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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仁饭

作者: 刘立勤2022/08/18散文欣赏

过了元宵节,春荒就开始了。

一年的辛苦好像都是为了春节的挥霍。吃,年夜饭必须是七碟子八碗,要有鱼要有鸡,意味着吉庆有余。穿,应该是新衣服,从头到脚一身新,实在不行也要浆洗干净来个焕然一新,喻示从头开始。玩呢,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哪怕是苦中作乐也要乐乐呵呵疯张几天。

一跨过元宵节,春荒就急不可待地来了。饥饿的我急切地点燃尚有余热的灶膛,把黑乎乎的铁锅烧得暗红,母亲却不知道该做什么饭。她用那缺了一牙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清水倒进锅里,“嗞”的一声,灶上腾起一片白色蒸汽,母亲眼里就弥漫着盈盈的水雾。

吃什么?母亲拿起挎篮习惯性去屋后的萝卜窖。萝卜窖早空了,一头猪,五个人,母亲纵使再精明会算计,五背篓萝卜断断是挨不到正月底。好在是要种洋芋了,母亲咬牙打开洋芋窖,切下有眼子可以发芽的部分留下做种子,用剩下的洋芋屁股蒸了半锅干洋芋。纯粹的蒸洋芋甘甜粉面真的好吃,像那纯粹的米饭和纯粹的面条。可一年中又能吃几顿呢,大多时都是瓜瓜菜菜混做一团。

洋芋屁股吃不了几天,日子还得继续。节令已过春分,草木开始发青,母亲带领我们上山寻找吃食。早醒的白蒿、荠菜成了我们的碗中餐。接着是白藤叶、叶儿花、山白菜……母亲手巧,想着法子把野菜做得不那么难吃。日后我也写文章赞美过野菜的美好,而野菜终究是野菜,天天顿顿的吃,终究还是难以下咽。就像苦难可以磨炼我们的意志,没有人愿意天天享受苦难的生活

野菜很快老去,苦日子仍然纠缠着我们,把春天的日子拉得老长老长。母亲只好带领我们挖山药,挖火藤根。那是多年生的块状根茎,深藏林间厚土之中,挖掘非常辛苦。尤其是山药,喜欢生长在山石缝隙,总是让我们劳神费力苦不堪言。多年后,当山药与鸡肉、猪肉结伴成为餐桌上的新贵大受欢迎时,我仍不喜欢。犹如人人赞美的槐花饭,如果没有优质的面粉帮衬,它成为不了大家喜欢的美味。

为了让野菜变得好吃一点,母亲想出很多办法。她到河里捞小鱼,做成野菜鱼汤;她用石板做成机关,扑捉松鼠,熬成滋补山药汤。最难忘的是母亲曾套回一只斑鸠,做成难得一见的斑鸠山药羹——那真是美味,那是我记得的最好吃的羹汤。

而我最想吃的还是粮食。

有多久没有吃过粮食了,记不得了。地里的洋芋还没有开花,麦子刚刚抽穗,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吃什么呢?母亲把队里育完种的红苕母子捡回来,挑了又挑,切下可以食用的部分。焯了水,用大蒜和漆蜡油爆香,炖熟,滋味虽然不堪回味,好在可以果腹。

饥饿的肚皮填饱了,但是缺少营养,我们面成菜色走路发飘。母亲看看绿呼呼的麦子,似乎看到了明天的希望,狠下心拿出深藏已久的几碗麦子,我殷勤地围着母亲,推动石磨磨麦子。石磨磨面是一道很闹心的活儿,平日避之不及,想象着白雪雪的面条和浑圆的饺子,我还是满心欢喜地忙乎。母亲却只让我把麦子磨成半拉子,把麦面麦麸一齐盛起来,让我赶快生火烧水。过年时的柈子柴燃起红红的火,锅里水就急呼呼地欢叫,母亲掬起一捧麦麸麦面撒进锅里,搅一搅,又加一把,搅一搅,又加了半把,搅了搅,几经添加锅里依然是稀汤寡水。尽管如此,好在那终是一碗纯粮食饭,我们吃出满嘴飘香。

麦子吃完,碗里的希望只剩下那三分自留地了,那是我们家最后的希望。可惜,豆角南瓜刚出芽,苞谷只有一拃高,小心扒开头顶紫花的洋芋,洋芋只有指头大。唯一的指望是那青呼呼正在灌浆的麦子。掰开一粒看看,淡绿泛白的麦粒圆润晶亮,拈一粒轻轻挤破,是牛奶一般的浆液。伸出舌头尝尝,有一种甜甜的麦香。母亲咬住嘴唇割下一把青麦子,我匆忙地剥出一碗浅绿泛白的麦粒。母亲见了,说了一句——作孽呀!就把麦仁倒进沸腾的水里,撒上葱花和盐,家徒四壁的屋里弥漫着麦仁饭的香味……

我忘不了麦仁饭的那种香味。那份香,让我记得没有比粮食更好吃的饭食。以后的年年,我们虽然挣脱了苦难的魔掌,每到春末夏初,看到绿呼呼的麦子,我还是想让母亲做一碗麦仁饭。一想起母亲那句——“作孽呀”,我立即住了口。

然而,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多次在自己的文字里把过去的苦难写得温情脉脉换取稿费,让年少的读者误认为那时似乎很是美好。为讨好女友的欢心,我大讲春荒的故事,却勾起了她对麦仁饭的向往。因此,春末夏初回到故乡,满怀喜悦地想为她做了一碗麦仁饭。

手握镰刀看着绿呼呼的麦子,又想起母亲说过的那话——“作孽呀”。我顿时泪流满面,也忽然明白,撕裂的伤口纵然拥有着玫瑰一般娇艳的色彩,那终究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让人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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