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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边老柿树

作者: 一地落叶2016/01/20优美散文

记忆里的村庄,都有几棵大树。繁华的树荫,遮盖了村庄的一半,飘摇的落花,遮盖了村庄的另一半。

它们的树梢上,挂着慢慢失去的乡情;它的树枝上,结着悄然离去的乡愁。

我们的村庄叫木寨,从名字就知道那是一个生长着树木的村庄。木寨有块地,叫二十亩,是一块很肥沃的土地。在二十亩的地头,有一口四季的泉源。能听见泉水叮铃铃的流出来,落在一个青石头箍出来的坑子里。那个泉源坑无论流入多少泉水,总是不满,但是从那个泉源坑舀出多少水,也总是舀不干。

泉源坑几米远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柿子树。树根突兀出来,伸展到泉边。弯腰喝泉水,能看见泉源坑的底部,不是土壤和石头,而是柿树的根盘结在一起。泉水喝起来凉爽,仔细品味却带着柿树根微微的苦味。祖父说:泉源坑的水把凉败火,夏天喝一碗,如同喝了三根汤。因此村庄的人每年夏天都要喝几碗泉源坑的水,把夏天积攒在肚子里的火拔出来。到了夏天,总有人在泉边放一个粗糙的木碗,让过路的人弯下腰,舀一碗泉水来败火。这个木碗,在村庄叫做百家碗。

柿树直径大概有一米多,童年时三四个孩子手拉手才能搂住树干。我曾问过祖父老柿树有多少岁?祖父说他很小的时候,老柿树就和现在一样粗。

老柿树的树荫很大,能遮盖一亩地的样子。叶子最茂盛的夏季,我们村庄三百来个人坐在下边,谁也晒不到太阳。在炎热的日子,总有一个穿村走乡的货郎,正午的时候靠着树睡觉,货郎担就放在他的跟前。老柿树下边的村路上不管经过了多少个人,谁也不会从货郎担的筐子里拿走一个糖果一根丝线。货郎担说:老柿树就是个老人,在照看我。

村庄的人坚信一句老得胡须苍白的话:树老成仙。一个村庄的人,都把这棵老柿树看成是了一个神仙。在腊月和正月,老柿树的树枝上,栓了几根红布条,就把老柿树打扮成了一个真正的村庄神仙。风吹过来,红布条摇曳着,如同是摆动的胡须,让老柿树灵动起来。

腊月初八,村庄吃腊八粥的早上,村庄没有老柿树老的老人,总会端着腊八粥到老柿树下,把一个饺子放在柿树苍老的根上,让老柿树和人一样过腊八粥。村庄的老人们说:老柿树吃了腊八粥,不光是长了一岁,到了明年,柿子会结的更稠密。祖父是读过诗书的人,他说:老柿树也是一个村庄的人啊,你姓王老柿树就姓王,你姓张老柿树就姓张。村庄有多少个姓,老柿树就有多少个姓。

老柿树一共有四个大树枝,南边两枝,东边一枝,西边一枝。而背阴的北边临着一座小山岗,却没有树枝伸过去。最让人们不得其解的是,南面两枝结出的是平顶柿子,圆圆的,扁扁的,柿子顶部平平的。而东边和西边的两枝,结出的柿子是磨盘柿子,样子像个磨盘,中间有一个纹路,把柿子分成了上磨盘和下磨盘,很像村庄里的水磨一样。那个时候没有嫁接,一棵树结出两种柿子,就觉得很奇怪。曾经问过我祖父:老柿树咋能结出两种柿子?祖父说:老天爷让它结出两种柿子,它就结出两种柿子。村庄里把任何无法解释的事物,都归结于老天爷。可能是我们说的唯心主义,也可能是我们说的天人合一。

最热闹的季节是夏末初秋,老柿树上的几个柿子开始一半发黄。那些发黄的柿子,村庄叫做红柿,胆大的孩子们就爬到树上摘那些红柿。他们摘下来一个红柿,就坐到树杈上,一个人吃起来。树下的孩子们问:甜不甜?树上的孩子说:比蜂糖还甜。树上的孩子们吃了几个红柿之后,才把摘下来的红柿装到口袋里,从树上出溜下来,分给树下的孩子每人一个。孩子们一边吃着红柿,一边朝学校走去,那就是村庄孩子们的幸福日子---简单纯朴,憨厚无邪,温暖温醇。

还有一种柿子叫老鸹掏,是很甜的。柿子刚刚泛黄,老鸹们和村庄的孩子们一样嘴馋,就飞到柿树上叨柿子吃。这些老鸹们吃到一少半就飞走了,留下来的一半柿子就叫老鸹掏。淘气的孩子们爬到树上首先摘下来自己吃的柿子,往往就是老鸹掏。这些被老鸹掏过的柿子为啥比其它的柿子甜呢?祖父说:老鸹的口水是甜的,吃过柿子后老鸹把口水留在这一大半柿子上,就给柿子放了糖,老鸹掏就比其它的柿子甜了很多。你们吃的最甜的柿子,就是在吃老鸹的口水。无论祖父怎样说,我们都很愿意吃那些老鸹掏,那简直就是我们童年吃过的最甜最甜的糖果啊!

还有那些没有红的柿子,孩子们也敢悄悄摘下来,在距离老柿树不远的泉源坑旁边挖个坑。出水之后,就把青柿子堆在坑里,埋上泥土。经过太阳照晒,通过月亮星辰的辉光,通过土地自身碱性的腌制,三天后柿子就变甜了就能吃了。这样的柿子村庄叫做懒柿,是村庄孩子们无师自通的手艺。现在看到秋天老街上卖的懒柿,都带着白碱浸泡过的黑色痕迹,和我们童年时自己在泉源坑旁边埋下的懒柿差远了。

中秋节之前几天,老柿树上的柿子不论黄的还是青的,都摘下来,堆在老柿树下边。村庄五十一户人家,大年柿子结的稠密,每家要分两箩头甚至更多。小年柿子结的稀疏,每家也要分一箩头。在中秋节前家家都要做懒柿,作为中秋节的一个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水果。中秋节的村庄,每家都飘散着懒柿甜浓浓的味道。

在中秋节前几天摘柿子,总有柿子躲在树叶里看不清楚,总要留下不少柿子挂在枝头。等到秋后北风呼呼像鸽哨那样一吹,老柿树的叶子就随风而逝飘落而去。这个时候,老柿树上留下的都是红柿。秋天泛黄的柿子就叫红柿,冬天来临树上的柿子是红的,成了真正的红柿。北风刮的树枝摇摇晃晃的时候,红柿也在北风里摇晃着。夕阳西下之时,蓝天为背景,那些红柿就是一盏盏摇晃的灯笼,准备点亮村庄的夜晚。

此时,祖父就用竹子做了一个夹竿放在树下。爬上树的孩子们拿着这根夹竿,夹掉那些鲜红的柿子。树上的孩子和树下的孩子们,嘴角上都滴落着柿子红色的浆汁。那些马大哈的孩子们脸膛上也残留着柿子的汁液到了学校,语文老师问:脸上粘的啥?孩子们们说:红柿。老师说:不是红柿,是秋天和夏天的记忆。

祖父做的夹竿不很长,树梢上的红柿谁也够不着。我说:你咋不把夹竿做长一点,把树梢的红柿夹下来。祖父说:老柿树上的红柿是不能夹完的。我问:为啥?祖父说:给老柿树留个念想,明年结的更稠密。咱们把红柿全部夹完了,老柿树整个冬天就看不见一个红柿了,明年就不结柿子了。还有,红柿不光是咱们人的,还要给鸟留一份。冬天地上光光的,鸟门吃什么?就吃人们留在树上的红柿。全天下的夹竿都不能够到树梢上,把树上的果实夹完,那是留给鸟门的口粮啊。

冬天,风老鸹们跟着北风回到村庄,就在老柿树的树梢上吃红柿,它们铺天盖地的叫声把老柿树从冬天里吵醒了。还有云雀,经过村庄蔚蓝天空的时候,也要落到老柿树上吃红柿,响亮的叫声把村庄都吵醒了。就是平日里那些在云中飞翔的白鹳,在冬天也要落在老柿树上,吃几口红柿,算是一种小菜。白色的鹳鸟,它们习惯于吃鱼虾,而不习惯于吃红柿,它们的光临,纯粹是红柿的颜色吸引了它们。

特别是大雪之后,老柿树的指头落满了雪花,远远看去,很像是一帧木刻 ,镶嵌在大地之上,显示出一个冬天村庄的寂静和大地的古朴。而那些风老鸹们飞回来,在树梢上寻找雪里的柿子,翅膀黑的透明,和白雪混同在一起,让那帧千年的木刻顿时喧闹起来。

这些难忘的画面,或许就是我们说的乡愁。

这棵老柿树在八十年代后期被砍倒了,我回到村庄看到的是老柿树残留下来的树根。那个泉源坑也萎缩了,缓慢的渗漏出几滴细水。过了二年,在生长过老柿树的地方修了一条两米宽的道路,连老柿树的根部也掩埋在道路里边,连那口泉也埋在了土地深处。直到如今,回到自己的村庄,都会下意识的看看二十亩地北边曾经生长过老柿树的那块地方,空落落的让人惆怅。忽然想起了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诗人吕雷姆的诗句:谁能忘记你蓝色的眼影,像吹灭一支蜡烛。套用过来就是:谁能忘记老柿树苍茫的影子,像吹灭一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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