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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茹莱

作者: 查干2023/05/31散文随笔

人世间多有好歌,如同江河水,流也流不尽。然,最能打动人心、催人泪下的,还属《摇篮曲》 。因为它是人生最初的歌谣,是汩汩流过幼小心灵的第一泓泉水。也因为,其中饱含慈悲、爱怜、关照和蜜意柔情的缘故。

《摇篮曲》原是慈母抚慰婴儿安然入睡时所唱的即兴歌曲。一般说来,都比较短,旋律轻柔低沉而优美。极具摇篮摇动时那种轻盈绵柔的节奏感。而它的词与曲,随情感的波动而波动:有时,像拂过椰林的一股轻风;有时,像洒满苇湖的一摊月光;有时,像抚慰蓝天的一片流云;也有时,像寂静山林中,临雨而起的咻咻鸟鸣。总之,《摇篮曲》为发自灵魂深处的一声声轻唤,是只属于慈母的那种轻唤。自古至今,各个族群中的《摇篮曲》涌动不止,又都为人们所喜爱、所传唱。世界著名作曲家,莫扎特、舒伯特、勃拉姆斯,都曾经创作过《摇篮曲》 ,盛兴一时,为人喜爱。其中有一首《摇篮曲》歌词,是这样的:“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夜已安静被里多么温暖//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手臂永远来保护你/世上一切幸福和愿望/一切温暖全都属于你//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妈喜欢你/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 ”几十年前,我也曾听到过一首,属于中国的《摇篮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声声/好像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声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报时钟/响叮咚/夜深人静/小宝贝快长大/为国立大功啊//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贝/睡在梦中/微笑挂于面容。 ”此曲,因为带个“儿”音,听来更为亲切更为生动。记得,唱这一首《摇篮曲》的是一位女中音歌唱家。记不大清楚了,她那宽厚、低沉、空茫的音色,不仅使婴儿安然入睡,使我们这些成年人,也都昏昏欲睡。

有《摇篮曲》的夜色,是宁静的、柔美的。

《摇篮曲》对于我们蒙古民族来说,也是十分普遍的一种歌唱方式。有母亲,唱给孩儿的;有姐姐,唱给弟弟的;有祖母,唱给孙子的。这些《摇篮曲》几乎没有固定的歌词,曲调也常有变动。一般心里想到什么,就唱出什么。有的《摇篮曲》甚至没有歌词,叫《哼哼调》 。发声大部分用鼻音,有点像月光下的空空洞箫。

我出生并成长的那个年代,在蒙古各个部落中间,正盛传一首叫《波茹菜》的《摇篮曲》 。几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会吟唱它。尤其年轻妈妈们,假如不会唱《波茹莱》 ,就好像不配来养儿育女似的。这是一首带叙述情节的《摇篮曲》 ,产生于上世纪30年代中叶的郭尔罗斯草原。波茹莱,是一个出生不到周岁的小小男孩的名字。很不幸,父母双双离世,他一夜间变成了孤儿。当时,姐姐玲姬,还不满15岁,是波茹莱唯一的亲人。从此,姐弟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对于襁褓中的波茹莱而言,姐姐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在以泪洗面的艰辛日子里,姐姐以柔嫩的双肩,扛起了抚养弟弟的全部重担。每当弟弟哭喊着要妈妈时,她便唱起自编自唱的这首《摇篮曲》 ,让弟弟安然入睡。后来,这个曲子被乡人称为《波茹莱》 ,迅疾传开。歌词大意是:“用那坚实的山丁木/为我们制作摇篮的父亲/在那严冬的寒冷中/给予温暖的慈祥的母亲/额吉达阿吉达/波茹莱别哭泣/妈妈还在呢//摘起山下的野菊花/插在她小小的辫子上/放下手头针线活/陪他尽情地去玩耍/额吉达阿吉达/波茹莱别哭泣/妈妈还在呢//三套马车走的欢/走到河滩总会要陷/幼小的孩儿波茹莱/没有了妈妈多孤单/额吉达阿吉达/波茹莱别哭泣/妈妈还在呢。 ”这里“额吉达阿吉达”两句,是译音,为“妈妈呢爸爸呢”之意。再后来,玲姬带着弟弟如婚约(指腹为婚)出嫁,万苦千辛,将弟弟抚养成一条汉子。此曲,在内蒙古各地有很多版本。曲同而词异,流传却极广。近来,家乡一些蒙古族歌人,重新唱起这首《摇篮曲》 。不仅感动了天下人,更催下不少悲悯的泪水。前些天,手机微信里,友人发来由家乡女中音歌手哈布尔演唱的《波茹莱》 。她的音色,如斯哀婉、沉湎而低徊,是一位音中带情的歌者。她空空柔柔的声韵,击打着我心灵深处最为柔软亦最易疼痛的地方。童年那些不灭的记忆,一下子把我带回那个艰辛而又多情的岁月。我那远在天堂、瘦弱却刚毅的姐姐,仿佛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48年严冬季节,对我们一家人而言,是暗天黑地。父亲无缘无故含冤离世,抛下可怜的母亲和我们六个孤儿。那年,大哥16岁,二哥14岁。他们二人扶助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牧放躬耕,起早贪黑,为生活操劳。而我12岁的姐姐,不但看护我和妹妹,更有刚过周岁的小弟弟由她来照看。期间,她要担水、剁柴、做饭、喂猪,其艰辛可想而知。因为家境贫寒,营养不良,姐姐身材矮小,又很瘦弱。然而,劳动强度却极其大,压得她骨骼往往弯成一张弓。我和妹妹,体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大忙。在姐姐操劳之时,只能来看护小弟弟。而小弟弟,在白天因吃不上奶而饥饿哭泣时,姐姐就熬一碗小米粥来喂养他。在他不能入睡而哭泣时,姐姐便摇着榆木摇篮,唱歌哄他入睡。唱的,就是这首感人肺腑的摇篮曲—— 《波茹莱》 。往往,唱着唱着,她便暗自啜泣,我们也跟着低声地哭。从那个时候起,这首曲子便浸入我的骨髓,成为我血液的一部分。再后来,她也和玲姬一样,以她15岁小小年龄,竟毅然决然把自己嫁了出去,换回一些粮食、布匹、生活用品,来救急我们全家的生存之需。因为积劳成疾,还不到35岁便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在她离世的第二年仲秋,我从西部回家探亲,携外甥和外甥女,到她墓地祭扫倾诉。我跪地,以野花、以酒和食品来祭她,又低声吟唱那首她生前常唱的摇篮曲——《波茹莱》 。草野,静极。有鹧鸪从头顶,匆匆飞过。恰好此时,一股小小旋风,不知从何而来?掠草尖而过,绕墓地旋转又旋转。继而,一闪而逝,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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