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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院子、梨树

作者: 王光龙2022/11/02优秀散文

前屋门扣作响,我穿过院子,奔到前屋的黑影里,心跳顿时加快,似有惧光的不明之物突然窜出。好在奶奶就睡在隔屋,鼾声让我顿觉安心。“吱呀”一声,拨开门缝,我逃到门外的月光里。

是风,在频叩柴门。

门外是场圃,风也乘着月光从更西边的田野潜入而来。它们结伴翻过篱笆,从菜园里轻轻地走过,生怕弄断了母亲下午才搭好的豇豆角架子,一前一后地走着,躲闪剑戟一样的玉米,顺便抚摸了一下西红柿和黄瓜,最后被薄膜绊倒了,扯开了一角,母亲浇的水还未干,风和月光踩了一脚的泥,慌张地从菜园跨到池塘里,水纹微漾,它们肯定在池塘里洗一洗满身的泥浆,就像父亲每次干完活回来都会在池塘里洗脚一样。我看见,风带着月光爬上了场圃旁的杨树枝头,整棵杨树叶被风晃动的沙沙作响。

我的目光越过场圃,被一片荒草地挡住。这片荒草地长满了枯蒿,密集,在枯蒿里安居的虫鸣倒是响彻,肆无忌惮地喧哗着,整个村子也被这喧哗映衬的更加安静。我曾一个人跑进去寻找躲迷藏的弟弟,仿佛走进了迷宫。风使劲推了推,枯蒿欠了欠身子,又立起来,月光怕是也难以落进去。荒草地正贴着一排屋后生长,准备南去的月光正好被挡住了去路。

那是二舅奶奶和她女儿们的屋子。

时光回溯。月光一遍遍地照过这片土地,在无数个月升月落的轮回中,有一个夜晚,是那个奶奶带着父亲逃难至此的夜晚,注定就要和这个叫做“门朝北”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爷爷早逝,饥荒夺走了村庄的生气和村民的生命。父亲说,他印象里几个兄弟姐妹坐在门槛上吃饭,碗里是清可见底的汤水。大家抢吃着碗里的清汤寡水,突然有人一头倒地,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七八个子女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不断倒下,只剩下早嫁的大女儿和最幼小的儿子。奶奶和父亲初到此地,头无寸瓦,脚无立锥之地,饥饿,是最无法隐藏的。当时,还能勉强解决温饱的二舅奶奶拉着父亲回家,从此,父亲就和五个表妹在一个锅里分食吃。

和小舅爹生的全是儿子不同,二舅奶奶生的全是女儿。

女儿长大后都四散而去,只剩下四表姑把家安在旁边。我仍旧记得四表姑家的院子,铺满了黑石,这些石头无棱角,形似鹅卵石却没有那么圆滑,反而质地有些粗糙。这样的黑石院子易打扫,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雨水从缝隙中缓缓流过,院中那棵枣树落下的叶子也顺着流水流到古旧的压井旁,经过院墙下的一个窄洞,流到院外去了。印象中,奶奶唯一的一张照片是在这个院子里照的。她穿着藏青色的对襟大褂,坐在藤椅里,银白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往后梳,面目慈祥。这张照片洗出来之后,被放在表姑家的全家福相框里,几经辗转,最后不知道遗落到哪里去了。

我也曾在一个月夜里站在这棵枣树下,夜里的黑石路有些诡异,尤其是晚风吹得瘦高的枣树叶子,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们举着火把去往村外西边的丘陵,那里遍地坟茔。那个夜晚,父亲把年幼的我从四表姑家的院子里拉回来,让我睡在二舅奶奶的床上。我蜷缩着,心跳加速,我隐约记得这张床上曾睡过二舅爹,而此时,二舅爹正被众人送往村外,那片丘陵上的荒野才是他最后的归宿。我记不起二舅爹的容貌来,只晓得他经常咳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强忍着不睡,生怕从房间的角落里再次传来二舅爹的咳嗽声,床也是冰凉的,我把头伸出被窝,盯着窗外白亮的月光,照的天空干净明亮。我不敢在床上多待,打开门,月光把我照的通透,我感受到了暖意。自然,恐惧大于伤感,那时,也只有少不更事的我才会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门口的草垛在月光下低矮,侧着光,一半光亮一半阴暗,像头蜷缩的耕牛。二舅奶奶的门前无院子,倒是有一口不大的池塘贴在右侧墙边,水在月光下不见粼粼波光,幽深,水涨腻,池塘也挖的很深。几棵梨树长在池塘边,其中一棵临水而长,探入池塘,像是池塘上的一根独木桥。这几棵梨树长的粗壮,平时也是乡村孩童攀爬的去处,比起长在我家院墙外的那根手臂粗细的瘦小梨树枝,这里简直就是一处梨园。我们这些孩童宁愿绕着路远,也要走在这几棵梨树下,偷偷摘几个还没有熟透的梨子,然后躲到屋后的枯蒿地里吃。我相信父亲儿时也曾吃过这几棵梨树的梨子,这是饥饿年代仅存的乡村水果。这些梨树是二舅爹和他的女儿们栽下的,而在这个夜晚,他也是被众人从这些梨树下抬着离开。梨花早已开落,没有哀乐,在这个没有缤纷色彩,只有哭声和月光的晚上被送出了村外。这是一幅静默的黑白画面,让我不自觉地想起奶奶在黑石院子里照的那张黑白照片,后来想想,遗落了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快鸡鸣时,我站在门口,黎明前的寂静让人窒息,我还能望见村外丘陵上火把的星光,被月光一点一点地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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