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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近的父亲

作者: 刘澍2015/11/28情感散文

父亲生前与我们兄弟几个说话甚少,且在日常生活中聚少离多。在少年的记忆中,我对父亲的感觉很陌生,我们与父亲说话也不多。在我高中毕业之前,在亲情的体味中,感觉父亲离我很遥远。

父亲于1996年4月7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距今约近20年了。从时间上说,父亲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然而,从父亲离世后的最初几年,我感觉父亲在渐进地走近我们;在之后的岁月里,在对父亲的思念中,感觉父亲已行绕在我的周围了,或者说,已走进我的身心了。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在1964年或1965年,我5岁或6岁时。那是夏天或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大哥不知因为什么恼了,记得他还打了我,随后两人便不说话了。我在炕上默默地生闷气,大哥到院里窗户底下墙根处不知玩什么。吃晚饭时,父亲让我叫在院里玩耍的大哥吃饭。我在炕上站在窗户前不情愿地、没好气地喊他:“吃饭”。父亲批评我:“叫哥哥”。这是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父亲就被隔离审查了,母亲和我们弟兄三个被下放到一个叫王毛营的小村庄。大概有二年多我们与父亲未见面。后偶尔回来也是短暂停留便又走了。

那是一个冬天,是放假了,还是星期天?母亲领我去一山洞看望父亲。父亲在丹清河东南面的一个山洞里刨石头,山洞的石壁上还张贴着毛主席画像。父亲在洞的西北角一堆石头上坐着。父亲望着我,隐隐含笑,没有说话。我见到父亲很高兴,但什么也没说。

1969年秋日的一天,我已放学,在家的街门口远远望见父亲从东南的通向芦家营的路上骑车行了过来,后边还有一位骑车人。我好激动好兴奋啊。我好长时间没见到爹了。我赶忙返回家,慌忙地扫地、揩家,还用大白瓷缸子凉了一缸子白开水,急切地再到街门口站着,等着父亲回家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父亲骑车进村了,后面跟着的是丹清河医院的一位医生。我想父亲会进家看一看的——我多么盼望父亲回家呀!哪怕在家站一会儿也好。然而,父亲骑车进了村子,在不远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骑车向西又拐向北方回丹清河医院了。

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心情很沉闷,默默的,不说话,默默地返回家,看着仍缭绕着淡淡热气的白茶缸子。尽管是这样,等母亲从田地劳动回来,我仍悄悄地、兴奋地对母亲说:“我爹今天回来了”。母亲说,你爹后边跟着监视的人,他怎能回家呀。

上初中时,我在丹清河中学,这已是1973年春天了。父亲也恢复了工作,仍在丹清河医院上班。然而,由于我不爱说,父亲话也少,也或是从我记事起父亲与我们聚少离多,我对父亲有种陌生感了。因此,我除了去医院向父亲要伙食费或纸笔钱,在丹清河中学读书的二年多时间里,很少到医院去。父亲也不曾过问我的学习,只是听母亲说我爱画画,给我买了一本《绘画基础知识》。还记得1974年冬天的一天,在放学路上遇见父亲,那天是白毛风雪天,父亲骑不动车子,低着头,右手握车把,用左臂斜放在车把前推着车子回医院。风雪中,父子俩睊睊一视,便向着各自的方向行去。在高中的下学期,我到县第三中学读书,离家远了,与父亲的联系更少了。

高中毕业,正值1976年的12月,也是征兵的时节。离校后没几日,我们班有几位同学报名参军了。我顿有一种失落感,这回书是念完了,上大学是要经大队推荐的;当兵,也轮不到我们这样的家庭。不久,又知有十多个同学准备到小学、中学教书去。我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几次欲问父亲,可父亲的神情像冷峻的山岩,挡回了在我心底辗转了不知多少次的话语。

1977年春节过后一个多月。一天早晨,我还未起床,母亲俯在我耳边说,起吧,你爹让你今天去良种场上班去。我心里十分的不情愿,良种场是个农场,和农村生产队一样,也是在田地里劳动,受苦力的活。可父命不敢违,还是去了。上班不久,因不会干农活,领导让我放羊了,这使我的心情懊丧了一段时间。这时,父亲不知从哪里给我借了一本《朱洪武放牛》让我看。《朱洪武放牛》没有给我什么生活的励志,倒是这一年多的放羊生活,给予了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重新让我接受大自然的启蒙,让我走近自然。对此,我要深深感谢父亲了,当然,这是后话。

一天,父亲去良种场。下班后,我随父亲回家。我和父亲步行走,出了树林,走过草滩,路过三老虎水库,走在回村的林荫道上,一路上我说着在良种场的一些见闻,我说的饶有兴趣,父亲听的也专注,脸上现出慈祥的笑容,偶尔也回应几句,声音是低低的。我当时想,爹也不难接近,爹也挺好处的。

1977年冬,我要参加“文革”后恢复的第一次全国高考。高考那日天下大雪。我准备着考试前的必备用具,并仔细一一检查遗漏否。父亲坐在一旁,等我秣兵齐备出征。母亲对父亲说,你早该上班走了,怎么不走呀?父亲说,孩子这是要去赶考,我得送送呀!

我终因基础差,这年未被录取。1978年春天,父亲让我辞去良种场工作专门复习。关于时事政治,我不知该学习什么,父亲便把当年的报纸给我,有《人民日报》社论,有华国锋主席的讲话,有国民经济发展纲要,供我摘录背诵。在我复习期间,父亲还从书店给我买了《线性代数》、高等院校的课本《化学》供我复习用,父亲不知这是供上大学用的书籍。我为父亲对我学习的不了解而苦笑,又为父亲为我的复习操心而感动。

1978年9月,我被张家口地区财贸学校录取。入学后的第二个学期,父亲去看过我一次,记得在校院大礼堂门口等着我。父子俩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但话不多。父亲给我留下些钱。

1979年10月5日,这天是中秋节。我想家了,给父亲去了封信,写了我的想家之情。父亲给我回信,全篇叙说了母亲对我的思念,记得父亲还写了一首诗:“又是中秋月,思念满清辉。清辉映慈母,依闾盼儿归。”父亲没写一字他也在思念我,可我知道他惦记我。

1980年5月,我回到了故乡的县人民银行实习。我曾和父亲说过,我爱好文学,想到县文化馆工作,父亲便在这年初秋的一天,于早晨八点多钟就赶到县城,想找人办这件事。70里的路程,骑着自行车。儿子的一句话,一个心中的期盼,父亲便记在了心里,想努力帮我实现。尽管由于一些原因未办成,但那天早晨父亲的辛劳我铭记在心。那天早晨,父亲刚从乡下赶到县城,靠在县一中附近街路的一棵杨树旁,边等我,边吃饼干。我和父亲并行着往东走。我无意发现了父亲鬓角已有许多白发。父亲老了,我第一次感到父亲老了。父亲臃肿的肩背,蹒跚的脚步。我算算,父亲57岁了,顿时,一缕柔软的情愫从心底升腾,鼻腔仍不住酸涩——这一情景已过去35年了,我写这篇忆父文的此时,也已57岁了,已能亲身感受到父亲当年的艰辛。

1980年10月,我正式到县人民银行工作。父亲也与1981年5月办理了病退,或在家给患者看病,或到内蒙宝昌一代出诊,后于1986年3月在县城开设门诊。

我刚参加工作不久,父亲说:“抽时间看看《东周列国志》,多看几遍。”我遵言买了一套拜读,受益颇深。既知道了许多历史故事,也从中明白了诸多道理,还学习了精练的古文语言。父亲还给我讲起《古文观止》,让我多读,好句子让我背下来。记得一次父亲谈到了李密的《陈情表》,父为其忠孝感动,也为其文采而钦佩。父亲还背诵了其中的一段,声音低缓。父亲讲得累了,将头靠在沙发旁的写字台边。我现在想起,其情其景,历历在目。父亲给我推荐书,也给我买书,有《诗经》、《论语》、《庄子》、《朱子家训》、《人性的证明新编》等等。记得父亲买了《人性的证明新编》一书时,我也在书店,父亲和售货员说:“这就是介绍日本七三一部队的书吗?”接着心情激愤地说起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残忍来。父亲永远忘不了日本人侵略我国、侵占我老家所犯的罪行。父亲让我们要牢牢记住日本侵华的历史。

一天,我去父母家,父亲给我一套《悲惨世界》,并说:“从新华书店买的,给你吧,我年轻时读过了”。我欣喜,又惊奇。我以前只知道父亲常读医书或古汉语文章,原来父亲也涉览外国文学。

按说,我与父亲生活于同一县城,接触的次数应该多一些了。然而,由于我上班忙于工作,下班后或读书,或与女儿在一起,去父母家的次数不是很多。父亲曾几次对我说,等你不忙了,就咱俩,聊一聊。是啊,我也想知道父亲生活的过去,他老深一层的思想,我当时想,这不急,总会有机会的,时间,总会有的。然而,我每天为一些俗事缠绕着,为一些琐事忙碌着,直到1996年4月清明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才痛惜,和父亲的交流机会没有了,和父亲聊一聊的时间永远不会再有了。

父亲已经开始从遥远的的路上向我走来,正要由生疏渐进地走向熟悉,父子俩要坐下来长谈一番,可病魔无情地把他老人家一把拽走了。

1999年,县文史办公室工作人员找我,让我写一写我父亲,说准备出一期以人物为主的文史资料。我着手搜集资料,努力回忆自己与父亲相处的一点一滴,听母亲述说生活中的父亲,和父亲在一起工作的姐姐给我讲述父亲的往事,跟从父亲学医的三弟向我讲述父亲的故事,一些曾经让父亲看过病的患者、患者家属向我述说父亲看病时的情节。一位精神世界丰富、言语不多但倍加热情的好父亲、百姓眼中的好医生走进了我的心田。

父亲幼年时在老家山西省灵丘县唐之洼乡后山角村读私塾,1936年到灵丘县高小读书,1937年回家从父学医。《灵丘文史资料》记述祖父刘瓒:“酷爱中医,祖传自奋,造诣颇深。医德医术,乡里闻名。对凡就医者,不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大病小疾,概不计报酬高低,都热情接待,细心诊治。能用偏方治病,不用大方,能用贱药治病,不用贵药。当时无钱买不起药的,先拿药记帐,年底有钱再付;如实在无力还债者,就给予免除”。祖父医德之崇高,医术之精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灵丘县有口皆碑。父亲十四岁从祖父学医,祖父的言传身教深深印在父亲的心里,以至父亲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中,为人处世、行医治病均传承着祖父的品性。父亲白天看医书,晚上将不明之处向祖父请教,祖父给一一排疑。

父亲十七岁那年,一次外村人请祖父去看病,祖父因有事派父亲前去出诊。这是父亲第一次外出看病。病人患的是喉蛾,父亲诊断后开了药方,回家后将患者病症述于祖父,祖父审验了处方,说处方对病症。在家里,祖父看病,父亲在一旁默记患者病情、祖父的辩证方法和思路以及所定方味。之后祖父让父亲看病并开药方,祖父再复诊增芟方味,逐渐引导使父亲的医术不断提高。

1938年,祖父因故得罪灵丘县前三角村一地主。 1939年日寇第二次侵占了灵丘城,已当了汉奸的前三角地主带领日本宪兵队捉拿祖父,说祖父“私通八路”。祖父因日寇汉奸迫害于1943年3月含恨而终。祖父去世,全家悲伤,群众哀痛。因生活无着落,兄弟们只好背井离乡,奔走异域投靠亲朋。父亲到了东口外,辗转到康保县以行医为业。父亲跟从祖父学医没几年,父亲深知自己的学识与祖父医术相差甚远,故珍惜时间抓紧学习。除反复通读祖父遗留下的医书外,还不断购买新医书。因父亲孜孜不倦地学习,医术水平不断提高,特别是对内科杂症、妇科病、皮肤病有一定造诣,故在百姓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现将我所了解到的治病事例选述几例。

1970年秋天,一位15岁的男孩来我们家,一进门问我:“我干爹去医院了?”我懵住了。后又问:“我干娘出去了?”我还不解。快过中秋节了,这孩子从布兜里取出几个月饼,说:“这就是刘医生家吧?”我点点头。我母亲回来了,他以干娘称呼。他走后,母亲告诉我,这孩子是赵顺公社水泉滩人,得了病,开始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父亲给他针灸,经一阶段治疗,会扶着墙走几步了;继之,会发“球”字音。经过数次治疗,完全康复。他父母说父亲是这孩子的救命恩人,让孩子认父亲为干爹。

1972年,丹清河公社新庙子村一位女子双手不能自由活动。她娘去田地干活前,给她将手掌舒展,这一上午她的手一直是平展着。待她娘晌午回来,她娘再给她窝曲手掌。后找我父亲治疗。父亲给她针灸,血脉通了,手掌能自由活动了。父亲后来去复诊,这女子给父亲搓莜面鱼子。父亲看其手指活动自如,心里也和这位女子一样高兴。后来,我母亲去新庙子供销社买货,这女子热情邀情母亲去她家,和母亲复述着父亲不辞辛苦、耐心地为她治疗的过程。母亲临走,这女子送母亲几棵长白菜,母亲推辞不过,接受了。

1975年,丹清河公社王毛营村一女孩儿得了脉管炎。不敢站,脚若落地便疼痛难忍,请父亲治疗。父亲经给针灸通络及开中药排毒,最后这孩子痊愈,脚上还掉了一层趼壳。

1977年,忠义公社赵前营村一妇女肚鼓胀,父亲经诊问,断定其肚里有绦虫。便配中药让妇女煎服,绦虫被打了下来,有小半洗脸盆之多。这妇女为答谢父亲,送我们家一斤熟麻油,县里因此还给父亲照了像在县文化馆厨窗展览。父亲照像时因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还是借忠义卫生院董政武医生的上衣照的。

1987年,内蒙宝昌县马蹄沟村刘海玉妻子患乳腺结核,后溃破。经张家口某医院久治不愈,来父亲门诊部就诊,来时乳房有六、七个瘘洞,洞流黄水。父亲细查病情,分析其久治不愈之因,几经查医书、找资料,依据“扶正祛邪,托毒生肌”之理,用中药外敷内服,两个多月后乳患病康复。因父亲察病细致,待患者如亲人,现在刘海玉一家与我们家经常走动,如亲戚般往来。

1994年7月16日,赤城县一位中学教师来康保找我父亲,他妻妹患尿毒症,现在北京中日医院靠透析治疗,让父亲去给看看。父亲说:“北京医院都看不了,我这口外医生能看好吗?”这位老师说:“我们打听到刘医生治肾病可以,我们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当时我们家正盖房,而父亲又患前列腺炎。正值七月,我们家人怕父亲出门上火病情加重,起初有些不愿意让父亲去。但这位老师再三请劝,父亲决定去试试。我们便让母亲陪上照顾父亲,父亲当时已多岁了。当日中午,父亲便拿了几本有关肾病的医书随这位老师启程。到了北京患者亲戚家,家人将患者从医院接出。父亲平时话少,但和患者说话很多,询问成病原因,让她坚定信心,病一定能好。母亲回忆,父亲和患者说话有一个多小时。当日患者回医院。第二天患者带回尿液,量极少,瓶子摆斜方能观察,色如浓中药。父亲给切脉开方,开方用了一个多小时。采用的治疗原理是:虚实并治,温补肾阳,清热利湿,化淤排毒。抓药时,父亲为验质草药亲自去药店,这个药店两味,别的药铺三味。抓了三副,二副煎服,一副灌肠。患者吃了第一副药,父亲并给她灌了肠。次日尿液多了,患者心情也稍好些。吃了第二副药,尿液呈淡桔子色样了,量也多了。随后几天,病情更好转多了。第八天,父亲和母亲离京,临走的前一天,父亲又给开了药方。回康保以后,郑家人又来五次,汇报病情现状,父亲又增芟药方配药。第五次患者丈夫来康保,认父母干亲,然而这时父亲已离开我们五个多月了。2000年5月23日,患者丈夫又来,要接我母亲去赤城小住。谈起已离开我们四年多的父亲,感慨不已。

父亲给人们治好的疑难杂病例子很多很多,但父亲在世时和我们述说的极少。父亲早早离开了我们,对我们家人来说,是一大损失,对百姓来说,也是一大损失。我们失去了一位好父亲,百姓失去了一位好医生。

父亲对患者极端负责,这与受祖父的言行影响较深是分不开的。父亲常说,救死扶伤,解除病人痛疾,这是医生天职。父亲当了一辈子医生,没有荣华富贵,过的是清贫的生活。但他的精神是充实的,技术是精湛的,医德是高尚的。

父亲注重付出,对索取想得少。记得祖母常说:“你爹和你爷爷一样,看病不少,就是挣不了钱,看见穷得可怜,就不要钱了,有时还贴钱给病人。”父亲也曾和我们说:“看病不论患者是个人花钱还是公费医疗,我看病的原则是:能用两角钱治病就不用三角钱的药,能用针灸治疗的就不用药。”三弟刘演从父学医,父亲从开始就教导他:“医生不能以挣钱为目的,以挣钱为目的,那他就不叫医生了。”医生这一职业在父亲心中是崇高的,神圣的。1985年,父母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三弟刘演还未成家,四弟刘洪尚在读书,需要钱的地方很多。然而,父亲仍坚持自己的原则。即使自己配制中药治好了疑难杂症等大病,也不稍多收一些。碰见从农村来的,带钱不够,或赊欠,或少收。母亲曾对父亲发牢骚:“寅生(指刘演)该成家了,咱这房还没一堵墙呢,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咱不多收了,怎还少收呢?”父亲说:“多少年的习惯了,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过来的,贵贱改不了。”一次需配制外用药,量不大,挣不了几个钱,又费工费时。三弟起初不愿干,父亲便亲自干起来。刘演现在回忆起这件事,内疚万分。父亲就是这样,付出的多,获得的少。一生让金钱困扰,但又不看重钱。记得一次谈起获得与付出的关系来,父亲说道:“一九五几年,在康保原来的二区,我到农村百姓家,就象到了自家一样。”父亲愿与百姓们相处,为百姓解除疾患,得到百姓敬重,这是父亲的最大收获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记得让父亲到丹清河公社平原大队打井,大队干部知父亲体力弱,未让父亲去打井。在批斗父亲会上,有的人在会上言辞激烈,会后又悄悄对父亲说:“刘医生,在会上我说的那些是没办法,你别放到心里去。”父亲心里装着百姓,百姓心里有杆秤。临难中百姓温暖的话语,是用金钱买不来的。

姐姐刘清参加工作时和父亲一个单位,均在丹清河医院,姐姐做司药工作。姐姐回忆道:“爹对病人极端负责。老人家开方后告诉病人,你买上药后拿来让我看看草药配得对不对。如果发现有错,自己亲自去药房把药换了或补上。爹对我说,每一味子药都很重要,各有各的作用,如果少一味药,就会影响治疗。爹常教导我:只要病人找到我们,我们不管他是什么人,穷富、老少、官兵,一样的对待,一样的负责任。后来,我调到邓油房医院,但爹的话我永远记着。我对每个医生开的药方认真地对待,若药房没有这一味药,我想办法也得去医药批发站进上药,将药方配全,才让患者离去。这样工作,当时想都是我应该做的,现在想来,这都是爹平时对我要求的结果。”刘演跟从父亲学医多年,他回忆道:“爹给人看病很慢,望、闻、问、切时间较长。如对久治不愈的患者,总要问清久治不愈的原因,分析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并对患者解释,以让患者配合,对症诊治。爹开药方也慢,左斟右酌。对疑难杂症,更加慎重,考虑时间更长一些。”父亲早年看病,对患者行动不便的,自己骑车去复诊。上了年纪,如有可能,也要拄着拐杖或推上车子去复诊。如康保农行胡占山之子胡建明回忆父亲给他父亲看病时的情形说:“你老父亲负责,给我父亲看了病,待几天还要去看看我父亲病情怎样。”

希望我们将中医事业传下去。父亲深深地挚爱着中医事业,祖父的医德医术是父亲心中的楷模,让我们接承祖业又是他最大的希望。由于多种原因,我从事了银行职业,姐姐刘清、大哥刘淳从事了司药工作,三弟刘演承接父业,四弟刘洪从事了中医推拿事业,1986年,刘演报考了光明中医函授大学,父亲也让大嫂报考,母亲不解:“她拖累个孩子,能学成吗?”父亲说:“即使学不成,对中医也有个了解,耳濡目染,将来对她孩子也有影响。”父亲想得长远。我虽未从医,但父亲断断续续常给我讲一些有关中医的话题:从甲骨文中就有了关于疾病的记载;我国古代哲学中阴阳说、五行说、精气说和祖国医学的关系;中医是一门专业,但又蕴含着中华民族的源远文化。父亲并让我看一些有关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事迹的书。父亲崇拜他们的医术,更敬仰他们的人品。因为父亲的教育,我虽不懂中医,但对中医有着别样的钟爱。记得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年,有三次父亲和我说:“你六十岁以后计划干什么?”我当时想,我是学金融的,退休后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离开了我们,我回忆起父亲对我说了三次的这句话,才悟出,父亲让我学医,退休后还可行医。父亲希望我学中医总是念念不忘啊。父亲临终前二十多天的病重期间,三弟媳建慧给父亲输液,父亲稍有一点精神,便断断续续地给她讲中医历史,中医的兴盛期,望她好好学中医,中医是国宝。

以俭善其身,以勤奉其事,以孝敬先人,以敬待他人,以忠敬国家。这五句,是我们从回忆父亲对我们的教育中总结出的。父亲对我们的教育,语言开导少一些,更多的是他的身体力行。

父亲对穿衣不讲究,能遮体御寒即可,当然,八十年代以前,我们家境不富裕,也没有条件买一件好一些的衣服。八十年代后期,我们家庭生活稍好一些,父亲也不在饮食衣着上追求。首要添置的,是做了个书柜,把几十年放在纸箱、布包里的医书整齐地摆放在书柜里。之后自己稍有余钱,大半用来买书。

一次刘演用卫生纸多揪了些许,父亲批评道:“不要浪费,人走邪道是从生活奢侈开始的,生活奢侈是从一点一滴开始的。”并给他讲“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古训。父亲语言切切,刘演至今难忘。

父亲的勤主要表现在学习上。从我们记事起,父亲回家后大多时间在看书,出诊所带书包,除针包、听诊器外,便是着满满的书。在医院上班,或后来自己开门诊,也是有病人看病,没病人看书。近七十岁时,还买回医学大学教材,对刘演说,要不断接受新东西。父亲活到老,做到了学到老。记得父亲在离世的前一年,还到书店浏览,选自己要买的医书。在临终的前半个月,父亲让我搀扶着坐到书柜前,他老人家因患肺心症、肾衰竭而眼肿,艰难地睁着眼,抚摸着摞摞医书,然后无奈惆怅地让我关上书柜。这都是父亲珍爱的书籍,有的书跟随父亲快六十年了,父亲对它们有着深深的情感。临离世的前一天下午,父亲让刘演从书柜取出祖父手写的医书,爱惜地摩挲,最后难舍地让放回书柜……

记得父亲对我们说,智慧多从学习中来,学习是无止境的。父亲于1986年3月开门诊时在门诊门口两侧写了一副对联:“切三关辩阴阳师承仲景,谙百草定方药法效时珍”。父亲医术精湛,源于孜孜不倦的学习。

父亲孝顺老人、敬悌兄长。外出回来,总要给年迈的祖母买些好吃的。记得一次父亲去我外祖母家,父亲买了苹果,并用小刀将苹果切成薄片放在外祖母面前,让外祖母吃。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大伯因病早逝,抛下大娘及年幼的三个哥哥,父亲竭尽力量照顾他们,供侄子上学,直至成人。母亲回忆往事时感叹道:“你爹挣得不多,供养一大家子,那困难的日子怎就过来了呢!”

因了父亲循循善诱的教导,我们通过读书,通过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学习,以往朴素的爱国思想也进一步升华,使我们更加深深热爱我们的中华民族。父亲晚年的回故乡心境,又给了我们一次爱家乡教育。爱家乡爱祖国是相连相融的。

父亲晚年思乡心切,几次念叨要回灵丘看看,看看他生活过的老屋,那熟悉的街巷,儿时的伙伴们,还有老家的山川风情。我说,爹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回去一趟累坏了身体怎办。母亲也反对,这么远的路程,会颠簸坏身子的。父亲说,我老了,再不回去,我就没时间回了。父亲回乡主意已定。1989年7月,姐姐和她女儿延荣陪父亲回老家。回了老家,父亲给我来信道:“到唐之洼下车,正值大雨,犹如抱怨离家常年不归的游子,泣着,哭着,久下不停。唐河水涨满,不敢淌过,雇了个四轮车,将我们运了过去……我的身体很好,就是感觉一个人出门不行了。”

父亲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十三年的故乡,思绪万千,感慨不已。望着久别的老屋,心境难用言语表达。父亲用脚(也用心)轻轻踏上老屋的台阶,台阶已磨得破损;父亲深情地抚摸这熟悉的门框,这经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大门啊!还有那木方格的窗户,那亲切的耳房……

父亲到祖坟祭祀,在祖父坟旁默默地站立了好久,好久。临离故乡时,从故乡土地上捧掬了一小花盆土,不远千里带回康保——父亲深深地爱着故土啊!

我对祖籍故土也生出淡淡的乡思,但我更深深地爱着生我养我的康保。我为康保这片日益沙化贫瘠的土地深深忧虑,并呼吁乡亲们珍爱这片土地——这是受父亲平日一点一滴潜移默化教育的结果。

父亲临终的前半个月,让母亲打开书柜,从一笔记本里取出两张五十元,对母亲说:“我就这一百块线,你拿着吧。”

父亲清贫了一辈子,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财产,但父亲给我们留下了无价的精神财富,留下了好多医书,还有父亲的做人准则:诚实,俭朴,勤奋,为民。

父亲走近了我,且走进了我的心中,并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了。

我呢?走进了父亲心灵深处了吗?作为他的儿子,当然守在他的心地,但他愿我学习中医最终未能实现,这是他心中的憾事,也是我心中隐隐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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