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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抹嫣红

作者: 罗伟文2015/10/14散文随笔

在南雄县城和大庾岭的纽带上,镶嵌着一颗明珠。这里曾经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酒肆商铺,鳞次栉比;这里曾经是“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的繁华重镇。可是只一夜之间,住在这里的九十七户人家全部举家南迁。千百年来,街头巷尾,便流传着一个凄美的传说。这里,是珠玑巷;我,便是传说的主人公——胡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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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黄叶纷飞,记不起这是到庵里的第几个秋了。只清晰的记得:一缕缕青丝飘落时,心像被锋利的冷刀一片一片的剜挑着。走不出那个叫秋天的季节,希冀如大漠里已然喑哑的羌笛。我由一个深秋走向另一个深秋,如一盏油灯,奄奄一息,只等着风来时的轻轻一吹。

我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日子,青春少艾的我,一如《诗经里》的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娇娇身段,婀娜如弱柳扶风;两眼如漆,目光似愁还怨。皇上待我宠爱有加,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多不胜数。但珠光宝气辉映的却是一段绚烂而又不安稳的时光。

回想宋度宗年间,朝廷里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姓贾,名似道,字师宪。此人年少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赌博打架,无恶不作。宋理宗时代,贾似道的姐姐入宫,得到理宗宠爱,升为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贾似道凭借着姐姐的关系,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太常丞、京湖安抚制置大使,一路到枢密院事,权势如烈烈大火,越烧越猛。理宗驾崩,贾似道扶立度宗,度宗对其听之任之,此人更是气焰嚣张,朝廷里人人对他阿谀奉承,卑躬屈膝,贾似道横行霸道,如一双巨大的羽翼遮蔽在朝廷的上空。黑暗,死寂,污浊,腐臭,朝廷里弥漫着浑浊的气息。

但,有一个人站出来了,威风凛凛,目光如箭,他努力的撬开黑暗的一角,让朝廷透进一点生命的气息。这个大义凛然的人,是我的父亲——胡显祖!奸相贾似道卖国投降,而父亲却毅然决然的站出来主张抗金。然而这种正义的呼声没有得到群臣的响应,大家明哲保身,退避三舍。任父亲有一身的忠肝烈胆也撼动不了贾似道这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是的,我的父亲、兄弟,很快就被贾似道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了死牢,最后又被残忍的杀害了。心肠歹毒的贾似道为了斩草除根,又找了借口加害于我。可悲皇上毫无主见,听信谗言,将我驱逐宫门,赶到净妙寺削发为尼。

那一天,皇宫上空飘洒着凄冷的雨,天空被涂抹得死灰一片,垂死的老树边,响起忧郁的箫声,像吹奏着一个王朝的葬歌。

2

孤庵落日残霞。幸福于我,是春天的蝴蝶,早已死在绚烂的花瓣上。而孤独是秋天的树,一直伫立在死寂的后院。

独倚小窗,枯坐幽房,隐隐的可以听见心底里涌起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密密的回旋着。是的,这种声音由远而近,由低低细诉逐渐变成震耳欲聋。我的内心真的柔软吗?柔软得怕风?怕雨?怕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

太阳拖着沉重的脚步落到谷底,天边的那抹残红试图挣脱黑夜的镣铐,但最后还是被挟持着离开。

这,便是我最害怕的时刻,黑夜正以一种吞噬的方式将我淹没,我不能就此消失!我点燃油灯,即使灯光微弱,一如老人残喘的余生,我还是努力的抗争,抗争,做那片驱赶黑夜的光芒!

夜逐渐深了,外面的世界悄无声息,夜凉如水,将世界笼罩得很深很深,我发现一些思想偷偷伸出了触角,沿着长满青苔的墙壁攀爬,然后翻越过墙头,向灰冷忧郁的世界骄傲的开出一朵夺目的嫣红。宿命里注定得不到的,将现实暗喻成一场错位的戏。不断地绝望,不断地憧憬,荒凉和生机在此刻相互缠绕攀生。

“出逃!”怎么能伴着几卷佛经了此余生?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向这死寂的世界发出了最铿锵的声音!抗争的思想照亮了心中神圣的图腾,我扼制住黑暗的咽喉,决心走出一个猩红色的黎明……

收拾好行装,趁着夜色,我悄悄溜出了角门,趁着宫里看管的人不留意,我快步跑下山。我越跑越快,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山间秋虫的一声声长唤,惊起空寂中的苍凉。没有云,没有月,几颗孤星灿灿亮着,我敲开夜的门扉,向着黑暗的最深处奔跑、奔跑!我听到自己不安分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动着,亢奋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隐隐中,我看见了那条在我脚下逐渐清晰的路,路正竭力蜿蜒着,我推断着它的尽头在黑夜的那边,那里也许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能到达的地方。

3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跑到了一个码头,船家早已拿着长篙划破了平静的水面,我信步登上甲板,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下。流水推开了一切,我的眼里,满是振翅的飞鸟剪破了白色的浓雾。

随水流一路南下,为躲避追捕,我化身为一苏姓平民女子。为了生存,我常常在街头抚琴卖唱。歌声悠扬婉转,低吟时恍若秋水,高唱时直插云霄。漂泊的日子,虽然没有了皇宫里的锦衣玉食,但多了几分闲庭信步,悠然自得,我终于不是一具任人摆布的玩偶。

这天,微风吹拂着湖畔的柳丝,我在一酒楼外抚琴而歌,一曲终了,众人散去,这时,只见一人胡须髯髯,毕恭毕敬的走上前询问:“小娘子歌甜人美,只是不知为何流落到这般田地?”酸楚一时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扑扑地垂泪。男子甚是怜惜,问道:“如不嫌弃,可否到客舍一叙。”想到自己多时的孤苦无依,我点头答应了。

客舍里,男子介绍着自己:“本人姓黄,名恒泰,又名贮万,是广南路宝昌县人士,靠运送粮食上京为生。”言语充满了真诚。黄员外再三追问:“小娘子气质不凡,为何卖唱为生?”见黄员外无甚恶意,我细细诉说着我的经历。没想到员外听了,甚是同情,向我作了个揖,诚恳的说:“本人尚未成亲,家里虽不富裕,然亦不乏衣食,小娘子若不嫌弃,在下愿携娘子同归岭南一起生活。”我被这一席话怔住了,左右迟疑。

窗外,一只彩蝶盈盈振翅,引人遐思:彩蝶最初只是丑陋的毛虫,但它没有隐忍、屈从,即便要承受痛苦,它也没放弃过求生、求美的梦想。短暂的一生中,它总在孜孜不倦的塑造着自己的重生,这是经历过血与泪的交织,经过无数黑暗,才换来的轻盈彩衣、涅盘重生!

而我呢?上天既然给了我生存的机会,为什么我不去努力把握,认真创造呢?人生是一个未知数,难道只因为之前的不如意就否定了自己?面对人生的磨难,我怎能逆来顺受,怎能舍弃对美好的追求呢?——大胆的接受吧!这个声音震耳发聩。是的,我相信自己是破茧而出的彩蝶,穿越漫长的黑暗,迎来了振翅高飞;我相信自己是含苞欲放的红梅,隐忍寒冬的大雪,绽放出绚烂的美丽!

这一天,我答应了员外的请求,我们坐上了船,驶向雄州保昌县牛田坊——我人生最美的伊甸园!

4

越过大庾岭,我们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这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水网交集,商贸繁荣。我和贮万在珠玑巷开启了新的生活。这里的天湛蓝湛蓝的;这里的水清绿清绿的;这里的山连绵起伏,又郁郁葱葱。

我本想带着胡妃的秘密永远地与贮万长相厮守。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听说自我出走以后,度宗颇为思念,派人将我接回宫中。得知我已出逃,怒斥兵部尚书张钦行行文各省查找。这天,府里一名姓刘名庄的家丁因盗窃而被贮万责罚。此人背主出逃,见朝廷到处寻觅我的踪影,逢人便讲我的来历,很快便传到了京师兵部衙门,奸相贾似道也获知此事。

得知我藏身牛田坊,贾似道心生一毒计:他上表皇上,称南雄保田县一带贼人作乱,烧杀抢掠,需出兵剿匪。于是皇上降下意旨,调遣兵马,前往牛田坊剿匪。

所幸牛田坊有一户人家,姓罗名贵,其女婿在京任职收到消息——奸相贾似道借兵部要血洗牛田坊。收到消息当夜,我心头重重的一颤,我知道,是我牵累了牛田坊的村民!愧疚、愤怒、自责……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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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珠玑巷上空乌云密布,山雨欲来,听说了兵部要血洗牛田坊的消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个个长吁短叹。罗贵召集村民们商议:“不如大家迁移南方,那里山水适宜,田野宽平,大家到南方开天辟地,重建家园。”当下,九十七人歃血为盟。

没有像样的木船,村民们便砍下竹子,扎成竹筏。这些穿着草鞋,粗布衣服的乡民,就这样撑着一只只竹筏,带着老小,离乡背井。别了,可爱的乡民,是我连累了你们,我知道即便将我千刀万剐也无法还清欠下你们的债。我站在浈江岸边,望着滚滚的江流顺着天边而去,目送着你们的船只渐行渐远,我泪眼婆娑,我知道因为我,很多村民还会继续受牵连。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兀自走着,山村的石径旁,杂草簇拥的低洼处,掩映着一口深深的废井。走到井边,看见一只朽烂的木桶,它静默在碎石瓦砾间,期待在云朵绚烂的日子,再提取一桶又一桶的晴空。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就让这一抹嫣红永远地定格这个画面。我纵身一跃,落入井里,我希望用生命的终结换来牛田坊的安宁。

凄厉的冽风,灰黄的苍穹,那一抹嫣红变成滴血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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