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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奶

作者: 粟克武2022/02/28人生故事

七奶是个狠角色,在老家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的。

但凡吵架干仗,七奶不光声音大、眼光毒、气势凶,更要紧的是,她总是能精准地抓住对方的痛脚,随即给予迎头痛击,嘴巴噼里啪啦地不容对手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到最后好像总是她占理。提起七奶,各个都头痛。

第一次当面领教七奶的厉害,是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那一天,我和哥哥、还有比我大一岁的小叔三个人到七婆太岭上钩油(采松香)。中午时分,转过七奶家屋背下来,我们盯住了她家门口田坎底下的那棵柚子树。已是初秋季节,树上的柚子圆碌碌、黄澄澄的,十分诱人。虽然七奶厉害,可是说不定她不在家或者发现不了呢?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柚子的诱惑战胜了心里的害怕。我们商量好,由擅长爬树的我上树、小叔望风、哥哥负责捡柚子。可是,没料想我刚刚爬到树干半腰,耳边就传来了七奶那母老虎一般的一声大吼“你们几个鬼崽崽在做什么?还不给我快点滚过来。”我心中一颤、手脚发软,差点掉下树来。

跑肯定是不敢跑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七奶是谁?她能善罢甘休吗?她要是把状告到奶奶那里去那还得了?我们三个人老老实实地走到七奶跟前,站在她家大门口的屋檐下,等她发落。七奶不说话,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们扫了一遍,转身进屋拿出来三个鱼鼎,给我们一人一个,“你们帮我把坎根底的柿子摘下来。”

七奶家门前的土坎下种着一排柿子树,这时候正是柿子成熟的季节,树上的柿子黄中透红,非常漂亮。满以为会挨一顿牛枝鞭,没想到会是罚摘果。我们三人心中欢喜,把鱼鼎背在屁股后头,手脚麻利地爬树摘果。不到半个钟,树上的果子差不多都摘下来了,满满的装了两菜篮。这时候,我看见树枝顶端还有几个红柿子,可是树枝太细、试了两次都没有摘到。我正准备冒险伸手再试一次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七奶柔和的声音:“那两个不摘了,留着给鸟崽吃吧。”

后来奶奶告诉我,七奶拦住我不摘树顶上的果子,其实是怕我从树上掉下来。

摘完柿子,很意外地看到了传说中厉害无比的七奶脸上绽放着微笑。她拿出来一个小篮子,装了满满的一篮子柿子,让我们带回家里去。

秋去冬来。一次和七奶一起摘红花草籽的劳动,我完全被七奶震倒了。

红花草又名紫云英,是豆科黄芪属越年生草本植物,多在秋季套播于晚稻田中,作早稻的基肥,是稻田最主要的冬季绿肥作物。与其说是草,我更愿意说是花。初冬时节,连片的稻田里红花草翠绿柔嫩、像一块块绸缎,紫红色的小花零零星星地点缀其间,微风吹过,绿浪涌起,好看极了。

为了节约成本,每年冬天红花草成熟的时候,生产队都要组织人手采摘红花草籽,以备来年播种。这种活路(工作)最适合老人和小孩来做。

那天下田刚刚摘了半篮草籽,浪石口的振嫂表婶说话了,“七嫂表姑,讲个古(故事)来听下子。”七奶一边摘草籽、一边问,“讲哪一段咧?”表婶说,“讲花花蛇。”七奶应了声要得,然后慢条斯理地开讲。她的声音清晰明亮、抑扬顿挫、极富感情,而且她很善于把握故事的起承转合,要紧的地方环环相扣、丝毫不乱,故事里人物的喜怒悲乐被她演绎得活灵活现。我万万没有料到,锋利如刀子的七奶的嘴,竟然能讲出如此优美动人的故事。

“花花蛇”是当地流传很广的一个民间故事。上大学以后听老师讲民间文学,我恶补了一番功课之后认为,其实“花花蛇”就是《蛇郎》在我们当地的一个版本。大概的情节是,有个老汉在山里摔伤为一条大蛇所救,为报恩他答应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蛇郎。姐姐不愿意嫁,妹妹无奈嫁过去意外地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姐姐后悔且妒恨,把妹妹推到井里淹死自己取而代之。妹妹死后变成鸟骂姐姐,被姐姐打死做成菜,蛇郎吃着香、姐姐吃着就臭。后来,妹妹又经历了变成树、变成床架、变成木梳等一系列曲折的变化,最后姐姐饱受精神折磨死去,妹妹还阳和蛇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是第一次听七奶讲古,而且是那么精彩的一个长篇故事,一下子就被她完全征服了。我紧跟在七奶的身旁,边听讲边摘草籽,经常听得入迷而忘记手上的活路。

听七奶讲花花蛇已经是50多年前的事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七奶讲述时的情景。故事本身的精彩自不必说,七奶的语言是那么的生动美妙。比如老汉问女儿谁愿意嫁蛇郎的时候,姐姐说“我爱我们爷,不爱花花蛇(桂柳话xie)”妹妹只好说“我爱花花蛇,不爱我们爷”。姐姐取而代之去见蛇郎的时候,蛇郎感觉不对,问姐姐“你脸上怎么有个疤”,姐姐回答“我回家看爸爸炼油渣”。蛇郎又问“你脸上怎么有个痣”,姐姐回答“我回家看爸爸炼豆豉”。变成小鸟的妹妹站在窗前的枝头嘲笑姐姐,“羞羞羞,拿老妹来洗油头”。这些对话极富韵律,像诗一样优美,令人如痴如醉,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里。

七奶还有好多故事,有名字的没名字的,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印象深的除了《花花蛇》,还有《一幅壮锦》《崩山塘》《观音赶海》等等。故事的内容有些是神话、有些是传说,有教人行善行孝的、还有教人诚实信用的等等,每次听讲都有所感悟。去生产队做事,回回我都盼望着能够和七奶在一起,这样总有精彩的故事听。

我至今依然认为,是七奶打开了我内心向往文学的那扇大门。

七奶让我感恩铭记还因为她的善良和仗义。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家经历了一场劫难。我公被大队里一帮当权者害死了。

出事的那天,公一大早被民兵喊去大队部开会,奶奶和母亲被勒令不准参加。天擦黑的时候,母亲在河边收被子,隔壁的亲戚幸灾乐祸地回来报信,在河对岸喊道“秋秋,你老子脑壳开花了哦。你看拿来哪门搞哦!”母亲早料到了可能会出现这个结果,心中悲愤、恶狠狠地回了一句“拿来哪门搞?拿来吃”,转身回到家里,和奶奶抱头痛哭。80多岁的太婆和年小的我、哥哥、弟弟,还有小叔都吓坏了。

埋葬了公以后,家里边凄凄惨惨,悲凉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极度的悲伤、无助和绝望的情绪,就像是黑夜里走路,似乎永远看不到头。母亲把大门关上,用两根粗大的木棍撑在门背后,再压上一块顶门石。一家人围坐在灶门口掉眼泪,谁也不说话。

这时候,忽然听得吊楼上一声轻响,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上边传来七奶的大儿子秤养小叔的声音。他平静地说:“姑孃,我婶(当地对母亲的称呼)喊我来陪你们守夜。”然后就是搬禾草铺垫的声响,再后来就听得呼噜声响起。

秤养小叔的到来,让我们全家惊喜万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冰冷的风雨中看见了灶膛里温暖的火光,又像是走在漆黑的夜路望见了指路的明灯。全家人冰冻的心里似乎陡然间升起了一股暖意,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奶奶和母亲没有答话,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第二天大清早,秤养叔起身悄悄地离开了。从那以后,每天夜晚他都悄悄地从吊脚楼爬到我家里来,在楼上睡一觉,第二天早起悄悄地离去。他一直陪了我们一个月。

此后艰难的岁月,时不时都有七奶和她的儿子秤养、石生两兄弟伸手帮忙。当我们家像是麻风病一样被人远远地躲开的时候,是他们走过来,带着笑脸和温暖;当我们家被看作是无底洞谁也不敢牵扯的时候,他们送来了几斤米、半筐红薯、一块八毛……

七奶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过世了。我很后悔没有能够在她有生之年,请她把肚子里的精彩故事都讲给我听。村子里一下子似乎寂寞了不少。田里的红花草也没有人种了,几个老太太带着一群孩子收草籽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老人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偶尔会有人想起,讲古还是七奶讲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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