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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草木

作者: 高存根2015/01/24优美散文

我对树,有着天生的喜好。生于乡村,自幼与草木为伴,它们已成为我野性血液里的一分子。

故乡桐城,古称桐国,因宜植桐树而得名,至今仍种有大量油桐、泡桐、梧桐。油桐重在功用,桐子炼成桐油,涂在木制家具表层,可防虫蛀。泡桐虽也高大挺直,但淡紫色的花太过俗气。相比而言,我与梧桐的缘分要深得多。

老家门口曾有四棵梧桐,东西各两棵。我在不到下田干活的年龄,常搬一张竹榻,躺在梧桐树宽大树叶笼罩的树阴里,照看摊晒在门前稻床上的稻谷。喜欢上梧桐是在某个雨后的秋天。一棵梧桐静静站在窗外。秋雨点点打在梧桐宽大的树叶上,响在我的耳中,滴在我的心里,唤醒了一个少年最初的忧伤。后来记不清什么缘故,父亲砍掉了那些梧桐,但疏雨滴梧桐的景致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长久驻足在我生活里的是松树。这是桐城乡下最常见的一种树,覆盖了房屋、田地、水塘和几条蜿蜒迂回的小道之外的所有地方。离家后,在北方乡间见到最多的是杨树,高大挺拔,直冲云霄。寒冬树叶尽数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天地间划满萧条。在苍凉的天幕下,不由得想起家乡的松树。

松树血液里流淌着刚柔相济的因子,斑驳粗糙的树皮刻满成长的辛酸,碧绿的松针永葆了乡村的四季常青。老家房屋东南两面都是松树,满林青翠重叠交错。阳春三月,林间枯黄的小草一夜被风吹绿,数不尽的野花竞相争辉,红的、黄的、紫的,远远望去,似绿色的地毯,又像花的海洋。调皮的孩子就在这斑斓的世界里尽情挥舞贫瘠又丰硕的童年。

树林的常客除了每天扛着锄头穿行去地里劳作的农人和嬉戏的孩子,便是那些悠闲散步的鸡和鸭,善于隐藏躯体的毛毛虫,四处飞奔的蚂蚱,摇头晃脑的蚂蚁,还有时而飞翔时而停在树梢的山雀、麻雀、喜鹊、八哥、黒鸽等。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在树林里盘旋两天,就不见了。有的则把巢筑在某一棵隐蔽的树杈上。无数个清晨,我一睁眼,窗外已是群鸟清脆婉转的歌声。

乡村孩子的生活远不如城里孩子轻松,但他们有着自己的欢乐。一放暑假便是农忙时节。割完早稻,插完晚稻秧,放牛便成为我的日常功课。每天清晨和下午,我都要牵着那头稳健的水牛到树林里吃草。累了,就任牛随处溜达,躺在青绿的草地上,看洁白的云朵在蔚蓝的天空随意漂游,听路边传来的声声犬吠和蝉鸣,回味一段意蕴深邃的文字,翻几页书,写几行青春的诗句,静心聆听大地的脉动。有几次我就在青草的香气里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只可惜那时看的多是外语单词,煞了很多风景。

有时我在黄昏踏着夕阳的余晖去树林里散步,从树的间隙仰望天空淡淡的霞光,在爷爷奶奶的坟墓前坐会儿,扒开墓碑旁的杂草寻找自己的名字。他们离世早,没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模样,只有坟墓静静躺在树林里。庄里老人离世后大都葬在自家树林里。树林也因此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夜晚的树林尤其神秘,仿佛一个地球之外的世界,也时常成为鬼故事的起源地。记得上初中时,冬天放学很晚,回家要经过一片松树林,每次都不敢左右顾盼,更不敢回头,只能使出全身力气猛蹬自行车。蹬得越快,越感觉后面有人追,嗖嗖的风声如脚步声步步紧逼。直到飞一般逃出树林,才长吁口气。

最美的是秋风起,渐次飞落的松针、枯黄的秋草和被卷起的落叶,为树林铺上一层金黄色的地毯。穿行其中,忽然就生出一种悲凉,让人顿觉秋之肃杀。当然松树也会给农人一些馈赠。妇女孩子们背着篮子耙回来当柴火的松针,堆起来如金黄色的小土丘;洒落一地的松果,可以用来生炉子。

大雪纷飞时,整个树林被白色铺盖,一棵棵洁白的松树挺立于天地之间,雪地里几串或深或浅的脚印伸向看不见的前方,好一幅让人心醉的天然水墨画。如今雪落得少了,寒雪松韵的景致也不常见了。

偶尔回乡,出门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屋后的松树林。在曾经朝夕相伴的树林里走着走着,那些足迹、那些长久地沉淀于内心深处的思念和伤怀,一下子就涌出来,让人心酸不已。去年带两岁的儿子回家过年,小家伙欣喜地在树林里来来回回跑了一下午。他不知道那里埋藏着多少昨天,还将拥有多少故事。

说起竹,不得不提及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语。上高中时读到这句话,顿时心生欣慰。当时家中生活条件不好,肉荤无多,而屋后恰好是一片竹园。与竹为邻,颇有种自足感。

南方乡村的老房子都是粉墙黛瓦,参差错落。屋后大都留块空地种上竹子。竹子长得很快,春天出土成笋,夏天便和屋顶一般高,葱葱郁郁,青翠欲滴。李白诗中有“野竹分青霭”之句,这里可谓“野竹分粉黛”。远远望去,老屋掩映在稀疏的竹林中,若隐若现,又一幅灵动的水墨丹青画。

老屋和竹林之间有条走廊。夏日午后,我们时常搬一张竹榻,到走廊上乘凉;或卧其上,欣然入睡。阵阵清风从竹林间穿过,轻拂面颊,尔后沁入心脾,霎时整个村庄都变得清凉。那时不少作业都是在走廊上完成的。调皮的孩子时常抓住两棵竹子,一个筋斗从中间翻过去,细瘦的竹子便随他们弯下身子,尔后又嗖地弹起来。

竹不似青松粗壮和坚挺,它富有韧性,又夹杂几分柔美,给人清瘦之感;但她瘦得高贵,又不失遒劲,节节分明,虚心刚直,让人一眼就惊诧于它的出类拔萃、孤高雅致和超凡脱俗。

寒冬时节竹林则是另一番景象。雪花轻轻落到竹叶上,积压在竹干上。竹子渐渐弯下身段,把这白色的精灵呈现给世人。几片竹叶间或从积雪中探出头,好一幅水墨淡雅的雪中翠竹图。多年后读到白居易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不由得想起,多少个冰冷的寒夜,我在风摇翠竹雪花洒落的簌簌声里,带着青春的迷惘,惶惶入睡。

竹的美好意象广泛存于人们的生活。古桐城白荡湖水域至乌金渡上下开阔处,人称竹湖,又名竹节湖。据说因雁群行走湖滩,脚印似竹节而名。“竹湖落雁”后来便成为古桐城八景之一。时枞阳令陶侃(陶渊明曾祖父)常来湖边观雁。

郑板桥先生晚年罢官回乡,以画竹为生。一块石、几笔兰、数竿竹,勾勒成一幅画,百节长青,万古不败,四时不谢,孤高至极。“淡烟古墨纵横”“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的诗句更是让人竞相传颂。一诗一画,竹人合一,写的是高风亮节,画的是百味人生,传扬的是经久不衰的竹文化。

竹子还是农人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可制成竹榻、竹椅,编成簟子、箩筐、篮子、簸箕、筛子、扁担,等等。木床底下铺上数十根整齐的竹子便可当作床板。粗长的竹子可作竹篙或晾衣杆,细短的竹条可当作牛鞭或教棍。心灵手巧的篾匠便以打竹器为生。

去年春节离家,父亲送我上车。司机热情地和父亲打招呼,尔后与我聊天,说二十年前在我家做过好几天篾匠活。二十年后,我们在另一个空间相见,物是人非,但因竹产生的因缘谁也无法改变。

如今,清风拂竹的沙沙声,只能出现在梦里。偶尔在异乡遇见,也大都出于两种情形:一是小区或庭院为了装点风景,在墙角种上三五棵翠竹,虽也成形,但少了自然的灵气;一是酒店或商场,用塑料仿真竹子盆景粉饰门面,附庸风雅。

江南是茶乡,喝水必喝茶。“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家里来客定然要以好茶招待。客人来得最频繁的是正月拜年时。大人忙着准备点心或饭菜,泡茶便成为孩子们的专利。我对这一工序并不厌烦,反倒很喜欢。小心翼翼地将茶杯端到客人面前,心满意足,仿佛清香已沐浴身心。

少时喝茶,并不知茶名,只是喜欢茶的淡雅清香。后来才知桐城盛产小花茶。史载明朝大司马鲁山公(孙晋)宦游时得异茶籽,植之龙眠山椒园,时称椒园茶;又因其冲泡后形似初展花朵,又名“桐城小花”,迄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史云“其质不减龙井”。明清时期曾为贡茶。清桐城小宰相张廷玉誉称小花茶“色澄秋水,味比兰花”。后来也喝过其他茶叶,但很难再品出小花茶的淡香。

小花茶主产地在龙眠山。享有“宋画第一”之誉的桐城画家李公麟、清朝宰相张英晚年都曾隐居于这片松竹掩映、兰花满坡的山峦。黄庭坚、苏轼、苏辙等名人雅士还曾慕名前来,与李公麟一同游历龙眠胜景,留下不少诗文佳话。时光飞逝,只剩下那些曾经的足迹深深镶嵌在斑驳的历史里。

老家金神镇与龙眠山相隔三十余里,无缘醉心茶园。但每家也都种几棵茶树。茶树个头不高,初春三月,茶叶开始冒尖,嫩嫩的,绿绿的,很是惹人怜爱。清风拂来,飘过阵阵清香。三遍茶叶采下来,用微火轻炒,装盒封存,也够喝好一阵子。

以前农村喝茶没那么多讲究。清晨用白瓷茶壶泡满满一壶茶,够一家人喝大半天。出门劳作,茶壶随身携带。中间歇息时,觅一处树阴席地而坐,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抹把汗,轻轻呷口茶,满身疲惫瞬间消解大半。这虽比不上文人们在墨香四溢的雅室品茶的闲情,但也自有一番难得的雅趣。

快节奏的时代,茶壶被茶杯取代。饭后三五之人闲坐,泡杯清茶,静静欣赏片片绿叶在水的浸泡和温润下,慢慢舒展饱满的身躯,从杯子顶端从容滑落杯底,释放出全部的清香,完成一生中最光辉的使命,如人历经岁月的磨练和洗礼,日渐成熟,绽放出生命的最好光华。拧开杯盖,品上一口,神清气爽。年关闲来无事串门或随意溜达,茶杯便不离手了。

已故当代着名诗人、作家陈所巨曾在《客来茶当酒》一文中写道:“我的家乡安徽桐城市,至少有两样东西值得夸耀:一是文章,二是茶叶。茶叶灵气,文章灵气,其灵性之源或共于一脉。我是茶客,嗜茶似痴,且痴到除了家乡茶,其余皆喝不习惯”。

我也由此对茶有了特殊情结。每次离乡都不忘带点家乡茶。坐在书桌前,有一杯清茶,漂浮的心瞬间入定。

三毛说,人生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清风。佛教也有禅茶一味之说。茶道便也成了人道、佛道。这也许就是自古文人都痴迷于茶的缘由吧。

离乡十余年。那些在我生命中驻足、深深影响我少年和青年岁月的老人,一个接一个、一年接一年被上帝召回去,不少树林变成一块块新翻的地垄;那些曾经熟悉的往事,似清晰又模糊的记忆,渐行渐远。所幸那些朝夕相伴的草木,已和消逝的时光一起,长在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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