑板擦擦去答案,让我重新做那道题。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摸索着刚才老师的讲解做出了答案,然后低着头、红着脸走下了讲台。

谭老师望着黑板上我写的演算步骤,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人的智商相差无几,关键是后天的努力。笨鸟先飞,天道酬勤。我们只要努力、用心去做一件事情总会成功的。”

二十多年的光阴在岁月的长河里似乎只是微风吹过的一丝涟漪,轻轻闪动一下便没了踪影。

有一天我们小学的几个同学聚会,大家漫无边际地胡吹乱谈,我将话题转移到谭老师身上。一个同学说谭老师已经退休七八年了,头发都白了。这次聚会本来要邀请他参加的,但是近些年他随着女儿到了省外生活。我听后惊愕于时光流逝的无情与人世沧桑的沉浮。

我总是想起谭老师说的“笨鸟先飞,天道酬勤”那些话。我像是一只笨鸟,努力去寻找自己梦想的天空与森林。

我常常觉得世界是一个大课堂,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坐标。时间是一位严苛而公正的老师,不同的阶段给我们不同的命题。他还会随时点中我们的坐标,让我们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答,而答案时间已经反复向我们讲述了。

英 雄

我的故乡向北十多里便是朱仙镇。它是一座古镇,据说岳飞抗金的时候曾在那里和金兵鏖战,将金兵打得落花流水,后人为了纪念岳飞的功勋,便在镇上修建了一座岳飞庙。

我小的时候跟着父亲路过岳飞庙的时候他总会对我说岳飞是个大英雄。他精忠报国,英勇无敌。我站在朱红的大门旁向里面望去,只见有一座古旧的大殿,有碑亭,还有五个跪在地上的黑铁人。

我好奇地问父亲那五个铁人为什么跪着。父亲说他们陷害了岳飞,是罪人。我疑惑不解,既然岳飞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为什么还有人要陷害他呢?

我长大后有一天与一个朋友谈起故乡的风物,谈到了岳飞庙。 他十分敬仰岳飞,便说很想去看看岳飞庙。

我说:“我也正想回去看看。”

朋友欣喜不已,说:“那好,咱俩现在就去。”

我们到古镇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镇口耸立着岳飞的石像,只见它高大凛然,披坚执锐,仰望着西北,神情悲愤而激昂。它像是在遥望沦丧的中原河山与在金兵铁骑下的黎民百姓。

岳飞庙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气势恢弘,古朴肃穆,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我们参观了铁铸跪像与正殿后,穿过一扇月亮门,到了碑林园。园子里满地青苔,碑碣林立。当朋友看到岳飞的《满江红》《小重山》与《道紫崖张先生北伐》碑文的时候,他朗声读了起来。我们环看碑林之后,坐在碑亭下的石墩上畅谈。

我又提出了我小时候的问题:岳飞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为什么还有人要陷害他呢?

朋友谙熟文史掌故。他说靖康之难后,徽、钦二帝为金兵所掳。康王赵构南逃称帝。在金兵凌厉的攻势下,秦桧主张议和,岳飞主战。后来,金兀术撕毁和议举兵南侵,岳飞挥师北伐到了朱仙镇,距故都开封仅有四十五里。赵构担心岳飞收复中原后金人放回钦宗,这样的话赵构将还位于钦宗。为了保全自己的皇位,赵构急命人与金国议和,并连下十二道金牌,命令岳飞班师回朝。金兀术提出若要议和,必先杀了岳飞。在赵构的指使下秦桧捏造谋反的罪名陷害岳飞。岳飞身陷囹圄,在风波亭被赐死。

听了朋友的高谈阔论之后,我想假如是因为赵构担心被抢走皇位而指使秦桧诬陷岳飞,这是人性的残忍与时代的屈辱。我想还会有一种可能,就是赵构担心岳飞会像他的老祖宗赵匡胤一样被部下黄袍加身,拥戴称帝,所以以“莫须有”的罪名赐死岳飞。

英雄在创造丰功伟绩的同时,也创作了一部部悲剧。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穿插着很多悲剧的篇章。我们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为英雄建造了很多庙宇,世代供奉与凭吊。

我与朋友走出庙门的时候夕阳已经西沉,血红的余晖笼罩着宁静祥和的古镇。

电影的故事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看到薛大攀将自行车停在小学门口,他向里面翘首张望。据说他喜欢郑老师。

我们一群孩子像潮水似的涌了过去,将他紧紧围住。我们好奇地看着他自行车上的胶片盘,问他今晚上演的是什么电影。他不耐烦地回答着。我们见郑老师向校门口走来,便纷纷散去。

黄昏的时候薛大攀已经将电影的幕布悬挂在街头。从田地里归来的人吃过晚饭搬着椅子与凳子聚集在幕布前,等待着电影的开始。

夜色越来越浓,繁星犹如瑰玮的宝石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街上人声鼎沸,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薛大攀将放映机摆弄好之后便开始放映,一束彩光射向幕布,幕布上慢慢显示出人物的影像。人们的目光投到幕布上,人群也安静下来。电影里的声音在街上飘荡。

薛大攀坐在放映机前,机器在运转着。有人问他电影的结局,他笑着说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好人有个好结局,坏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人们跟着电影的剧情变换着喜怒哀乐的表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电影结束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回家,月亮已经悄悄地走到了天边。朦胧的月色夹杂着冷冷的寒气。

电影的剧情复杂多变,生活更是变幻莫测。薛大攀在村里开了一家小电影院,只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小,摆着五六排红漆椅子,但是小电影院入不敷出,经营一段时间便关门了。到了那年年底,郑老师和别人结婚了。

生活如同一部部电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换着剧情。童年在时光的幕布上奔跑,紧接着变换成满怀梦幻的少年,后来青年如风筝一样迎风而上,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喃喃自语的老人。

老鳖的故事

我现在要说的老鳖不是被我们炖汤的老鳖,而是我的故乡的一个特殊的人物。

七十多年前故乡盛行一种奇特诡秘的风俗,是让陌生的路人给出生的婴儿起名字。据说陌生的路人可以带走婴儿一生的灾祸邪祟,这样孩子的一生才会吉祥平安。老鳖出生之后,他的家人抱着他在马路上拦截陌生人给孩子起名字。他们等了很久拦截到一个马夫。马夫随口说:“这个孩子就叫老鳖吧。”然后急急匆匆地驱车走了。“老鳖”便成了这个孩子一生的代号。

老鳖的父亲是个地主,据说有数顷良田,还有两个老婆。老鳖的童年过得优裕舒服。解放后他的父亲被定性为土豪劣绅,游街示众之后在村头的打谷场上被枪毙了。从此老鳖的生活艰难起来。他好吃懒做、不事稼穑,渐渐沦落成了混子。

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里,家家户户数着米粒下锅,剥下树皮充饥。可是人们发现老鳖的嘴唇每天都油润光亮,像是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难道他吃了猪肉或者油条?吃猪肉和吃油条在当时是多么奢侈,多么阔绰的事情啊!人们纷纷猜测。有人嫉妒而又好奇地跟踪他,这才发现他啃窝窝头,吃野菜,饥一顿饱一顿,但是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用沾着猪油的抹布擦擦嘴唇。他用猪油掩饰着贫窘与饥饿,这在村里成为了流传很广的笑话。

老鳖年近四十岁的时候娶了桃花。桃花是个瞎子,又丑又瘦。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家分到了几亩薄田,可是人懒地生草,庄稼总是收成不好。一大家子需要口粮,老鳖带着一家人坐在村长家的大门口哭穷哭饿。村长只好带着他挨家挨户讨要粮食。张家一簸箕,李家一笸箩,才凑足口粮。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鳖是个极其活跃的人物。村里谁家的红白喜事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村里的死者出殡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是唢呐队,紧接着是拿着五颜六色纸活的人,然后是拖拉机拉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穿着丧服的孝子贤孙,而最后肩扛扁担担着死者遗物的便是老鳖。到了通向坟地的十字路口,他放下扁担,将死者的遗物烧掉。丧礼完毕后,他会用扁担从办丧事的人家担走两桶剩饭残羹,让家里人吃。

老鳖的大儿子叫大生,身材壮硕,膀阔腰圆,却极度弱智。他经常赤身裸体在村巷里行走,抢小孩子们的零食吃,追赶着奔驶的拖拉机,还用石子砸破人家的门窗玻璃。老鳖担心大生在村里惹是生非,就用绳索将他绑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桃花坐在旁边守着他。

老鳖的二儿子立夏总是穿着破衣烂衫,身上散发着汗臭味。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头发像个莲蓬。女同学说他身上有跳蚤。她们总是躲着她。我们男生喜欢和他玩耍,因为他会爬到大杨树上掏鸟蛋,会凫水捉鱼,还会做木陀螺。后来立夏在镇上读中学时喜欢上同班的一名女生,竟然大着胆子给那女生写了一封情书。那个女生将情书上交给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便气势汹汹地去找老鳖。老鳖知道后骂立夏不争气,抄起木棍揍他,将他的屁股打得红肿。从此立夏辍学了。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据说立夏到了城里在施工工地搬砖提泥,干些苦力活。工地的包工头只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女儿,他觉得立夏老实可靠,几年后便将立夏招为了上门女婿。

老鳖的大女儿名叫红梅,到二十八岁的时候经村里人撮合与邻村的一个老光棍结婚了。谁知道才出嫁三天她就跑回娘家,抱着桃花大哭。原来那个老光棍每天晚上折磨她,把她的双手和两腿绑起来欺负她。老鳖听后大怒,拿起斧头找那个老光棍算账,但是老光棍早溜走了。他挥舞起斧头把老光棍家的家具、门窗、铁锅全砍坏了。村里人也不敢上前劝阻。从那以后,红梅就在娘家过日子,也没有人再敢给她说媒了。

老鳖的小女儿红霞出落得俊秀俏丽。村里人都说她像是仙女,却投胎投错了人家。她很爱美,喜欢鲜艳的衣服,喜欢化妆品,可是贫穷的家境难以满足她的奢想。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县城的裁缝店做学徒,后来到城里的一家服装厂工作。她怕朋友们知道她寒碜的家境,竟然和家庭断绝了一切联系。桃花天天坐在院子里呜呜哭着想女儿,听到脚步声便以为小女儿回来了,但是红霞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年冬天老鳖病重,没有挨到春节便去世了。他的葬礼很简单,也很冷清。没有唢呐队,没有纸活,更不会有一个人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肩扛着扁担担着他的遗物。

老鳖出殡一个月后,有人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的坟旁,一个穿着丝袜、带着墨镜的女人下车在坟前烧纸,呆了片刻便开车走了。人们都猜测说她就是红霞。她却始终没有回家。桃花仍然天天坐在院子里呜呜哭着想小女儿。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忘记了老鳖。他在这个世界上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如同原野里的野草似的在季节的轮回里悄然湮灭。

温馨点滴

骄阳像炭火似的烘烤着大地,城市一座座高楼大厦几乎被熔化在了灼热的阳光里。我对着电脑心急火燎地查询着一件快递的物流信息,查询到它已经到达派送点。我拨通了快递公司的电话,工作人员说预计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才能送货上门。我心烦意燥,生气地说:“这件快递我急用,等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你们能不能尽快送过来?”

工作人员语气平和地说:“先生,你若急用,自己来取吧。我们的地址在……”我按捺着心里的一腔怒火听他讲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我匆匆下了电梯,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似乎半张脸已经被太阳烤焦了。我快步到停车场,开车到快递派送点去。

街道上的车辆与行人稀稀拉拉的,与早高峰与晚高峰车堵人挤的场面截然不同,好像只有迫不得已外出的人才遭受这种烤刑。

前面有一段道路正在翻修,机动车禁行,于是我将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场,然后步行走过去。我望着烈日下长长的道路心里又惧又恼,心想这段路走过去我会被烤成红烧虾米的!

我顶着烈日步履艰难,挥汗如雨。走了一会儿竟然迷失了方向。我停下来东张西望,希望能够看到一座地标性的建筑,让我获得方向感。正在我彷徨的时候一位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骑着蓝色电动车像一阵旋风飞速而来。我立即向他挥手,他来了个急刹车,抹掉墨镜问我:“兄弟,怎么了?”

我说要问路。他面露微笑,说:“那个位置我知道,离这儿还有两三里路。这儿目前由于修路不通公交,也没出租车。这么毒的日头你就靠两条腿走过去非得晒掉一层皮!来,上车,我送你过去。”

我顿时感到一股清爽的气息在热浪里漂浮,环绕我的左右,令我感到清爽,感到幸福。我坐到他的电动车的后座上。他矫健地骑着电车,像是一条鱼在海浪里悠游自在地游走。

到了快递派送点,他停下车,说:“你去取快递,我在这儿等你。我顺路捎你回去。”我取了快递之后,他又带我回去。

一路上,我们仅仅交谈几句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职业。临分别的时候,我说:“谢谢兄弟!”

他说:“不客气,再见!”说完,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回去的路上,我又回想起一件十多年前的往事。那年暑假我一个人去南京旅行,由于对南京陌生便漫无目的的坐上一辆公交车,随意浏览着车窗外的街景,领略着古城的风韵。我的后面坐着一对老夫妇。他们头发花白,默然静坐着。座位旁的购物袋里装着蔬菜。

我转过身向他们搭讪说:“这里离夫子庙近吗?”

老夫妇打量着我,说:“你是外地人?”

我说:“嗯,这是我第一次来南京。”

微笑在他们苍老的脸庞上像花朵似的迅速绽放。

他们说:“孩子,这里离夫子庙不远,再过两站就更近了。夫子庙紧挨着秦淮河,你也要去看看。”

他们兴致盎然地给我讲着。公交车晃晃悠悠地穿过五彩斑斓的街道。过了两站,他们说:“这一站我们也下车,给你指一下路再坐车回家。”说着,他们和我一起下了车。他们提着购物袋脚步蹒跚,指着前方说:“到前面往右拐,再走五六百米就到夫子庙了。我们太老了,走路慢,就不远送你了。孩子,你按照这个方向走。”

我向他们道谢后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走了。当我回头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站牌旁。他们为了给我指路特意下了车,又要继续坐刚才的那路公交车回家。

从那以后,有人问我“除了你的家乡,你觉得哪座城市最好”的时候,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南京。”

生活犹如一片大海,有许多温馨的点点滴滴。我们会因为搭陌生人的顺风车而感动,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会因为老板赠送的一碟小菜而心存感激,在雨天忘记带伞的时候会因为打着伞的路人为你挡一阵风雨而庆幸,当坐上公交车发现口袋里没有一元零钱的时候会因为陌生人帮你投币而欣慰……这种感动与幸福来自人性的善良,来自爱心,来自信任。

爱心是生活的心脏,信任是生活的肺腑。爱心与信任让人类成为万物的灵长,让我们自由呼吸,让我们世代延续。

我回想着生活中的温馨点滴,恍然发现它们既真实又神奇,让我们在阴暗的雨天沐浴阳光,在凄冷的黑夜里拥有光明。

地铁上流泪的姑娘

初春的天气忽冷忽暖,阳光像是蕴含着魔力,照在土地上种子萌芽,照在花树上鲜花怒放。到了傍晚天气转阴,刮了一夜狂风,又下了一场骤雨,次日清晨灰蒙蒙的阴云悬在空中,好像随时会落下一阵冷雨。

我提着皮包沿着湿滑的街道走着,准备坐地铁到目的地。料峭的冷风吹在脸上感到一丝丝冰凉,让人感到季节还停留在寒冬。一丛丛花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树下散落着一片片浅红淡紫的花瓣。

列车来的时候我闪进车厢。车厢狭长而拥挤,根本没有空座位。过道上也挤满了人。我随手抓起吊环像一根锥子歪歪扭扭斜立在过道上,不经意的一瞥,发现车厢内贴满了樱花图案的壁纸。一枝枝樱花或挺直或欹曲,娇艳妩媚,栩栩如生。我仿佛置身花海,似乎能闻得到樱花的芬芳。

我留意到站在我身旁的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个子高挑,披散着头发,穿着藏青色毛呢外套。她低着头,几绺发丝遮着前额和脸颊。当我看清她的脸庞的时候,只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晶莹的眼泪从眼眶里缓缓滚落下来。我对这个陌生的姑娘突然心生疑惑与好奇。

我猜想她是刚刚离开校园的大学生。她在一家公司工作不称心,曾经美好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若玻璃,碎了一地,她因为失望而流泪。

我猜想她也可能和谈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分手了,曾经的海誓山盟成了炮灰烛烬,她因为失恋而流泪。

我猜想她还有可能是清晨接到家人的一通电话说某个亲属去世了。她现在正要到火车站乘坐火车去参加葬礼,她因为哀痛而流泪。

也许,我的那些猜想都是错误的。她只是想起昨晚和朋友一起在电影院看的一场煽情的电影,想到悲惨感人的情节便黯然流泪。

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一站站过去了,又驶向下一站。我的一缕缕思绪在想象的天空中飞行。那个陌生的姑娘在我身旁静静地站着,任凭眼泪在脸颊上悄悄滑落。我很想问她为什么流泪,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可是我又不想让真相去打破我的那些猜想。

我即将下车的时候又瞥了一眼那位姑娘,只见她仍然低着头站着,满脸泪痕,眼睛里含着泪光。我默默祝愿她一路花香萦绕,一路阳光照耀。我匆匆下了车,混入洪水般的人流中。

闹市街

我到了一座城市之后便四处找房子,大半天下来也看了四五处。僻静巷子里的房子阴暗无光,城郊的房子交通不便。老城区的闹市街有一处房子,虽然周围人声喧扰,房间里却干净整洁,卧室里还有一个我十分喜欢的飘窗。于是,我决定住在闹市街了。

那套房子在八楼,站在飘窗旁可以望到高低起伏的楼群,层层叠叠,随着视线的移动连绵不断,犹如重峦叠嶂。从窗台俯视下去,便是一条深深的闹市街。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挂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街上的行人从早到晚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声浪一波一波的透过玻璃窗涌进来,在房间里四处飞溅。

晨曦斜穿过窗帘落在窗前,像是光彩熠熠的溪水在闪动。几只鸽子在晨空飘翔,渐渐远去,在天际化成黑黑白白的几个点。闹市街像是一头睡醒的狮子,开始了喧嚣。街上汇聚着人流,向街道的角落与岔道里漫溢。我从窗台旁望到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望到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望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望到早餐店里冒着热气的豆浆……这些场景洋溢着生活的气息。

我归来的时候总是夜色昏沉。闹市街上亮着一盏盏炫丽多彩的霓虹灯。街上人潮如涌,但是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我乘电梯到了住处,闹市街的一根根光线从玻璃窗上映照过来。城市的整片夜空被霓虹灯映照成了蔷薇色的了,我望不到星星。我想起故乡的夜空。故乡的夜空是墨黑色的,上面布满宝石似的繁星。

深夜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这个时候闹市街似乎要入睡了。商店大都已经打烊,一盏盏霓虹灯像是黑夜惺忪的睡眼。我听得到醉汉在街头叫嚷,几声车笛在夜空里飘荡。这些声音并不烦扰城市的梦境。城市拥有宽大的胸怀,在白天容纳无限的喧闹;在深夜,城市又敞开胸怀,容纳无数的睡梦。

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到了故乡的星星和月亮。醒来之后,晨光已经洒满窗台。楼下的闹市街也醒了,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又开始了喧闹。

回到故乡

当我置身孤独的境地时,便越想念父母,越想回到故乡。

那是初夏的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写字楼,在站牌旁等待公交车,望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辆后便突然想回到故乡,想回就回吧!我立即向一辆出租车招手,到长途汽车站坐票车回去。

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天上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群麻雀在蓊蓊郁郁的小树林里啁啾鸣唱。雨滴滑过柏油路两侧的树荫落在我身上。我望到广阔无际的田野里的麦子已经收割了,留着短短的麦茬儿。一棵棵禾苗生长旺盛,在田畦里随风摇曳青翠的叶子。

我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在小菜园子里忙活。他们见我回来流露出欢欣的神色。母亲仔细打量着我,说我瘦了,眼睛有了黑眼圈。

菜园里的豆角架子上开着一片紫色的豆角花。一丝丝清淡的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屋檐的几只燕子唧唧叫着。父亲将木桌子与凳子搬到院子里,然后用菜刀将西瓜切成小牙儿。我们围坐在木桌旁吃西瓜。

父母边吃西瓜边问我近期工作的情况,我当然报喜不报忧。我说工资又涨了。

母亲听到我涨工资后忧虑地说:“你工资涨了,责任也更大了,比之前会更忙,也会更累。我看涨工资不一定是好事。现在是不是总是加班,经常熬夜啊?”

母亲的一番话说到了我心坎上。我总感觉着城市是一台巨型机器,由千千万万个零件组成。它昼夜运转,不停地工作。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零件,每天磨损着肌肉与骨骼,消耗着精力与心血。在这无休无止的损耗中,我渐渐变小,渐渐变弱,渐渐消亡。

“很多年后,如果我们还活着,你大老远的回来,又累又饿。我们希望还能给你煮一碗面条。我们希望一直为你看守着这个家,等着你回来。”父亲随口说着,铜黄色的脸庞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爸爸,过些年我把你们都接到城里生活。”我说。

“我和***妈不想离开村子。”父亲说。

“你爷俩儿先说着,我去做饭。”母亲说着站了起来。

我与父亲在院子里随便谈着。母亲在厨房的灯光下忙着做饭。

低垂的夜空仿佛是灰暗的帷幔遮掩着整座村庄。村庄里亮起的一盏盏电灯,像是夜晚盛开的花朵。

我与父母围着桌子吃着晚饭,边吃边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父母斑白的头发。

在城市里,我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孤独而疲惫;回到故乡之后,我将那些包袱统统甩掉,我好像回归到了童年的状态。

在故乡的大地上,我好像永远是一个孩子。

第一次远行

我二十岁之前从没有过远行,也没有过要远行的想法。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突发狂想要一个人去远行。那时候想去就去,无牵无挂,匆匆背起一只黑色旅行包就去。我慌慌张张地赶到了火车站,又犹豫起来,是去塞北大漠,还是去江南水乡?

售票窗口前的长队慢慢移动,轮到我的时候我随口对售票员说:“苏州。”接过去苏州的火车票,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上了火车后我凝望着车窗外,熟悉的城市被甩在了车后,最后消失在视野里。火车哐当哐当的奔驶着。阳光下的铁轨犹如一条漫长而璀璨的银河,在苍茫的时空里静静流动,闪耀着绚丽的光芒。窗外碧绿的田野与陌生的城镇像画卷渐渐展开,又渐渐合拢,窗外随时随地便是一幅风景画。

我远望到一艘艘船舶在江河里游动,望到白墙青瓦的江南村落,望到了青山环抱的城市……在我眼中,这些事物仿佛被笼罩上了新鲜而又奇异的色彩。

到苏州的时候已经午夜。火车穿过昏沉的夜色缓缓停靠在站台。我下了车,随着掂着大包小包的人群涌向出站口。

我竟然不知道东南西北,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与远处楼房的暗影,像是来到了一个魔幻世界。我望到火车站广场的椅子上斜躺着一个年轻人,发出轻微的鼾声,旁边放着他的皮箱。我猜想他或许也是一个远行的人,像一只飞越千山万水的鸟,累了便随意找个树枝栖息。我在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垫上两张报纸,然后紧抱着旅行包坐在上面。我脑袋一歪,眼睛一闭,沉沉的睡意就把我推进了深深的梦乡。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旭日已经喷薄而出,整座城市沐浴在橘红色的晨曦里。我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我望到阊门,路过北寺塔,又摸进一条深巷,看到巷子的石墙上刻着很多诗文,细看才知道都是唐伯虎的诗作。我意识到自己摸进了桃花坞。唐寅祠的朱门紧闭着。我听到院子里有人声。我想象着在这个院子里有一位落魄的才子在桃树下吟诗作赋。我敲门进去,或许能够一睹才子的风采,还能讨碗茶喝,甚至会讨幅墨宝。我叩响了唐寅词的朱门,听到里面有零碎的脚步声,不久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侧身开了门,一副警觉、冷淡的表情,望着我说:“我们这里游客不能进!”说罢关上了门。

我注视着那扇朱门发呆,恍悟我并没有走错门,只是走错了年代——唐伯虎生活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四百多年,离我们太遥远了。

我在古城里四处转悠,路过拙政园、狮子林,去了苏州博物馆,又到了山塘街,太阳偏西的时候转到了虎丘寺。寺外有位卖茉莉花的老人。她穿着一件花色短袖,戴着一顶灰色盆帽,挎着竹篮站在绛紫色的夕阳下,用沙哑的吴语招徕着生意。我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微笑,她手臂下的竹篮里装满了茉莉花,空气里飘散着馥郁醇美的花香。一朵朵洁白莹润的茉莉花衬托着老人蜡黄枯瘦的脸庞。我觉得这一幕是我在苏州见到的最美的情景,至今很多年过去了都难以忘怀。

日落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火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候车厅里的人熙来攘往,座位上也坐满了人。我站在一个角落里掏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我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瘦高的个子,头发微乱,眼睛上布着几缕血丝,一副哀愁焦虑的神情。当我挂断电话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在等哪班火车。我回答后他说和我是一趟火车。我们开始了闲聊。他说他的老家在徐州。他在苏州工作了十多年,今天下午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已经去世了。他说着泪光在眼眶里闪烁,絮絮地说没想到母亲病得这么严重,没想到母亲会溘然逝世。他懊恼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他说着泪如泉涌,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只是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沓纸巾让他擦眼泪。我和他一起挤上了车厢,一路上我看到他的眼泪一次次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到徐州的时候,他和我握了一下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再见!”然后他下了车。

我望着他急遽远去的背影,一阵心酸,一阵沉思。在这个世界上很多萍水相逢的人永远不会再相见,以后我们永不会再有交集;我们难以掌控生命中的机缘,所能做的就是珍惜上苍赐予我们的每一次机遇,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在远行的归途中,听着火车的声响我沉沉睡着了。醒来后透过车窗望到东方泛白,渐渐露出一缕缕的晨光,犹如一束束火焰慢慢地燃烧着辽远而巨大的夜幕。

我想人生也像是一场远行。远行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孩子,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白发苍苍。远行是一场个人与世界的恋爱,也是一次自我解剖的体验。远行让我们成长,让我们衰老,让我们收获,也让我们失去。

天亮的时候火车到站了。橘红色的晨光沐浴着熟悉的城市。我挎起旅行包下了车,带着远行的思绪又回到了原地。

驶向家的票车

我坐在回家的票车上,回想起很多次坐票车回家的情景。家像是地球的重心,票车的车轮跨过不同的经纬度,一点一点地接近它。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至,我在故乡的县城读高中。冬至前下了一场大雪,大街小巷堆满了皑皑积雪。那天我从学校匆匆赶到汽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我慌慌张张挤上一辆票车,摸了摸口袋,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一块六角钱,然而到家的车票是两元钱。我困窘地站在售票员面前,尴尬地说我的口袋里车票钱不够,差了四毛钱。她打量了我一下,见我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她豪爽地说:“看你还是学生,没事儿的,你找个座位坐下吧。”她说着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把零钱。我上车之后坐到后排,身旁的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珠。票车碾着厚厚的冰雪逶迤前行,发出一阵阵轰响,仿佛一股股的波浪在车底翻滚。

车厢里的广播突然响了,一首老歌的旋律向四周袅袅飘荡。我用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车窗,划出一片明净光洁的玻璃,远望到绛红色的残霞洒落在白雪覆盖的麦田上,犹如一道道火焰在银白色的麦田上燃烧。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沉,一声声犬吠在漆黑的村巷里回响。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吃过晚饭,他们正坐在凳子上看着电视。这个时候我又冷又饿,颠颠撞撞拍响了紧锁的大门。父亲开门后见我瑟瑟发抖,喃喃的责怪我。母亲望着我饥寒交迫的样子心疼,她打断父亲的话说:“孩子大老远的回来,别埋怨了。凑巧今儿个冬至,瓷盆里还留着一些白菜猪肉饺子馅嘞。这大冷天的,孩子不吃饺子是要冻坏耳朵的。咱俩赶紧包饺子去。”她说着走到厨房,拉开电灯,系上花布围裙。她在昏黄的灯光下紧张有序地和面、擀面皮。父亲坐在馅盆前不紧不慢地包饺子。他们忙碌了一个多小时为我做了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很多年过去了,想起那天晚上灯光下父母忙碌的身影我便潸然泪下。

我还想起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那时候我在河南与安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工作,离家很远。那年中秋节的时候公司放假三天,下班之后我就急遽地赶往汽车站,坐上最末一班票车。票车启动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我需要坐四五个小时的票车,回到家的时候大概凌晨两点钟。在回家的路上,尽管颠簸折腾,我的内心却充满强烈的幸福感。那是家的力量,那是家的温度,那是家的光芒,让我的身心不再疲软,让我的眼前不再黑暗,让我的神思不再迷茫。

票车在高速路上飞驶。车窗外的圆月随着车轮奔跑着。月光下城镇的灯光犹如一只只萤火虫在眼前迅速飘飞,忽明忽暗。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深夜,澄明清凉的月光像是潺潺的山泉倾泻在村庄里。村子里万籁俱寂,似乎能够听得到月光流淌的声音。

我轻轻拍响了家门,轻唤着母亲。不久屋里的灯亮了。母亲趿拉着鞋、披着衣服给我开门。她一见到我就问我这么晚回来饿不饿,饿的话给我做一碗鸡蛋面。我说非常瞌睡,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母亲说她料到我近日要回来,前几天就把我卧室里的棉被与床单清洗了一遍,又在阳光下晾晒。我走进卧室,倒在干净暖和的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至今我的身体上似乎还散发着家中棉被的温暖。

我又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离职之后在偌大的城市里四处找工作,像是一只孤鸟在苍莽的森林里茫然飞翔。一天我正坐在公交车上去一家公司应聘,哥哥给我打电话说父亲患了脑血栓在县城的医院治疗,还说父亲变得口眼歪斜,言语困难。我听后错愕不已。公交车在一个站牌前刚刚停稳我就跳下来赶往车站。这次我乘坐的票车仍然是回家的那趟车,只是我买的是直接到县城的车票。

明媚耀眼的春光穿过车窗玻璃刺人眼目。我静静地斜坐在车座上回想。父亲铜黄的脸膛、炯炯的眼睛、长满老茧的手掌……父亲的生活细节像电影里特写的镜头在我眼前层出叠现。想到父亲为我们这个家庭任劳任怨,想到父亲对我的疼爱,想到此刻他颓然躺在病床上,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如洪流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当票车驶近我的故乡的时候,我的一双泪眼一直侧视着车窗外。我远望到了宁静的贾鲁河,远望到了我的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远望到了我们家族的一座座荒草萋萋的坟墓,还远望到了村子里那些我熟悉的房屋。那一刻,我领悟到我们之所以眷恋于故乡,在于故乡埋着我们已逝亲友的尸骨、生活着我们深爱的家人,并且蕴藏着我们难以忘怀的回忆。

到了县城的医院之后,我找到父亲所在的病房。我推门进去,看到父亲黯然地躺在病床上。他脸色憔悴,髭须蓬乱。看到我后他的眼睛闪亮,猛然坐了起来,脸上绽露出笑容。他吐字缓慢地对我说:“我……没有……事儿,只是……说话……有点儿……困难……”我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说话,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那一天我为父亲买饭,看着他打点滴,陪他聊天,陪他上厕所,陪他在住院楼下的春光里散步。我还从单肩包里取出自己的电动剃须刀送给他。他执意不要,说他老了,已经习惯不修边幅。我开玩笑说:“爸爸,如果下次我和女朋友一起回家,她看到你胡子拉碴,邋邋遢遢,一定会讨厌你的。”他嘿嘿一笑,接过我送给他的剃须刀,摁了一下开关按钮,当场呲拉呲拉的剃干净了胡须。他满脸微笑地望着我说:“你要……说话算话,我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你下次回家……要带回女朋友。”我和父亲好多年没有这么亲近过了,让我回想到了小时候经常和他闹着玩的情景。时光像是溪流冲淡了我们父子之间的亲情,时光又像是浓得化不开的粘胶,黏合着父子之间的代沟。

次日父亲问我工作的情况,我没敢说我已经辞职了,工作还没有着落。我撒谎说我近期工作很好,和同事们相处得也极其融洽。他点点头,絮絮叨叨地讲在外面为人处世要老实,要肯吃亏,要多担当……然后他催着我回城,怕影响我工作。下午父亲打完点滴我就走了。他送我到医院的大门外。当我走了很远将要拐进另一条街道的时候。我回头望到父亲还站在那里,灿烂的春光反衬着他花白的头发。我们之间像是横亘着一片沧海,我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瞭望着渐渐老去的父亲。

回想起这些坐票车回家的往事,我的内心泛起一股甜蜜,也泛起一阵苦涩。将来有一天,我们老得老眼昏花,满头华发。我们弯着腰背着沉重的行囊再次挤上驶向家的票车,一定还会回想起很多次坐票车回家的情景。我们是一群离家远行的孩子,故乡永远在召唤着我们,驶向家的票车也永远在等待着我们。

后 记

在时间的洪流中,此刻终将成为过去,此地终将成为故土,此人终将随风而逝。每当我回想起故乡的那些人,那些事,便想用文字记述下来,在时间的空隙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人类创造语言是了不起的创举,让我们互相交流,互相理解;人类创造文字更是一项伟大的艺术,让声音与思想穿越时间与空间。我一直觉得文字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可以承载深情厚意,也可以让很多事物在字里行间复活。

我出生在农村,长大之后便在城市生活。我似乎永远驶不出故乡的疆域,却难以融入城市的节拍。我经常彷徨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我也经常凝望着闪着万家灯火的楼群。在热闹喧嚣的城市,我想念着宁静恬适的村庄。

我想起故乡的树,想起故乡的燕子,想起故乡的庙会,想起故乡的狮子舞,想起故乡的年味,还想起自己一次次乘坐票车回家的情景。

我经常想起故乡的那些人,怀念已经去世的姥姥、弟弟与堂哥。在城市化的大潮流下,故乡很多年轻力壮的人离开村庄,像我一样卷入了城市的漩涡。村庄,成了老人与儿童的留守之地。从前的故乡只能安放在记忆里,从前的那些人只能镶嵌在相册中。

我想用文字砌筑故乡,里面有血有泪,有哭有笑,有善良也有邪恶,在大地之上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很多年后我老了,我希望在这些文字中能够寻找到迷失的故乡,我也希望在这些文字中与那些远离的人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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