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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回忆

作者: 王明相2022/08/31生活散文

2018年的最后一天,在万家灯火齐辉的入夜时刻,一场大雪如约而来了。披着婚纱似的洁白风衣,迈着猫一般轻盈的步履,悄然扑向那苍苍莽莽的云贵高原,扑进了清水江沿岸数以万计的侗家苗寨。顷刻间,无数扇明亮的窗子,仿佛都一齐打开了。无数双期待的眼睛,都在这一刻,向这位自天而降的久违客人,好像在行注目礼。沙沙的声响是在很久之后才听得出来,开始只看见簌簌的光影,闪烁的白光,仿佛流萤,好似落英,在无边的夜色里,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感觉不到寒冷,看不到边际。好久之后,远处不断传来孩子们的欢呼与惊叫。古人说,好雨知时节。我想,这场雪来得也是时候,这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

这场雪还有一个妙处,那就是停驻时间恰到好处。在清水江沿岸的河谷地带,之前尽管也曾降雪,可来去匆匆,来不及看清影子,转眼就消融无痕。这次它足足停了一个星期,两岸高处的山脊上,也就半个月,这样的时间足够了。它飘飘洒洒而来,从从容容而归。它把自身的纯洁、静美,独有的剔透、清寒,在世人眼前充分展示,当人们正依依难舍时,又抽身悄然离去。其飘逸俊美,宁静温馨,是它留给人们最深的感受。

记忆中,小时候似乎年年看到降雪,似乎年年都在打雪仗,堆雪人,滑雪游戏或跟大人上山寻猎。尽管当年缺衣少食,经常饥寒交迫,可记忆依然很美好,很值得怀念。尤其入夜之后,左邻右舍,老老少少围着火塘取暖的情景,如今想来还依然令人神往。

记忆中,六十开外的满公,他身板结实,身体硬朗,每年在秋收之后,几乎不间断的每天到七八里外的清水江河谷的山涧中砍柴薪。他总是穿着草鞋,独来独往,一天两扛柴,雷打不动,什么青冈、麻栗、黄檀等上等野生柴料,根根手杆般粗壮,就被他从溪谷深处扛出来,一捆捆一扎扎,摆满了房屋的四周。入冬之后,尤其下了雪,大家都汇集到他这里来,那些干透了的上等薪柴火力足,不生烟,炭火旺,围坐在火塘四周,其暖融融,其乐也融融。当时没有什么电视、手机,大家围坐在火塘边,吹门子,侃大山,说故事,或谈论展望来年的农事。满公和满奶为人宽容大度,好客且喜欢热闹,临近深夜有时还架起锅子煮油茶供众人夜宵。如今每当想起,那样的冬日,那样的雪夜,宁静而从容,温婉而舒心。那一方火塘,燃烧的可是乡村里最最深沉的追求与向往,美好与温馨。当然,那些情景很远很远了,许多故事几乎有头无尾。

然而,如果要说出最最深刻的关于雪的记忆,应该有两次。

最近的一次,是十年前的2008年,那是一场。但那只是一场凝冻,那次看不到轻盈的雪花,看不见飞雪的舞蹈,雪的飘逸姿态、晶莹剔透完全感受不到。那次只有凝寒大地,冰封江南。只有树垮竹弯,水管爆裂,电杆倒塌,通信、航空、铁路、公路一律中断,一切现代手段在凝寒面前束手无策,甚至受到无情击垮。期间,两位年迈的父母独处乡下,二十多天路难行,音信全无,作为子女我们无能为力,只有焦急与无奈。所幸,最后当雪凝消融,我们赶回去,看到两位老人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才舒缓过来。总之,那一次,只觉得凝冻的狰狞无情,它扼住了一切生命与物体的咽喉,最后给人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冷与无尽的灾情。

在我记忆中,最温婉美好,也最苦涩酸辛的,应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那场。

那时,我还是一名大学在校生。春节之后返校,当我们从乡下来到县城,大雪突然降落了。好大的雪啊!漫天的雪花飞舞着,旋转着,纷繁迷离,空灵浩渺,无边无际。美,确实美!半天时间,地面上,屋瓦上,河堤上,所有大街小道,很快就被洁白的大雪覆盖,犹如蓬松的棉被,又似飘逸的哈达。但不幸的是,汽车站随即也宣布了停运的消息,所有前往各地的交通一律封锁。我们四五个在不同学校读书的同学,便挤到了一位在县城里工作的亲戚家里,而这一挤就是一个多星期。一个多星期,可想而知,给亲戚带来多少负担与不便,但亲戚毫无怨言,并念及我们都还是学生,不收我们半分钱伙食费。当然,我们的确也没有多余的半文钱付给亲戚。那样的日子,自由无拘,确也难熬无奈。大家每天都在期盼着天气的转暖,期盼大雪的尽快融化。因此,每天起来第一关注的,是窗外是否有阳光出现,其次就是到车站看是否有发车的消息。

终于,在等到第八天的时候,车站传来发车的通知了,尽管到处还是坚硬的陈雪,可派出探路的车子回来说,只要套上链子,翻越高登坡头不成问题。尤其天气预报,气温随即上升,前往凯里完全可行。

别说多高兴啊,我们立即收拾行囊辞别亲戚奔向车站,好像身陷囹圄的犯人得到释放,心里的喜悦难以表述。那天,之前预售三天的车子统一发车,上午九点三个班车就在期待已久的欢笑声中缓缓驶出了锦屏车站。

然而,毕竟残雪陈厚,一上路只有开始一段路面清晰,往上越走,积雪越厚,尤其公路两旁的高处,依然玉树琼枝,白雪皑皑。车子不断地停下来,众人下车或前拉后推,或垫物铲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缓慢而艰难。旅客中皆为节后返回单位学校的干部、工人和大量学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驾驶员说,实在难走我们还是返回去吧。可大家都归心似箭,没人同意。于是,大家都抱着相同的心思,只要努力翻越了高登坡,往前走都相应平坦,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于是,个个努力,人人争先,耗尽了十个小时,车子终于被推上了高登坡。锦屏县城爬上高登坡,平时不过半小时车程。可那天,当车子翻越高登坡头,却需十个小时。晚上七点时,车子不得不停靠天柱县的地良村过夜。雪封大地的山村夜晚十分宁静,可因为我们的到来,地良这个小山村却意外的热闹起来,许多村民不知从何处一下子汇聚到公路两旁,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不久,村中的两户人家就先后打开了自己干净的房间,分别燃烧了几盆旺盛的炭火,接待了我们这群落魄的旅人。那一晚,因为烧了人家不少炭火,又叨扰了人家的安宁,我不知是否有人出钱给予适当补贴,我及同行的那些同学是没有的,也没听到有人向我们索要。不仅如此,深夜时分,还有人给我送了半块烧烤的糍粑。那块糍粑,就是那一整天遇到的唯一一块进肚的食物。它那香味,在我之后的岁月里一直缠绵着,萦绕在我的生命之中。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在农耕的时代里,应该是如此。但不同的人,不同的际遇,却有不同的感受与看法。“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元曲大家张鸣善就是这么说的。而在我眼里,飘飘白雪,的确也有诸如以上经历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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