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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琪

作者: 老叟行舟[文集]2021/11/24心情故事

第零节序言

淡淡斜晖透过窗棂,一位七旬老妇,坐在窗前似乎忘去了时光的流逝。这是一所老旧小区的六层小砖楼的单元房。她还记得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是紫石外街,窄小的胡同,是一条由西到东的由高到低的胡同。幸亏她家住在胡同的西头,也就是最高处的一所小院子里。院子有颗老槐树,曾经有人劝她爸爸老宁头把树砍了,因为槐树是木中之鬼,很不吉利。可老宁头根本不信,每年晚春槐树开花,满院槐花香,串串槐花采摘下来,和棒子面搅合在一起蒸槐花饽饽,或者下锅炒槐花棒子面疙瘩,都好吃得很嘞。后来她在这小院长大,上学、参加工作。老爸老妈相继去世,就剩下她和哥哥姐姐。房子是父亲年轻时置下的,要兄妹四人平分,每人正房分不上一间,最终她用一套单位分的单居室和一万多存款,和哥哥姐姐换来了这套小院。

八十年代,她大学毕业,在单位找了个丈夫,一起在这个小院度过十年春秋。她拼命工作,还得照顾孩子。她至今搞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他怎么就成了自己的丈夫,除了也有一张文凭外,其他的大概就什么都没有了。小院被拆迁了,拆迁办给她分配楼她坚决不要,她就要回迁,住回原来的紫石外街。房子给了,由于是点名要回老地方的回迁户,所以也没有太多的补偿金。当然房子也就一普通的三居室。后来补偿金加上她的积攒,她总算把闹着要出国的儿子送到美国去留学。儿子一走,至今又快二十年,没回来。顶多是给她寄过两次美金,一次一万“刀了”。

退休了,人也渐渐地真的老了。原来很多事都需要依仗她的老伴,突然提出要离婚。离就离吧,老男人拿着自己的工资卡和一个白净面皮的东北娘们走了,也不知走到哪去了。

老父亲老母亲从这里走了,哥哥姐姐拿着分到的小钱钱也走了,儿子拿着她最后血汗钱也走了,最后那个老男人也走了。

她坐在落日余晖的窗棂前,心中总是以前啊以前,那许许多多的往事。

第一节父亲

宁琪打记事起,就被母亲塞在炕脚贴墙睡觉。常常是半夜被尿憋醒了。叫妈妈,说尿尿,就是母亲给她拿尿盆,自己蹲在盆上,尿一大泡,把晚上喝的稀粥中的水都放了出来。她迷迷糊糊的,总是看见父亲还没有睡,有时是坐在炕对面的小桌前,带着眼镜仔细地看着不知是什么名堂的书;有时是拿着电烙铁在焊接什么东西。房子大梁上垂下一跟电灯线,把一盏小电灯泡子斜吊在小桌上。小电灯映照着父亲的身影,显得父亲的后背的那么宽大。

宁琪的父亲,是这条胡同口的无线电修理铺的“老板”。院子里的正房住着宁琪的父母和宁琪,还有宁琪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厢房里住着两个学徒,大个的叫:董大民。小个的叫:李文清。这两个小子约莫十七八岁,跟着老宁头在铺子里学习修理知识,实质上是要干很多杂活,比如扫地,烧茶招待客人。给老宁头站柜台,卖无线电零件或委托卖的旧收音机。老宁头大部分时间是在铺子后面的修理间中,修理各种各样的老旧收音机。空闲下来,就给这两小子讲讲怎么看电路图,讲一讲无线电波的传播,可惜这两小子天生不爱念书,小学都没有真正毕业,是因为家里跟宁老头有点远房远房的转着圈子的所谓亲戚关系,为了混口饭吃,才来到宁老头这里。董大民管宁老头叫“老姑夫”,也不知道这亲戚关系从哪里论起,因为宁琪她妈妈跟董大民的父亲连表兄弟也论不上,只好像是一个村的。李文清管宁老头叫“老姨父”,也同样是扯淡。到了这铺子里,宁老头一律让他们叫“师傅”。宁琪的父亲被人叫老宁头,并不是那时他的岁数已经很大,而是他过早的秃头,上面秃的没有多少毛,而下巴上却是大青胡茬子,看着非常老气;而是做买卖的人应该和气说话委婉,而他直来直去,有时抬起杠来,是没完没了,非把他的观点阐述清楚说得别人不再回嘴为止。这是俗话说的“拧”。老宁头名字叫宁汝贞,据他自己说,这是上小学的时候,先生给他起的名字。

宁琪十四岁的时候,上了初中。由于家里人口多,她又是女孩,父亲倒是没太在意过他。家里虽说有个小电料铺子,又修又卖,但是家里的日子从来没有什么宽裕。中午父亲和哥哥、姐姐、学徒在一起吃饭,好点的时候,不过是捞面条。没有什么肉炸酱之类。当地管那种将酱油加盐兑水烧开点上几点油和蒜末的玩意,叫“汆”。捞出面来,撒上点“汆”,就是上好伙食了,不然就是窝窝头,加黄酱蘸小葱。宁琪去上学,家里没有馒头,每次都是窝窝头,窝头眼里有点黄酱,酱上插着一根小葱。日复一日地窝窝头黄酱插小葱。宁琪长得不高,在斑里女生中算是矮个,人也黄瘦瘦的。一天在学校上厕所,见有女生换卫生纸,自己傻乎乎还问,换的是什么?由于营养不良,发育也晚,宁琪在初中时都没有来例假。

学校里很少有女生愿意和她在一起,嫌弃她长得土气。虽说那时买布要布票,许多家里有女孩的,还是在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多少要做一两件整齐的衣裳,女孩总得出门有些脸面。可宁琪穿的都是啥?有一次,冬天,竟然穿着她老妈的偏襟大棉袄就跑来了。因为冷,她没有棉外套。

宁琪没有小闺蜜,更没有什么朋友圈。她眼睛里只有盯着作业。她格外注意作业本的干净,每页都书写得整整齐齐,做错的数学题用小刀片扣掉,用同样的横隔纸在背面补贴好重写。她的功课却是在女生中呱呱叫的。

虽然是小女儿,可是没显出父亲对她有什么特殊的爱。家就是吃饭、睡觉、做作业、要学杂费的地方。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看见父亲每天晚上还在伏案工作的情形,她就好想伏在父亲的肩头,给他揉一揉,父亲真的是很辛苦。

第二节师兄

小院发生了变化。两位师兄和大哥都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姐姐们都回到正房大炕和她们挤在一起睡觉,院子里又在厢房外接出一小间,这样三个男孩就陆续准备把搞好的对象带回来。不过,兄弟三人出了矛盾,似乎是为了谁应该住接出来的小泥屋而较劲。谁也不说,但是谁也不往小屋里搬。最后还是父亲,把大哥叫过去,让他住在里面。大哥哭了,吼了一声:“凭什么呀?”

父亲说,“就凭他们是你师兄,就凭这房子现在是公家的了,已经不是咱的了,懂吗?”

大师兄董大民找的对象先被带回了小院。母亲一看,原来认识,就是西大街菜市场卖菜的售货员孙秀秀。个头不高不矮,一双丹凤眼总爱瞥着看人,除非这个人能够让她看上,觉得值得巴结,才会眯成月牙状。董大民带着孙秀秀,进了院,也不向父母亲打个招呼,反而进屋和孙秀秀收拾屋子,不一会儿来了一大帮小青年。这会儿董大民就不得不出来跟父亲打个招呼:“师傅。”

父亲看着他们,没有出声。

董大民又说:“师傅,我这不就要结婚了吗,总不能上街上买着吃。这不,就只能在这西窗根下,搭个厨房。”

父亲回屋里去,什么也没说。母亲眼里含着泪光,姐姐们不在家,只有宁琪看着眼前这一切,刚要说什么,就被母亲一把拉住胳膊回屋里去了。

大师兄和那帮小青年很快就搭了一间厨房,比西厢房接出来的小泥屋还要高一些,厨房顶铺了油毡,摸了泥,怕风扇了油毡,还压了几块砖头。大哥回来了,这下不干了,吼道:“你们把我的窗户都堵上了,这不是欺负人吗?”董大民见了大哥,还有一点摸不开脸,不管怎么说,在一起住一起吃混了这么多年,感情总算是有一点。孙秀秀见董大民哑巴似的,立刻丹凤眼就立了起来:“谁欺负你了?你不想想,你算嘛出身?知道不,小业主,先要改造改造你的思想。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懂吗?”

大师兄和孙秀秀就这样住进了小院。

孙秀秀很少正眼看宁琪。有一次,宁琪穿着二哥小时候穿剩下的球鞋,上身穿着老妈改瘦些的旧上衣,从西厢房搭建的厨房前过,孙秀秀瞥了一眼,嘴里道:“嘛模样,天生的……”后面声小,宁琪没听清,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二师兄把自己的对象带回来一次,没进屋,就又拉着二师兄走了。从此,二师兄三天两天地不回家。后来,听街坊们说,他找的对象是杏花村糕点铺经理的闺女,由于人家就一个丫头,他倒上门去了。二师兄走了,但东西没搬,一把将军锁,锁住他屋子的小门。大哥找他几次,跟他说,自己也要结婚,还没房住呢,既然他有了去处,就把房腾出来吧?

“想什么呢?”二师兄一点不客气,“我的屋,我等着跟别人换房呢?懂吗?几处小房合起来换个大的。”

大师兄从此不在再宁家吃饭,二师兄也不在宁家吃饭。胡同口的“利民电料行”也改名了为“紫石街电料行”,电料行也改成了集体所有制,归镇上商管科管。没多久商管科也换了名,叫什么委员会。老宁头这回变成了普通店员,大师兄董大民成了铺子的负责人。董大民当了官,今天上面找他开会,明天又被安排去搞什么活动,总之,他站不成柜台,可凭他那刚入门的手艺,也修不成什么收音机。活都是老宁头扛了下来,可工资他们几个人差不多,董大民拿的是二级工的薪水,在那时也有三十八块大钱。八毛一斤猪肉,五毛一斤鸡蛋,再加上他媳妇孙秀秀的一级工工资,两人有六十多块的收入,立刻生活就好多了。原来跟老宁头学徒,管个饭,一个月从师傅那里拿十六块学徒钱,虽然不用他掏伙食费,但董大民抽烟,还爱抽口好烟,什么恒大、牡丹、前门他都抽过。为此老宁头说过他,“你爹娘在乡下,日子也艰难。抽什么烟,浪费钱还毁身体。”董大民应付着,最后当着面不抽,就背地里抽。老宁头叹了口气,道:“儿子管不了,徒弟也管不了。哎!”

老宁头管电料行,那电料行是他私人开的,进货啊,用人啊,修房啊,纳税啊,统统都得管。小镇不像大城市,客户少,买卖不算兴隆,所以他也没挣几个钱,有点钱实际上都压在货款上。而现在改制归了大集体,一切不用他管,费用自然是公家先出,他不过一个月拿五十四块死工资,论起来,他觉得日子倒比原来强了一些。大儿子初中毕业,就在镇上农机厂学徒,这不刚出师,也可以每月拿个二十八九块;两个姑娘也相继续初中毕业,一个镇服装厂,一个在天兴居饭馆当服务员,总之,家里有了很大改善。所以,他那小破电料行公家收走改制,他是双手赞成。

这天上班,出事了。一个客户不依不饶地和董大民吵了起来:“你们怎么偷着换了我收音机里的泡子(电子管俗称)?知道吗?我这是解放时上级奖励我的收音机,那是美国战利品,知道吗?那是美国货。”

董大民不承认,“谁换你的泡子拉?这收音机现在不是修好了吗?你听听!”一台铁壳军用收音机摆在柜台上,呜里哇啦地唱着样板戏。

那客户身穿一身旧军装,拍着柜台,“你们这是欺骗人。我是退伍军人,不吃你们那一套,不给我把泡子换回来,我上镇里告你们去!”

老宁头从后间跑出来,满脸带笑:“老同志,您别生气,坐下喝口水,我给您查查去。”

董大民黑着脸也不吭声了。老宁头看着收音机被打开的后盖,一眼就看见,一只国产的小管子用套接的方法插在里面,很明显,不是原装货。老宁头看着董大民,意思是询问怎么回事?董大民不说话,老宁头对客户说:“机子没修好,要不您明天再来拿?我保证明天给你把问题解决好。”

客户说:“好吧,看你老会说话的份上,我就明天再来一趟。”

为了这件事,老父亲回家,把自己珍藏的美国军用管拿回店里,赔给了人家。事隔多年,后来大师兄喝酒的时候说了出来,“李文清真不是个东西,偷人家客户的泡子,给他老丈人修收音机,差点让我背锅。”

宁琪中学毕业了,被分配到离城百十里的清河镇王家湾当知识青年去了。走之前,母亲给她缝了一身新衣裳,蓝布的外套,套在里面的旧棉裤棉袄上。父亲用家里的旧木板,锯呀刨呀,给她做了个小木箱子,母亲在里面放进一床棉被和几件换洗的衣裳。走的那天,父亲和母亲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她只记得,母亲哭着,从怀里掏出5块钱,塞给了她。

一辆辆敞篷车,拉着她和她的同学们,走了。

第三节母亲

宁琪走了。大炕贴墙的炕脚少了个丫头,虽然平时也不见多跟小女儿说什么,但是一旦宁琪不在身边了,母亲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年前,宁琪来了一封信,说她在知青点过得挺好,不用爸妈惦记着。信中又说,因为是第一次在村里,跟同学约好要在村里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所以就不回家了。母亲听父亲念完信,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扑扑地落了下来。过了阳历年接着又过春节,家里也没多大热闹气。倒是董大民的老婆挺着肚子,不是在砂锅里炖排骨,就是在铁锅里焖鱼。老宁头的大儿子因为房子问题,干脆搬到农机厂集体宿舍去了,很少回家。两个姑娘也找了对象,逢过节就都去未来婆婆家。要不是那个时代反对未婚同居,两丫头根本就不想回家。

母亲没有工作,在居民组领取点什么扎花糊纸盒的活计,由街道办事处给她们这类家庭妇女派活,每个月挣个十块八块的。这年刚入夏,这天就接连下起了雨,一连七八天也不开晴。幸亏她家的小院是在胡同的高处,没积下什么水,但胡同东口地势低下,早就水盖了路面。有人在路面上用砖头垫起墩子,人们来来往往,就踩着墩子前行。这天母亲去居委会交活,打着一把油伞,夹着一个小青皮包袱,一步步踩着砖墩子走着,忽然脚下一滑,母亲就要摔倒在水里,母亲怕污了要交的活计,手里扔了伞,怀抱着小包袱,仰角摔下。……

没多久,就有人跑到电料行,喊道:“老宁头,你家里的摔了仰八叉,被人给背到镇诊所去了。”

母亲的右胯骨摔折了,镇诊所治不了。宁老头只好让儿子和大姑娘陪着老伴,自己去菜站借了一辆三轮板车,最后把老伴用旧棉被裹着,和儿子轮着蹬着三轮去了城里。

母亲摔了,家里没人写信告诉宁琪。等夏收之后,宁琪从生产队支了十五块钱,领了四十斤麦子磨了面,把磨出来的精粉都盛了口袋,准备回家看看父母。

坐牛车换汽车,总算是用了两天的时间回到家里。赶路的夜里是在长途汽车站的椅子上渡过的。

宁琪长高了一点,脸色也没以前那么干吧黄了。虽然是下了乡,由于知青享受粮食补贴政策,她一个月有四十四斤粮食可吃。菜是村里自己种的。虽然也是缺油少肉的,但是比家里上顿窝窝头下顿窝窝头的小葱蘸酱要强些了。知青点一开始大家过集体生活,半年后,就散了伙,大家到处搭灶自己起火。宁琪也不在潮乎乎的集体宿舍里住了。干活的时候,有个中年妇女赵寡妇,跟她混熟了。赵寡妇也是人生寂寞,就让宁琪住在她家了去。这下,宁琪成了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典型,还受到公社的表扬。赵寡妇没儿没女,丈夫是结婚三天就去放炮修梯田,被大石头崩下来砸死的,因此村里对赵寡妇都是有些照顾的。赵寡妇收拾了出来一间厢房给宁琪住,自然条件也就比集体宿舍强多了。知青里没人拿宁琪当回事,按女生说,就她那样……

宁琪一进家里的院子,就喊了一声:“妈……”。接着听见正房靠窗露出母亲的身影。宁琪进了屋,放下东西,才注意到,母亲歪在炕上,右大腿和大胯都打了石膏。母亲身旁放着个小炕桌,碟子里放着没吃完的窝窝头。

宁琪哭了,哭的很伤心。

宁琪给村里些了信,请了假。说母亲病的严重,需要她照顾。一周后,村里老支书回了信,表示同意。让她不用着急,先照顾好母亲。赵寡妇寄了一个小口袋,里面都是大枣,说是给她母亲补补。

父亲这段时间突然就忙起来了。原来上头拨下来很多晶体管收音机。这东西谁也没见过,突然来了,就得负起保修的责任。董大民和李文清是什么资料也看不懂,但对这个叫“半导体”的各种小收音机却很喜欢。店里东西拿来就瞎鼓捣,还没卖给顾客,就坏了两台。保修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父亲的身上。夜晚还像宁琪小时候一样,大炕对面的小桌上,父亲在伏案研究。桌上一面摆着《晶体管收音机原理》,一面架着电烙铁和被董大民和李文清鼓捣坏了的半导体。

在宁琪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一直都在学习。而母亲就是像同学说的“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人了。母亲漂亮不漂亮,宁琪从来没有注意过,只觉得母亲就是这个样子。她做饭洗衣,给她们几个孩子缝缝补补。夜里父亲忙活的时候,给他倒上点水,饿了熬上一小口粥。家里的咸菜、冬天吃的积菜、后来跟人学的“西红柿罐头”都是母亲做的。她就像不停地运转的轮子,转啊转啊。

家里大炕对面除了父亲的小桌之外,还有一个大板柜,里面都是一家子的旧衣烂杉。柜子上靠墙上面挂的是领袖像,下面摆了一对很粗糙的土窑花瓶,和一面套了布套的镜子。后来,家里又添了一个父亲自己攒的收音机。镜子老套着布套子,所以,宁琪也没见母亲怎么照过镜子。宁琪也没怎么照过镜子。梳头是习惯动作,扎两小辫缠上牛皮筋,一共也用不了几分钟。早晨起来急急忙忙拢了头,拿着窝窝头就上学了,没工夫照镜子。

靠着板柜的边上有一个小箱子,那是父亲的宝贝,里面放着他用的家具、书籍和无线电零件。

母亲就在这里,为父亲生儿育女,就在这里每天忙忙碌碌,就在这里曾哄宁琪睡觉。

现在母亲歪在炕上,打着石膏,也不吭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两个姐姐白天上班,晚上回来上炕钻进被窝就是睡觉,早晨扒开眼就又走了。

这就是家。

第四节赵寡妇

快收秋的时候,老支书来了封信,问她母亲的病好的怎么样了?告诉她快收秋了。今年的年成还不错。赵寡妇也来信,说村里知青点负责人,她的同学崔艳艳,说了,她紧着躲在城里不回来,就是躲避劳动。看她回来怎么交待。

街道居民组负责人,小脚们也对她议论纷纷,韩大妈代表居委会对她说:“回来时间不少了吧?不年不节的,该回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宁琪知道她该走了,再呆下去,会给家里招来麻烦。没有人送,只是父亲这次给她准备了什么家里腌的咸菜、熏的挂在灶台许久的几条腊肉,又买了些糖果,对她说:“回去,给房东嫂子吃去,这也是个意思。”宁琪提着个家里的布兜子走了。哥哥姐姐也没人送她。

回到村里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回到赵寡妇家,赵寡妇挺高兴。对她说:“一路累了吧,我给你烧你热水,你洗洗。”正说着,崔艳艳领着三个女生奔赵寡妇家而来,进了院子,推开厢房的小门,冲着宁琪吼道:“你还回来啊,看你不好好的村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跑回城里躲秋种,这都快秋收了才回来。你要好好反省,写个检查交给我。”宁琪低着头,没说话。赵寡妇说:“怎么着,耍横啊。她妈病得挺重,是我让她回家照看她妈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不天天和我住一起,受着教育呢?哪有事上哪去,别在老姐我这疯闹,没人吃你那一套。写什么检查?我看该写检查的是你。你的同学家里出了事,不说想办法帮助她,反而想法欺负她,你什么东西?”

“你怎么这么说,她什么出身,小业主,知道吗?我们三辈子都是城市贫民。她不好好接受再教育,不行!”崔艳艳吼道。另外三个女生是小跟班,其中一个说:“崔姐也是好意,免得宁琪犯了严重错误。”

赵寡妇起身,从门后扯出一把扫把,说:“滚,欺负老娘的人,下辈子吧。我就是贫农,有胆咱们上老支书那评理去?再不行,就去公社!”

“滚!!”赵寡妇举着扫把,眼看就要打过去。崔艳艳带三个跟班一溜烟地跑了。

宁琪哭了。她招惹了谁呢?

赵寡妇拍着她的后背:“不哭。咱们把日子过得好好的,气死她们。”

赵寡妇烧了一小桶热水,厢房屋里放着一个新脸盆,一条新毛巾搭在盆边。“这是我新给你买的,擦洗擦洗身上,也解解乏。”宁琪心里一酸,眼泪就又掉下来了。“大姐,你对我真好。我长这么大,还没使过新脸盆和新毛巾呢。……呜呜……”

是啊,老宁头夫妻孩子多,家里又多了两个徒弟,人多嘴多。一个被老宁头用锡焊过的旧脸盆,两条看不出颜色的旧毛巾。女孩子大了,也没有什么特殊待遇。

赵寡妇出了厢房,进了正房,一间是她的卧室,一间成了放粮食的杂物间,进房的堂屋,一边盘了个灶台。冬天烧通着卧室的灶台,其它时候,都是烧通着杂物间的灶台。堂屋仅靠背墙,摆着一张黑漆漆的八仙桌子,一边放着一把太师椅。据赵寡妇说,这是他太公公留下来的。她婆家祖上原来算是个小地主,进了民国,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算起来她丈夫太爷爷那辈,高老太爷字生了八个儿子,分家,每家6亩地;他爷爷那辈,也没什么本事,但生儿子的本事也不差,五个儿子,分家,每个儿子一亩多。穷啊,冬天野菜棒子面饽饽被冻的邦邦硬,就这样,几个孩子还得抢才吃得上。老赵家不得不租种同村老王家的地。老赵家就这样混了下来,熬到土改,熬到今天。赵寡妇结婚的时候,娘家也是个穷,一身算是干净的衣裳,一个小包袱,就被丈夫赵德刚牵着一头小毛驴给迎来回来。所谓赵寡妇,是按农村的习惯,是随了丈夫的姓。赵寡妇本姓龙,这是个稀姓不常见,小名翠翠。龙翠翠刚一进门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都炸了,谁曾想赵德刚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媳妇。龙翠翠是西边山里的人,那里地少稀薄,姑娘家嫁出山坳坳,就算有福的了。谁料想,过门三天,赵德刚去修梯田,据说是学大寨,放炮,被石头砸死了。人抬回来的时候,脑袋都扁了,血糊糊的已经辩不出模样。

就这样龙翠翠就变成了赵寡妇,而赵寡妇是桃花命,妨爷们的话也就在村里传开了。赵德刚的爹娘没有他老子的本事,除了赵德刚一个儿子外,其他四个生的都是丫头,相继嫁到城里跟了下煤窑的煤黑子。那时,下煤窑也不算是什么好工作,但待遇还不错,基本工资加上各类补贴,能够拿个六七十。那比宁琪他爹可挣得多。大姐嫁了,就介绍二姐,就这样姐四个走了。赵德刚死了,龙翠翠公爹和婆婆没多久思儿痛切,相继得病也去了。就这样,赵寡妇是扫把星的名声就更大了。

“沾不得啊,妨死爷们,妨公婆,丧门星呕……”村里的娘们都这样说她。

只有宁琪来了,她这小院里才有了生气。

赵寡妇洗手挖面倒水和面,一系列动作麻利得很。她要烙饼,卷自己发的豆芽吃,那才叫香哩。

吃饭的时候,老支书也来了,看看宁琪说:“有困难就言语着。有我呢。”

赵寡妇留下老支书吃饭,老支书也没客气。

小炕桌摆上了,小盖帘上放着一叠饼,上面盖着一块纱布。赵寡妇说,意思怕凉了,二是这样吃饼软和。一碟子炸黄酱散发着香味,一碟子烧茄子,一碟子拍黄瓜,一碟子葱花炒鸡蛋。老支书笑道:“这可赶上过年了,”

香啊,软绵绵的一撕就有层的家常饼,摸上点炸黄酱,夹上点茄子,撒上点鸡蛋,香啊。宁琪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父亲养了一家子人,老家爷爷奶奶每月还要寄点钱,为了工作,还得买书,不然新东西就修不了……所有这些支出后,宁琪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没得到过什么照顾。仿佛她就是随随便便就来到人世上的小东西,被妈妈塞在靠墙的炕角。

吃了饭,老支书说,去村上把小宁的粮食领回来,别让知青点那帮人给领了。

赵寡妇笑着应道。“哎,知道了。你老慢走啊。”

第五节村中日月

日子过得飞快。宁琪秋收后,跟着赵寡妇赶集。清河镇周围几十个村子,每十天有一次集。清河镇在黛山山麓南侧,镇边有一条河不分日夜从黛山远方涣涣而来,又在镇前绕了一个湾,就又慢慢远去。王家湾,离清河镇有三四里,这河水又从王家湾前流过,所以以水为名,水叫小清河,故古镇名清河镇,庄子现在清河水边,便叫王家湾。赵寡妇挑着小扁担,里面担着家里后院枣树结的枣子。枣子八月就熟了,赵寡妇将枣子晒成干,她不卖鲜枣,她要把枣干卖给中药铺。当地的晒干枣很有名,据说有补血和脾胃等功效。宁琪跟着赵寡妇,其实赶集她也没什么目的,只不过是陪着赵寡妇而已。

清河镇比自己家里的万泉镇差可远了。万泉镇离燕州市不过七八里,是燕州市近郊,由于发展工业,不断地盖工厂盖房,已经和燕州市区连在了一起。万泉镇不过是个名,其实和燕州市的西城区东城区没什么区别,周边早就不见了什么万泉,到处是房子。除了老镇中心有些古老的四合院,其他的都是市里个个单位盖的什么机关大院。清河镇虽然也属于燕州市,但是远郊,又是半山区,古老的镇子还保留着过去的形貌。镇子是由十字街构成的,镇中心街是十字街口,一边靠南的是公社大院,牌子是“清河人民公社革委会”;靠北的街口有一所中学,挂的牌子是“清河中学”。其他东西两侧就是商店和小饭馆。小饭馆卖面条和大饼,不要粮票。里面坐着赶集的农民们,一个个喝得稀里哗啦,脑门上冒着汗,手里拿着大饼。一张张大嘴,一口口大板牙,喝一口面汤,咬一口大饼。

赵寡妇和宁琪走过小饭馆,里面的香气诱得宁琪不觉咽了吐沫。赵寡妇见状,“丫头,饿了吧。呆会姐卖了枣,姐请你吃。”在街西边到处是摆摊的农民。卖的都是家里的自己自留地里东西。人多的地方,是卖油的,炸油糕的。那年代,油可是宝贝啊。这油是古法用木击桶和木槌压榨出来的油,是花生油。宁琪不禁想起母亲到月底时拿着空油瓶子叹道还有“七八天呢。又没油了。”不仅是钱,买油得有油票,那是限购物资。宁琪在想,下次回家,一定要给家里打点油。不远处,一间铺子冷冷清清,上面写的是“新华书店”。宁琪看见新华书店就停了脚,她从小就有个毛病,常把新华书店当图书馆,翻架子上的书看,可又没钱买。这时,抬脚就想进去。于是就跟赵寡妇说:“姐,你先去卖枣吧,我去书店看看。”赵寡妇答应着,朝药铺走去。

宁琪走进新华书店,两个售货员倚着柜台聊天。

“你说,我婆婆那人,也忒偏心,小姑子坐月子,跑回娘家,也不嫌晦气,人家都说,生孩子的血气,冲了娘家的福运。把个外孙子疼的比亲孙子还亲。说什么长得跟姥爷一样,我呸……”

宁琪在书店里转着,架子上的书都落灰了。有一个架子,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处理书。一毛一斤。”宁琪像发现新大陆,走过去,在一堆堆落满灰尘的书中翻了起来。

下午回家的时候,赵寡妇的扁担挑着的就是两箩筐旧书。那是五十斤,宁琪花了五块钱。

“丫头,你真舍得。咱俩吃一顿饭,是羊杂面,鸡蛋卷饼,也没花上两块钱。”赵寡妇感叹着。

宁琪笑着不言语。

日月如梭,书一本本看,有的光看可不行,诸如《初等代数》那是工人出版社出的,比中学的数学课本可写得全乎,例子也尽量联系生活生产实际。还有《平面几何》、《初等物理》……这些书可不是光看就行的,还得做做题;有的书可以让人了解这个世界,诸如《世界通史》,《欧洲小说选》……

宁琪沉浸在这些书里的世界。“勾三股四弦五,为什么只在直角三角中有效?”,“草履虫到底是什么生物?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可是有光合作用,也能够就吞食更为微小的微生物……”

知青队伍也发生了变化,有人找门路,回城了。听说,崔艳艳经常去公社,和公社知青办的王学清混的很熟。宁琪没有什么路子,也没那胆子闯什么办公室。她觉得现在都生活很好,很宁静……

父亲来信了,说:“你母又病了,回来看看。”

宁琪哭了,急急忙忙请假,从生产队借了五十块钱,没来得及买油,也没来得及准备带什么东西,就这样回家了。

一路上,宁琪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母亲怎样了?

一路风尘,赶回了家。一进门就带着哭声喊:“妈……妈……”

只见母亲推开正房的门,看着她,“你可算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妈不是病了吗?原来,老宁头和母亲听说有知青回城了,有的是有病,那叫病退,有的因家庭困难,那叫困退。有的女知青在城里找个老男人把自己嫁了,就找理由成了困退。母亲听隔壁的黄婶儿说,“她认识镇里一个干部,死了老婆,没有孩子拖累,想找个续弦。她觉得宁琪可以。要是事情成了,没准还能调回城里……”

黄婶把那干部说的千好万好,似乎要是自己有个闺女,也会给那干部。于是,母亲就和父亲商量,把宁琪叫回来,让她相亲。怕宁琪拖拉着不回来,就撒谎把她骗回来。老宁头就会在外面上班,其他的事从来都是老婆做主。所以也就答应了,写了那只有一句话的短信。

“妈,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愿意。”宁琪说。

“丫啊,你爸你妈又没门路,咱家也办法走后门,你总不能在那地方呆上一辈子吧。这个干部虽说岁数大了一些,但听说他能跟上头说上话,如果事儿成了,你回城就有了路子和办法。”母亲也哭着说。

第二天。宁琪穿着母亲给她准备到新衣服,梳理好头发,由黄婶领着,去了镇上的天兴居。二姐就在天兴居当服务员,宁琪见面的事儿,是瞒不她的。

“小妹和黄婶来了。”二姐招呼道。

宁琪和黄婶等了约莫半个钟头,见一个中年男人,推开天兴居的珠帘,走了进来。一双三角眼很快就扫到黄婶,他点了一下头,接着就看向宁琪。那锋利的目光,在宁琪脸上停留了一下,就对黄婶说,“对不起,我一会单位有会,没得时间。唉唉,要不我们另找个时间。”说着眼里似乎透出一丝冷笑。

没有正式的开始,就迅速地结束了。宁琪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眼里噙着泪。

“什么东西?”二姐不禁骂道。

黄婶叹了口气,“没想到。人家是有来头的,咱攀不上。”

第六节采药

宁琪回到王家湾,回到龙翠翠家里。宁琪第一次照镜子,仔细打量自己。自己长得有些像母亲,瓜子脸。按今天的说法,就是巴掌脸。长眉毛,就是眼睛好像总爱眯着,那是在家里做作业在小电灯电光下养成的毛病。脸色还是不怎么好,虽然比小时候强了许多,但是和人家那些女孩来比,缺股子水亮气。赵寡妇龙翠翠说,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身子失调,没见过了十八的大姑娘还没来例假的。龙翠翠,把她当亲妹子似的,很是担心宁琪的身体。龙翠翠常去清河镇中药铺卖自己在山坳里采的草药,对许多中药倒是熟悉的很。清河镇的中药铺有位老中医,大约五十多岁,是位坐堂大夫。赶集的时候,龙翠翠就拉着宁琪进了药铺,要让老大夫李先生给她看看。

老大夫示意宁琪在桌子前坐下,拿过一个小枕头似的东西,要宁琪伸出右胳膊,把手和手腕放在上面。老大夫眯着眼睛,给宁琪把脉。良久,示意宁琪换了条胳膊,把左手和手腕放在小枕头上。

老大夫说:“你这脉,尺沉寸数,轻按如弦,重按沉下无力。你先天就弱,后天失调。若看西医,也检查不出什么病,顶多是发育不良。可按我们中医来看,你这身子骨必须得调,要是过了三十三岁,先天阳气下降,就会一病不起。先用人参养荣丸,吃上一段时间。调调看。”老大夫说着,就要落笔开方子。宁琪问:“这药多少钱?”

老大夫答道:“六毛一丸,一盒十丸。”

“啊?”

“啊?”

宁琪和龙翠翠都呆住了,太贵了。她们下地挣一天工分,还挣不了这一个药丸子钱。没钱,这不是她们负担得起的。

姐两个一路没说什么,好像有一座山压在心上。

宁琪天天跟着龙翠翠出工,龙翠翠不让她干重活。

王家湾村前有水,村后有小山,小山接着起伏攀延,逐步蔓延至几百里,都是山区。所谓黛山,就是这一片地方。山里没有别的,有野生草药,也有些小动物。老百姓为了吃上点肉,总是放夹子,野兔,山鸡,都快打绝了。宁琪跟着龙翠翠偷着进山,采中药,不过是什么枸杞子、金银花,有时能够采到黄芪。以前龙翠翠进山采药是为了卖钱,光凭她那妇女挣的弱劳力工分,只能混着队里分点粮食。过日子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做身衣裳,交个电灯的电费,都是靠她采中药卖钱支撑的。她本是山里人,从小跟着爹爹去采药,有些药性还是知道的。宁琪这身子,要经常用枸杞、黄芪和大枣煮水喝,就那个补身子。买药丸子她买不起,可采药自己还做得来。

宁琪跟着龙翠翠,在山里的丛林中转悠,一天下来,总算采了些枸杞。龙翠翠突然在一块岩石背面发现一片吐着小白花的植物,片片小叶子,椭圆的卵形,下面长着白色绒毛。“黄芪!”龙翠翠欢喜地叫到。宁琪跟过来,随即从背篓中拿出小铲,跟着龙翠翠挖起来。

黄芪药用部分是根,采回去洗净晒干。最后切片成药。

偷着进山挖药的事,被崔艳艳知道了。告到老支书那里。

“宁琪进山挖药卖钱,不出工,搞资本主义,你老管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就上公社知青办。”崔艳艳斜着眼看着老支书说。

老支书吧嗒着烟袋锅子,看也不看她。

“你不管是吧。我明儿去公社!”崔艳艳狠狠地说道。

晚上老支书,来到龙翠翠家,询问怎么回事。

龙翠翠把宁琪有病的事说了一遍,“看又看不起,总不能看她病下去吧。这不没办法,只能按老法自己采点药将养身子。”

老支书道:“有事我顶着。”

第二天中午吃饭前,崔艳艳领着知青办的王学清来了,进了大队部,就叫人去喊老支书。

老支书进了门,见王学清大模大样地坐在当会议桌用的条案边上,崔艳艳也坐在旁边。王学清见老支书进来,慢慢地从四个兜的制服里掏出烟盒抽出一只烟,问老支书:“抽吗?”

老支书晃悠着手里的烟袋杆子:“我有这个,抽惯了。”说着,也在条案旁坐下,打着火镰点燃火捻子,用烟袋锅子从烟杆上吊着的小烟口袋里挖出点烟叶装满,点燃,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王学清从四个兜底制服的左下口袋里又摸出一个小笔记本,从上面的左面衣兜里上摘下一只钢笔,说道:“老王,把宁琪走资本主义的事儿说说吧。”他说着一面看了看坐在旁边崔艳艳的脸色。

“有啥说的?什么走资本主义?她有病,看不起大夫,只得自己采药治病。要不你们知青办批点困难补助,让她看病。也省得她去采药。”老支书说。

“我怎么不知道她有病?”崔艳艳说。

“你要不信,就去镇上找老大夫打听打听。女孩的病我也不方便说什么?”老支书又对王学清说:“王科,我正式向你申请,我村知青宁琪有困难,要请求组织给困难补助。你们回去研究研究吧。如果需要,我打发人给你送申请书去。要是宁琪在我这里病倒不管,那可是破坏知青下乡的政策。”

王学清愣住了,一个字也没往本子上记。

最后尴尬地说:“好吧,我回去向上反映一下。”说罢,带着有些蔫了的崔艳艳走了。

……

宁琪在龙翠翠的调养下,好像有那么三个来月,一天她的内裤见红了。

“啊,姐,怎么办啊?”宁琪喊龙翠翠。

龙翠翠,给她一叠条状草纸,说“先垫着,别动,别弄的哪儿都是。”说着从板柜里翻出布头和棉花给她缝了个带子,然后教她怎么用。宁琪也学着用布头再缝了个带子,这样两个倒着用,该够使了。自从宁琪来了例假以后,脸色逐步好起来,在黄芪和大枣枸杞的滋补下,黄脸色逐步褪去,两腮渐渐白里透出红来。有些女孩样了,两只细眼也渐渐睁开,带着青春的清亮的气息。果然按老话说的,二十没丑女。胸脯也鼓了起来,把衬衫崩得紧紧的。

宁琪许久都没回家了。她觉得这王家湾的日子过得挺好。

第七节你长大了

一天夜里,宁琪睡到半夜,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咚”的一声,接着又没了动静,她本来想起来看看,由于院子里安静如初,她便往上拉了拉被子,迷迷糊糊地睡去。后来,她觉得身上好像压着个东西,她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人骑在自己的身上……

“啊,救命啊。有人啊……”

那男人伸出双手捂住她的嘴,狠狠地说:“再叫,就掐死你!”

宁琪努力挣扎着,忽然急中生智,张开嘴往那男人的手指头咬去,死死咬住。一股咸腥味冲进她的嘴里。

“啊,臭小……的,敢咬我?我他妈……”男人吼道。

龙翠翠终于被这声音惊醒了,顾不得穿外衣,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看见厢房门开着,就冲了进去,忙中不忘拉了灯绳,灯一下亮了。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要从宁琪身上跳下来,龙翠翠抄起门后放的铁锹不管不顾就朝那男人劈了过去,男人用手臂档了一下,铁锹头劈在男人的胳膊上,听的“叭”的一声,那男人的胳膊就耷拉下来。

“别打拉,赵家嫂子,我是王民生,我是民生啊。”那男人叫着。

龙翠翠接着又大声呼叫着:“有人强奸拉!”

左邻左舍,来了几个汉子和婆娘。

王民生蹲在院子的地上,左手捂着右胳膊,耷拉着脑袋哼哼着。

老支书也来了,见了王民生,道:“怎么又是你小子!你就是不学好。没的说,送公社局子吧。”

正说着,王民生的老娘,哭着从外面进来,趴的就跪在地上,嚎道:“求求老支书,你老就放了他吧。我就这一个儿啊,把他关起来,我也活不成了。”

“她还打折了我的胳膊呢。”王民生嘴胬向龙翠翠。

“儿呀……”老婆子坐着地上大哭大嚎起来。

宁琪已经从惊吓中缓了过来,穿好衣服,对老支书说:“放了他吧。也没怎么着。龙姐就过来救了我。”

龙翠翠不解地看宁琪,她想不明白,宁琪为什么要这样做。

人逐渐散了。姐俩回到屋里。

宁琪说:“姐,你别生我气。你看着满村的人差不多的都姓王,他们说他们是一个祖上传下来的。我和你都是外来户。在村里站住脚不容易。亏了老支书为人还算公道,不然我们就会被他们欺负死。你忘了上次评工分,他们硬是压了你一等,还说是公议。……”

龙翠翠说:“姐明白,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王家吆五喝六的,有好事都是他们的。”

崔艳艳听说这件事后,说:“呸,小眼眯着,嘬着腮,一看就是狐狸胚子。还真有人愣是要要她。呸……”

日子过得飞快,又到收秋的时候。一天在地里收玉米。收玉米那时没机器收,就是一个人掰下杆子上的玉米,扔进随身带的筐子里,一个人随着就挖出玉米杆子,磕下根上的土,把杆子收到一起。玉米秸是喂牲口的,杆子也宝贝得紧。龙翠翠说:“宁琪,坐下歇会。姐给你烤个玉米吃。”说着又站起,从玉米框里挑来挑去,用指甲掐着,捡了两个她认为嫩一些的玉米,捡了些杆子,拿出随身带的火柴点着火,用玉米秸把玉米棒子穿了,架在火上烧烤着。

姐俩正准备吃的时候,妇女队长王玉琴来了,笑着说,“被我逮着了”,说着,也要吃玉米。接着又说:“你俩败家子,干嘛吃咱自己队里的玉米。吃,也应该吃四队地里的。他们的地挨着咱们。不吃他们吃谁。你们俩缺心眼子。”说着从这块玉米地钻了出去,不一会回来,偏襟褂子前襟就兜了一兜子玉米。接着抖了抖衣襟,把玉米仍在地上,说:“吃吧。省得回去做饭。”

新收上来的玉米磨出面来和陈棒子面不一样。陈棒子面是苦的,新棒子面是甜的。宁琪从小吃的窝窝头都是粮店的陈棒子面,窝窝头总是一股子苦味。棒子面越陈,味道就越苦。龙翠翠把新磨的棒子面和一些白面混在一起,用面肥发起面来,一个小花瓷盆发的满满的一盆面,使了碱沿着大铁锅锅邦贴了一锅贴饼子,锅底放进水,盖好盖子,待到锅底的水干了,贴饼子也就熟了。

宁琪吃着新棒子面贴饼子,觉得很香很香。忽然想到,原来家里母亲也贴过饼子,但没掺过白面,饼子也没有这样松软。

“姐,你掺了多少白面啊?”宁琪问。

“不多,约莫是棒子面的四分之一吧。不掺点白面。棒子面发不大,贴出来的饼子硬。咱家没豆面了。要不再掺点豆面,那才叫香呢。”

宁琪的胃口开了,这一顿她吃了三个大贴饼子。

老天象开眼一样,快满二十多姑娘突然发育起来,宁琪长个了,人也漂亮多了。

插队的第四年,上面来了通知,要招工农兵大学生。每个知青点都要推荐一个人。老支书上报的是宁琪。崔艳艳知道后,就连忙又上公社去了。崔艳艳这几年可变化不少,人没长个,脸也没晒黑,可是腰身变了。从后面看去,屁股蛋子鼓鼓的,走起路来扭扭的。她家里是市里的,她老爸在商业局下辖的副食店卖菜。她姐弟八个,妈又不工作,后来商业局成立了什么“五七连”收拢了这群家属,办起了洗衣店、理发店、小饭馆,总之给这群人安排了点工作。虽然工资不高,算大集体体制,但每个月有稳定的二十八块钱的进项。崔艳艳最盼着回城,可嘴上却最革命。爹妈没本事,没路子,她就想投靠个人,这个人就是王学清。女孩没别的,也没钱买东西送礼,但青春就是最大的本钱。王学清家里有个柴火老婆,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王学清上班穿的四个兜的“中山服”,就是他老婆用土布给他仿做的。有四个兜,这是最突出的特征。里面套上白色的土布衬衫。不近看,还真有点像……崔艳艳和王学清混到一起,有人看见,崔艳艳在公社干部宿舍出没过。招工农兵大学生,是知青回城的重要出路,崔艳艳必须要王学清给她出把子力气,不然她就去告他。王学清答应了,换了老支书上报的名单,后来参加政审和体检的人就是崔艳艳。

“小业主出身,还想上大学,美得她。”崔艳艳恨恨地说。

崔艳艳扭着大屁股上大学去了。宁琪没说什么,她从小就没受过什么宠,也没得过什么意外的好事。所以她很平静。

第八节狗狗和家

宁琪除了过年,就没回过什么家。哥哥娶了嫂子,姐姐们出嫁了。家里写信要她回去看看,她觉得没意思。只是给哥哥结婚寄回去二十块钱。姐姐们结婚,一个人给了十块钱。她和龙翠翠住在一起,下地做饭,晚上看书,日子过得很宁馨,但自从出过王民生的事儿之后,她和龙翠翠觉得没个男人住得不太安全。

邻居王友明的老婆韩丽丽有个娘家堂哥,因家里穷,已经都三十多了也没娶上媳妇。韩丽丽就有心要龙翠翠嫁给她堂哥,虽然龙翠翠还比她堂哥大上两三岁。但娶龙翠翠的好处多,首先龙翠翠有家业,有房有院子,人又勤快,除了挣工分,还卖草药,手里多少有几个钱。而他堂哥家里,四五个兄弟,能吃不能挣,盖不起房,也就娶不上媳妇。如果他堂哥倒上门,就有福了,一切都是现成的,白得媳妇白得了财。兴许,她也能够跟着沾点光。

有了这个想法,就常往龙翠翠家里跑,又没有颜色,专在饭点的时候串门。龙翠翠和宁琪吃点差样饭菜,她就拉着孩子坐着你家炕头,等着饭菜上桌。

一开始龙翠翠也没说什么,街坊邻居地住着,还是和气着好。可时候长了,也就真让人讨厌。混熟了,韩丽丽就终于开口了,“他赵家嫂子,赵家哥哥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你这么总守着也不是办法。如果说有个孩子,守也就守了。可你孤苦伶仃守下去也不是出路不是。我劝你还是嫁了吧?”

龙翠翠苦笑道:“嫁给谁?我生来命苦,现在自己过也挺好,省得大姑子小叔子的,麻烦。”

韩丽丽又说:“我有个娘家堂哥,长得五大三粗地,就是因为家穷盖不上房,三十多了至今也没成家。嫂子要是不嫌弃,不如你们见见。”

韩丽丽走了后,龙翠翠和宁琪商量。

宁琪说:“姐,韩姐说的再好,也不如见见。见了面了解一下,再商量怎么样?”

于是订好日子,约好下次赶集的时候在清河镇小面馆见面。到日子那天,自然是宁琪陪着龙翠翠到了镇上,韩丽丽也带着孩子,搭着村里小卖部的牛车,也先行了一步。这次宁琪没去新华书店,龙翠翠也没去中药铺,直奔主题,进了小面馆,在靠窗户的桌子旁坐下。韩丽丽虽然早到清河镇一会,不过她要买布,还要给家里的马灯打煤油,所以就略晚一会儿去小面馆。龙翠翠和宁琪坐了不大一会,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推开面馆的门走进来了,东张西望,眼睛转了一圈,看见龙翠翠和宁琪就走过来。咧开嘴笑着,冲着宁琪道:“你就是龙翠翠。”不待宁琪回答。那汉子又说:“你看起来真年轻,真好。我妹子说,你愿意嫁给我?”

宁琪懵了,龙翠翠也呆住了。这是个什么人啊?难道是个憨子?

龙翠翠听不了,拉着宁琪转身走出面馆。

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不禁哭起来。宁琪说:“姐,别哭,别哭啊。”说着也哭了。

为了安全,她们决定养狗看家。恰巧村北有户人家的大黄狗生了一窝小狗,龙翠翠抱回一只。大狗奶水不足,小奶狗饿得总啾啾的叫。龙翠翠熬了一小锅面糊,往里打了一只鸡蛋,和开,拿小勺子一点点喂小奶狗。小奶狗舔啊舔的,渐渐就吃饱了,闭上眼在宁琪怀里睡着了。把它抱开放在地上的大纸盒做的狗窝里,它就醒过来,“啾啾”叫着,像是寻找妈妈。

龙翠翠笑道:“丫头,你就抱着它睡吧。”小黄狗是个小公狗,被龙翠翠起了个非常土气的名字“旺财”。

旺财很快就长大了,半年后长的就有点宁琪小腿高了。它非常黏宁琪,也哄着龙翠翠,因为晚上它要跟着宁琪一屋睡觉,宁琪嫌它脏,不让它上床,可是它总在宁琪睡着后,跳上床去,早晨宁琪一睁眼,旺财就讨好地看着她,舔舔宁琪的手。旺财见了龙翠翠,尾巴就会使劲地摇啊摇的,因为狗碗里的吃食都是龙翠翠给的。

旺财好像也很不喜欢韩丽丽,她来串门的时候都是带着孩子,旺财就朝那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又吼又龇牙。韩丽丽怕伤了她那宝贝儿子,也就来的少了。

这所小院里住着两个年轻女人,总是有人惦记。也总有说媒拉纤的,龙翠翠和宁琪总能够想办法把这类人请出去。插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日子过得真快。这年宁琪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件好东西。

日本和中国建交,中国进口量大量的日本12寸黑白小电视。售价约合一个普通工人的一年工资。父亲和母亲硬是攒出钱来买了一台。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胡同东口的紫石街电料行,也担负起保修和维修这种黑白小电视的任务。父亲照常是坐着炕对面的小桌上,整夜地看着《黑白电视原理》和《黑白电视维修手册》。紫石街电料行还是董大民当负责人,李文清和老宁头当店员。可实际上这两小子是什么都不懂。别说电视,就是简单的老式三灯收音机也维修不好。应着名是三个人工作,其实主要靠老宁头干活,还得防着他们别捣乱。

老宁头原本出身于小地主家庭,上了中学后,后来家里遭灾,农民交不上租子,而作为小地主却抗不过国民政府的征税,于是家境一年不如一年。那年,老宁头他爹病了,到燕州看病。病是看了治了。但是地也卖没了,最后只靠老宁头在燕州一家电料行当学徒养家。那时,无线电初步兴起,尤其是中国北方基本没有自己的工业,使用的收音机都是小日本生产的廉价倾销到中国的三灯再生收音机。老宁头上过中学学过点数学和物理,那些《无线电修理手册》、《无线电技师培训》等书逐步被他弄明白,从学徒变成了师傅。后来战乱起,老宁头跑到万泉镇。有家开铺子的李家老板,慌着跑路,贱价卖了铺子和住宅,被老宁头捡了个便宜;不会干别的就开了这家电料行。解放大军从这里过,部队的电台坏了,还请他修过。从而老宁头还受到镇领导表扬,成了拥军模范。老宁头的父母,在老家早就穷了,那时订成分从解放头三年算起,由于地没了,靠儿子寄钱生活,所以成了贫农。老宁头在紫石街扎了下来,解放了,从老家娶了老婆宁琪他妈。

大活小活都是他的,他的头更秃了,胡子也见了白茬。宁琪妈,自从摔了后,虽然胯骨接上了,但还是觉得右腿不吃力,干不了太多的活。好在孩子们都大了,也有了工作,家境一下子好了许多。就是宁琪在外,让她常常思念

宁琪回家了。带来在村里自己用麦子磨的精粉;带回自己在院子和龙翠翠养的大花鸡下的蛋。带回五十块钱,这都是孝敬父母的。老宁头哭了,大儿子也工作了,没给他买任何东西,大丫头二丫头工作了,钱串子在腰上留作嫁妆。只有这小女儿在外受了那么多罪还惦记着二老。宁琪妈更是哭的稀里哗啦,把宁琪搂在怀里,“儿啊,肉的叫着。”

第九节走出山村

村里有一点门路的知青都陆续回城了。宁琪病退、困退和政策性回城,哪条都不沾边。就在这王家湾一天天过了下去。老支书真老了,退了下来,村里新上任的书记兼村长的不是王家湾王家家族的人,姓陆,是王家湾这个大村三大姓中陆家子弟。一天陆书记找到宁琪,说:“小学校的公办教师调回城里拉,咱村里的孩子不能没人教,你看你能不能接下五年级和六年级的数学课和语文课。”宁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愿意试试。反正她下地也成不了主力。教材被小学王校长送来了,同时又送来学生的花名册。

幸亏在此之前自己还自修了很多知识,什么中国文学史、中国唐宋词三百首,不说精研,反正细细读过。多项式速算,平面几何面积,正比例和反比例等数学知识都自修过,她觉得好好备课,讲好小学五六年级的课并不难。

很快宁琪就进入了角色,从一开始上课有些讲话有些紧张带来的结巴,到后来流利地讲解着语文课本的课文。数学就更好了,定义清晰,解释通俗,例题除了教材上的,她还自己找来一些,让课上得丰富多彩。晚上,她多了一件事,就是判作业。她盘腿坐在小炕桌前,电灯斜着吊在小桌上方。多么像爸爸啊。旺财非要跳上炕,就卧在她的腿边。龙翠翠做好饭,几次催她吃,她都是说:“姐,等等就好。”

判完作业,就是八九点了。龙翠翠不得又热饭,叹道:“你这样教书,还不得把自己累死。作业少留点,孩子高兴,家长也说不出什么意见。我上学那会,老师懒着看作业,就给班长一人看,然后让班长给大家判分。”龙翠翠叨唠着。待宁琪收拾好作业本,龙翠翠把热好的面汤给她端上炕桌。

“姐,你对我比我亲姐好。”宁琪说。

“我也不知道,我一见你,就好像原来咱俩认识。你长得好像我小妹呢。说着,龙翠翠眼圈有些红了。”

原来她有个小妹子。龙翠翠娘没时间看她,她们村修大寨田,就把这三岁的小丫头交给了大五岁的龙翠翠。龙翠翠那时八岁,领着妹子在院子里玩,一会儿隔壁的孩子们来喊她玩,她就把妹妹一个人扔在家里,跟着那几个孩子疯去了。回来的时候,妹妹不见了。后来发现妹子死在路边的水渠里。大人们推断一定是她妹子见她走了,追出院子,就掉进路边水渠里,水对成人来说不深,但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水能够没过头就是灭顶之灾了,小妹子在水里呛死了。

她小妹也是小瓜子脸,眼睛有点眯,两腮由于营养不良有些偏瘦。和宁琪很像,龙翠翠第一次见宁琪,陈年旧事就翻上心来,她想抱住宁琪,喊一声“妹妹。”

她抚摸着宁琪的后背。

“姐,怪痒的。”宁琪说。

“小妹……”龙翠翠沉浸在往事里,嘴里不禁呼喊出来。

“你就是我的亲姐。”也正是这一句话,让龙翠翠帮他带大了儿子,陪她一起度过那些下岗的日月。

上课,放春假,春种,上课,放暑假,夏收……,年复一年,宁琪快二十五了。龙翠翠眼角也都出现了皱纹。这两个女人,谁也没有嫁人。宁琪是打定主意,凡是没文化的,她说什么也坚决不嫁;龙翠翠自从韩丽丽介绍对象后,就明白了,有人是冲着她的小院和钱财来的,她得防着。她连她爹妈也得防着,一次爹娘下山办事,也是来看看她。跟她借钱,说她兄弟娶妻还没盖上房呢。她不给。她娘骂她:“妨家精,你留着钱干什么?留着招野汉子。”她表示自己没钱,自己过日子也艰难着呢。她一个寡妇失业的,有什么钱财,没饿死就是老天保佑了。

不遇良人啊,二人忙忙碌碌,不是课堂,就是地头,哪来的合意的男子。说起来,最着急的还是宁琪的父母,眼见女儿快二十五了,回城无望,嫁人无处择婿。父亲的胡子都熬白了,母亲只要一提起宁琪就落泪。

王家湾后面的黛山已经光秃秃的了。人们缺少烧的,买不到煤,把山坡啃得干干净净的。连野蒿子都长不了。只要有野蒿子长出来,老少就跟疯似的,进山砍柴。无论野草蒿子、沙棘刺蒺藜都砍的干干净净。不然做饭烧什么?冬天烧什么?买不到煤的后果,使得过去绿葱葱的黛山到处山石裸露。龙翠翠不再去采草药了,那山已经秃了。

没有副业的补充,人们生活质量就更下降。刚进十月,过了中秋气温一下子就降了下来。屋子里比外面还冷。但姐俩不敢大量烧柴,只敢做饭时热乎热乎炕。有限的柴火要熬一个冬天呢?,要是没了柴火,可怎么过下去呢。姐俩不能在一人睡一间屋。俩人挤在一间炕上也暖和些,旺财也成了宝,没人嫌它脏,肉滚滚、毛茸茸钻进你的被窝里,暖和着呢。

龙翠翠把宁琪揽着怀里,宁琪把旺财搂在怀里。

龙翠翠还是不塌心,把柜子里过去存的准备做皮袄的老羊皮也压着被子上。

“好点吧,还冷吗?”龙翠翠道。

龙翠翠哪像姐姐,像妈妈呢。

进入十月,上面下了通知,国家决定恢复高考,全国凡是未满三十多男女青年都可以报考。宁琪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宁琪从镇中学借来初高中教材,她白天还得给学生上课,而晚上不管屋子多凉身上多冷,她也能够经常通宵不睡。从初中到高中各科课本上的作业她都做了一遍,有的重点题目还不止一遍。

高考考场设在清水镇中学,宁琪走进考场……她相信她一定会从这里走向大学……

三天考试,都是龙翠翠给她送午饭,送热汤。

考试后,龙翠翠比宁琪着急,怎么还不来通知啊,到底考上没有?

开春的时候,通知书终于来了,宁琪考中了燕州轻工业学院,进了电子技术系。走的时候,还是来的时候父亲给她的小木箱,不过里面放的是龙翠翠给她做的新被子,里面还有两身新衣裳。龙翠翠一直送她到了清河镇。一路上旺财也跟着,不时地朝她叫上几声,好像是询问她上哪里去。龙翠翠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宁琪哭了,“姐,放假我还回来。”

“小妹……”龙翠翠和宁琪拥抱着一起,哭着。

第十节爱恋

宁琪没有回万泉镇,而是直接去市里到轻工业学院报了道。迎新的是上几届的老生,一个胖乎乎的女生把她领到女生宿舍八号楼,住进来楼道中的304室。寝室里是上下床铺,共八个床位。分配给她的是靠门的二层床。没什么好说的。在同学帮助下,把小木箱打开,铺了铺盖,把小箱子放在床头。这以后就是她的小桌子了。陆陆续续,宿舍就进住了几个同学。经过交流,才知道她们这是按系按班分配的居室。一个屋的,也是一组的。宿舍的老大约莫有二十八九,已经在市里工作好几年,按照国家政策,她们是带国家工资上学的;老二是一个比她大上一岁多的从兵团考来的姐妹,由于兵团也算工龄,所以也是带薪学习;接着就是她,从知青点考来的,农民没有工资,听辅导员说,她们这样的和迎接高中生一样,国家给予困难学生予以生活补助,大概每月十六块钱。八块用于伙食费,八块用于日用以及书本等。她心里总算落了地,这样她就能够仍旧独立生活,不必向爸妈张口了。

接连几天就是什么迎新会、选举班委、发课本、发课表。等到上课的时候,已经一周过去了。第一次上课,是数学,由于是基础课,所以是大课,在阶梯教室里,乱哄哄的,大家等来了一个老头。手里没有课本,只有一盒粉笔。他介绍自己是老讲师,一直在学校教高等数学,希望和大家合作愉快。

阶梯教室很快静下来,头发斑白的老讲师,用粉笔字黑板上写下“函数与初等函数”几个大字。接着就滔滔讲开来。由于没有教材,老师讲的就是教材,大家紧张地记着笔记,唯恐有遗漏。第一学期的课还有基础物理,电学导论,外语,中共党史,体育等。宁琪说什么也没想到大学生还要上体育,后来才知道还有大学生体育锻炼标准,必须通过才能毕业。很快一切就走向正轨。就是学校的食堂,常有学生敲盆敲碗,表示不满。因为是大锅饭,一顿一张饭票。早、中、晚,大家吃的一样,每月交伙食费八元。带工资的嫌伙食不好,早晨是棒子面粥和一个馒头。咸菜一人一小蝶;中午多数时候是白菜粉丝,一碗粗米饭,一个馒头。不够吃的还可以领一个窝头。晚饭时面汤,就窝头。其他有好多学生表示交了八块钱,可这饭菜不值八块,食堂贪了大家都伙食费。

终于一天闹的食堂无法打饭,惊动了学校分管后勤的校长,最终把食堂改成和教工食堂一样,改成饭票制,你想吃什么叫买什么。吃多少按点的饭菜缴费。这才把很多学生的火气降了下来。

宁琪是吃窝窝头长大的,在村里也吃不上什么荤腥,所以不挑饭菜,能够吃饱就行了。还是吃大锅饭的时候,一天食堂改善伙食早晨给大家炸油饼。那个油饼比外面饭馆炸得有两个大,女生多数是吃不下。于是好多女生就把油饼撕开一半,将另一半给班里吃不饱的男生。宁琪也是如此,她没有注意,就是不想浪费,把撕开的半个大油饼递给了一个高个子小伙子。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接过,笑着说:“谢谢!谢谢!”

宁琪扬眉一看,那是一双大双眼皮下的明亮眼睛,充满笑意。个子高高的,黢黑的头发有点自然卷。那青年也在看宁琪。一身淡青色的外套,里面衬着土布衬衣,身量不矮,大腿细长。小瓜子脸,两腮略瘦,微透红晕,长眉下一双丹凤眼眯着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那男孩跟她同班,是从市里电子厂考来的。细问起来,他们还是同岁。

很快两人就熟了起来。她管男孩叫“佟佟”,因为男孩姓佟,好像是满族人。男孩管他叫“琪琪”,就这样一直拒绝男人的宁琪就沉浸在初恋的恋情中。

电子专业似乎很不适合女孩学习,电路啊,器件啊,还有数不清的实验,交直流电路试验、放大电路试验,搞的宁琪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报考了这样一个专业。早知道不如学个文科,考个高师当个高中语文老师不也很好吗?电视机原理,原来是黑白的,现在又加上彩色的,显像管发射三种射线。激发荧屏发出不同颜色,混合构成绚丽多彩的彩色世界……整整三年半,宁琪学得头昏脑胀,不过她挺过来了,从考试成绩来看,各门功课学得似乎还不错。

佟佟跟她有点不同,他动手能力极强,本来就在电子设备厂干过一段时间调试工,现在学了些理论,就如虎添翼,好像很有些毕业后就要什么大干一场似的。这上学期间,宁琪还带他去过父母家里。不过家又变了。国家落实政策,重新审定了老宁头的身份,认为他不够什么小业主,属于个体手工业者,发还了老宁头的小电料行。董大民和李文清没通过工商局技工考核,调到什么菜站、货站当小工去了。西厢房腾了出来,大哥和嫂子住进厢房,嫂子还生了大胖丫头,老宁头出来进去地领着,看得出心里是高兴了。

宁琪和佟佟来到宁家,老宁头可是觉得长脸了。这小女儿和未来的小女婿都是大学生啊。老宁家出息了,看看周围街坊四邻,哪家有大学生呢?

老宁头跟佟佟聊起来,更是投机,佟佟把现在收音机、电视机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是老宁头的电料行太小,装不下大学生这路大神,他真想把铺子交给佟佟打理,自己就回家养老得了。他觉得女儿女婿将来的出息大了,大学生啊,一定能够会有个好工作。

眼看就要毕业了,那年暑假,宁琪把佟佟带到王家湾。

“姐,我把他带来了……”宁琪喊。龙翠翠迎了出来。旺财也跑了出来。它立起身来,使劲地舔着宁琪的脖子、脸和耳朵。宁琪把狗头推开,它又伸着大舌头,舔了过来。宁琪和龙翠翠姐俩拥在一起,良久分不开。

晚上宁琪要和龙翠翠一起睡,“去,厢房陪佟佟去。”

宁琪脸红了,“我们还没结婚呢。打算毕业了就办事。”

“那怕什么呀,女人一生就一次是忘不了的,那就是你第一个男人。去吧……”

这是一个弥漫着甜甜爱意的夜晚。琪琪躺在厢房的炕上,旺财被关在门外,两只狗爪子不甘地抓着门。不一会被龙翠翠拉着狗项圈,把它拉回正房,关上房门。

就快三十岁了,宁琪还没有过男人。一双手探进自己的被子,一个男子汉钻进来。她感到心根本不能平静下来,接着佟佟使劲搂着她,“琪琪,我爱你。”这声音似从远古而来,漫长地穿越到她耳边。她也伸出玉臂,同样搂住佟佟,……

第十一节准备结婚

很快宁琪和佟佟就毕业了,一起被分配到燕州市飞燕电视机厂工作。这是一座新成立的国营企业,由市轻工业局负责。企业坐落在燕山市东郊,和她父母的家住的西郊万泉镇正好相对。企业新成立,她和佟佟也还没有结婚,她只好回到父母家居住。家里的小院子还是老样子,家里的西厢房被哥哥一家用着,原来被董大民搭建的小厨房没拆,哥哥嫂子接着使,嫂子吃不惯母亲做的饭菜,就自己起伙了。原来西厢房接出来的小泥屋成了哥哥的杂物间。正房三间,说是三间,其实每间只有八平米,很小。在宁琪小时候,父亲就把原来的堂屋和左侧的屋子打通,摘除了分割两间屋子的隔扇,又在屋里盘了大炕。右侧的屋子成了进门的外屋,成了烧炕做饭的地方。现在宁琪回来,也只能又像小时候那样睡在过去贴墙的炕角。有时她夜里睡醒,朦朦胧胧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妈妈就睡在自己旁边。

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砖头和木头,星期天就把哥哥堵在屋里,叫他出来帮着给她妹妹的屋子打隔断。正房的大炕被扒了,灶台被铲了,父亲用木头板子拼成两道隔扇门,把三间正房恢复成原样,中间是堂屋,左右两侧是卧室。这回没了厨房,就在西厢房对面,搭建了一间小厨房。

拆除了盘着的大炕,拆了原来盘的灶台。家里就变得有点城市化了。父亲买了铺板和搭铺板的条凳,在两间卧室搭了两个双人床,宁琪的屋里,父亲去旧货店给她买了一张两屉桌和一口五斗橱,给她放东西。堂屋里还是旧八仙桌子。不过添置了两把现代的折叠椅。这样冬天取暖,就不能靠大炕了,就得准备蜂窝煤炉子和烟筒。厨房也使上了液化气罐,比过去干净多了。砖搭的小案台,摆着高压锅、老砂锅,炒菜用的铁马勺,一个老旧菜墩子被父亲给裂开的腰身打了个铁皮箍,不平的切菜案面被父亲重新用刨子刨平。这就是父亲,他用一双粗大而灵巧的手,哺育了自己家,自己的儿女。

“小业主,剥削阶级”宁琪想,“爸爸剥削谁了?董大民?李文清?是他们剥削了父亲,是父亲用自己的辛勤的劳动维持了胡同东口的小小电料行。”院子里的董大民和李文清早就走了。但他们曾给这小院带来了多年难以挥去的阴霾,留下了不知当哭还是当笑的记忆。

宁琪工作后,真可以说精神焕发,她每天天不亮就从家里出来,去赶公共汽车,倒两三次公交,穿城来到工厂,进了设计科办公室,恰好是早晨七点五十,离正式上班还有十分钟。于是,打开水、扫地、擦办公桌。

“小宁,来的早啊。”进来的是科长陈世真,一个六八年毕业的老大学生。接着科员许环环,再有就是人称莫老头的老工程师,据说他说解放前老清华毕业的。一头花白头发,已经临近退休,但根据国家政策,说他这样的高工是要延迟退休的。

上班是各干各的。宁琪被分配管理资料,描图晒蓝图等工作。其实这跟她学的电子设备设计专业有着距离,不过也能够明白,不管社会怎样吹,他们是第一届恢复高考的毕业生,但是哪个企业领导会把设计新产品的任务交给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更何况是个女学生,晒图去吧。

陈世真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手里都报纸。许环环不知干什么,看宁琪翻看科室的资料目录,准备写资料摘要。莫老头早就忙开了,办公桌摊满了外文资料,他在参考国外彩色电视的生产和各名厂家不同的设计方案。一根烟卷被点燃,屋里蔓延着一股烟气,这是陈世真的习惯动作。许环环,立即跑到科长身边,“您又抽烟,对身体不好?”声音又软又棉。

宁琪很少说话,也没人问她今天干了什么?但她依然很认真,按照原有的资料目录,重新整理,为了便于今后今后查找,她在认真地编写资料摘要和索引词。

佟佟被分配到车间,在黑白电视组装线上,担当业务小组的管理员。也就是在流水线上检查工人焊接电路板的质量。那时所谓生产线与今天的自动化生产线不同,倒是有点像卓别林电影里演的工人生产线。一条条长长的桌子接在一起,一块块电路板,从作业组一端开始,每个人负责安装这块主板的一部分,做完后给下一道工序,某人在安装电路板的又一部分,这样传到生产线尾,这块电路板就完成了。这种安排不需要工人懂什么电路和器件原理,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负责的这两三个原件的安装方法,并能够把它们结实地焊接在电路板上就完成了工作。这是反复重复的熟练工种。这种方法,还有一个特点,每个工位的工人偷不了懒,因为你只要手太慢,自己这里就会积压。生产线基本上招的都是女工,据说女工比男工听话,容易训练,也比较认真,是熟练工种的最佳人选。

佟佟在检查组担任组长,带领三个检测人员用仪器检测初步完工的主板。一天下来,又忙又累。

不过两人都还是很高兴,因为大学毕业生,每月五十四元工资,再加上奖金、劳保福利等,一个月佟佟可以拿七十多块钱,宁琪在所谓二线,劳保就少些,也有六十多收入。两个人打算今年年底结婚,可就是在哪结婚,房子就成了问题。

佟佟家就住在市里,他父亲在商业局当个小干部,母亲在市运输公司当会计。按说家境还不错。可惜也是孩子太多,连男带女共七个,三个姐姐,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小妹妹。据说是,晚上没事,不留意就造出来的。家里虽然是老旧小区的三居室,那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居民居室了,可家里被搞得像大学里的集体宿舍,除了父母的居室,两间次卧,都是二层楼梯式床铺,跟学校集体宿舍似的。佟佟父母倒是很喜欢宁琪,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大学生媳妇。可是没房,佟佟的两个哥哥,因为没房也结不了婚,姐姐们还没嫁出去,还有小妹子,也不可能离家。房子是一间没有。

房子成了最头疼的问题。

第十二节佟佟之死

宁琪属于晚开花的女人。快三十了,身子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单薄,脸色也变得白里透红,两腮肉少,恰恰使得脸颊更有立体感,嘴巴把小脸撑开,总有酒窝似隐似现,原来总爱眯着的丹凤眼,去眼科看过,是近视,戴了隐形眼镜,眼睛突然睁开,目光似含水而波光潋滟,格外动人。

厂长方友德有个儿子也在厂里工作,叫方放,据说是前两届毕业的“工农兵学员”,现在已经被厂里安排在技术科工作。技术科与设计科不同,是负责各车间生产质量管理和处理生产中发生的技术问题的科室。由于厂子是新成立,设备新、人员新,也可以说很多事情还没走入正轨。方放也没事情可做,就经常以检查设备为名,到各个车间乱串游。其实是想找漂亮女工,乐活乐活。车间转悠够,就转悠科室。因为是厂长的儿子,没人愿意得罪他,所以他也就所行无阻。这天转悠到设计科,一眼就看上了宁琪,顿觉如见天人。于是总是没事找事往设计科跑。

一天,厂长方友德问陈世真,“你们科新分来的宁琪,表现怎么样?”

陈世真没想到方友德为什么会这样问,也不知厂长的用意,于是含糊道:“还可以,挺认真的。”

方友德说:“多关心一下新同事。啊……”

陈世真连忙答道:“是,是啊。应该多关心青年人的成长。”

陈世真回去想:“宁琪跟方友德有什么关系?他怎么这么关注她。没准有什么关系。要注意了。”

不久市里传达了广电部《大力发展彩色电视机的研究和生产的指示》厂里开会决定成立攻关组,以设计科挑头,技术科抽员搭配,必须到年底拿出十八寸彩电生产方案。于是把方放也调到设计科,参与攻关工作。

这个方放是个屁也不懂的花花公子,毕业后凭他老爸的关系在市里几个单位呆过,不过他都不满意。这次新成立电视机厂,他就要求他老爸把他安排进来。本来方友德并不想这样做,无奈家里的母老虎,也跟着吵闹,方友德只好把他的独生宝贝给安排进了电视机厂。

方放每天关注的就是宁琪,中午献殷勤,给宁琪去食堂打饭,晚上下班又多次约宁琪不是吃饭就是看电影。宁琪对此一概采取淡漠一笑,摇摇手表示拒绝。

因为有了方友德的暗示,陈世真把宁琪安排为莫老头的第一助手。莫老头一开始并没在意宁琪,但这工作中,他很快就发现这年轻女人有潜力。她具有很高的领悟力,又有扎实的电学基础,帮助莫老头绘图,几次纠正了其中不留意原始草案中的错误。莫老头不得不另眼看待她。

彩电试行生产方案搞出来了,采用进口三洋十八寸彩色显像管和配套的行高压变压器,松下高频接收头,其他的一律采用国产器件。外壳在彩电尚无大批量生产前,不做塑壳模具,外壳采用传统木工工艺。这样也利用本市百望山木材公司的资源,且生产出的电视外壳具有天然木纹,也非常美丽。生产线采用小型的,抽调最好的工位工组建。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宁琪的不软不硬的态度,使得方放无处下嘴。于是方放故态复萌,又到各车间转悠去了。

宁琪和佟佟的房子得不到解决,后来老爸决定,“你们就在小院结婚,把你那间屋子好好装修一下,换上家具,不就行了。”

嫂子听说后,很不高兴,耷拉着脸子,“这是要招上门女婿啊,这家又不是绝户没儿子!哼!”

家是老宁头的,一切是老宁头做主。于是,老宁头出钱,找人装修了屋子。地板是买的蒺藜劈柴木,硬是被老宁头刨光,做成一小条块、一小条块的,然后拼成人字,找人铺成了地板,并用抛光机在铺完的地板上打磨上光。既然装修,老宁头干脆整个正房都修,于是从旧货店淘来老式的硬木隔扇。用香蕉水除漆,用水砂纸打磨,隔扇框架重新刷上传统大漆,隔扇窗棂画面刷上上等清漆,于是两张隔扇顿时光彩照人,隔扇窗棂雕刻的四屏写意画也格外有意境,什么小燕回春、荷塘蛙鸣、秋月看菊、雪中梅开,雕得如墨如画。宁琪屋里的条凳铺板没了,换了一张新式木板双人床,小两屉桌被父亲搬到厨房放菜墩子去了,给她换了一张二手古旧写字台,被父亲重新收拾刷漆后,透着古色木纹。五斗橱同样重新刷漆。父亲要重新给宁琪购置两只箱子。宁琪不干,她要留着父亲给她的小木箱,这只手提箱大小的小木箱,是她青春的回忆。老父亲干脆把这只箱子重新修了,四角加了铜包头,换了铜合页铜锁,把一只小木箱也打扮得古香古色。

谁说老父亲不疼爱小女儿?老父亲的腰都有些弯了,胡子也都白了。可是他为了女儿结婚,没有他不能干的活。母亲也是歪着腿,出来进去,被子、褥子都是老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丫头,看看这龙凤被面喜欢不?……”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突然警笛大响,救火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厂子大门呼啸而进。

宁琪一直沉浸在彩电新生产线的安排进度之中,莫老头戴着花镜还在琢磨进口的器件的质量和国产器件质量的权衡之中,这关系到成本啊。突然救火车的声音刺耳的叫声,闯进整个办公大楼。怎么了?

这天下午方放跑到新成立了彩电机壳生产车间。因为他听说,新来的有一个女喷漆工,长得被大家誉为“厂花”。对这位厂花妹妹,方放充满了“一拿就下”的信心,又不是什么高门子女,更不是什么大学生,就一个从村里招来的女工。听说她实在是漂亮,本来是市文工团招去的,因文化水平太低,说话的口音纠正不过来,所以就又分配到电视机厂来了。

方放把一下午的时间都扔在了机壳生产车间,使尽了撩妹手段,而小丫头不为所动,不知是什么话,触怒了小丫头,没关油漆喷枪,就冲着方放喷了过来,呲了方放一身薄清漆,方放骂了句“妈个×”,就奔出车间门,来到楼道走廊里。他不直接去找地方换衣服,烟瘾上来了,从衣服贴身口袋里拿出烟卷和火柴,点了烟,随手把未灭的火柴棍扔进楼道的废物篓里。正抽烟,他突然闻到一股呛人的味道,接着一股蓝火苗就窜出废物篓。他害怕了,又把烟头扔在地上,一边跑,一边喊:着火了。由于是紧挨着的机壳喷漆车间,有大量化学挥发物,顿时火势变大,浓烟滚滚,机壳喷漆车间有人发觉外面起火,没有经验,打开门看,顿时火势又卷入喷漆车间,于是油漆桶爆炸,火势越发势烈。

佟佟的黑白电视组装车间,离出火地点很近,燃烧的火焰很快就蔓延到车间外。有毒的浓烟从门缝、窗缝钻进了进来。工作的工人们这时才意识到“着火了”。人们打开门纷纷在烟里挤挤撞撞,往外跑,佟佟正往外跑的时候,突然脚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位女工已经昏厥过去,躺在地上。他是组长,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的组员扔在这里不管,于是他抄起女工,往外冲去。可就是因为晚了这么一会,火势吞没了整个车间,他怀里抱着这个女工,自己在火势的席卷下,昏了过去。

大火终于被救火车扑灭了。大火吞没了喷漆车间的女工,吞没了可爱的厂花,吞没了因救人而倒地的佟佟,而方放这个混蛋却鼻涕眼泪地跑回办公大楼……

佟佟就这样走了。虽然方放被公安局带走,方友德调回局里审查,但宁琪却失去了她的永爱,她的第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十三节结婚

佟佟走了。宁琪觉得像梦一样,每天她早晨醒来,还希望能够在见到佟佟。

方友德没有贪污行为,也没有什么直接触犯法律的行为,所犯的错误,是没有经验,在工作作风上存在于习惯走后门,他被降了职,到其他单位不作为去了。方放是直接肇事者,被判了八年徒刑。方友德的位置被陈世真顶替了,陈世真被上级任命为常务副厂长。由于没有厂长上任,整个厂子就是他说了算。

彩电生产线并没有因这场大火而停顿,陈世真上马,立即加强整顿,从技术科抽了个老大学生伍绍祖当科长,由宁琪任科长助理。莫老头和宁琪终于拿出了完整的方案,彩电生产线组建和恢复黑白电视机组件车间几乎同时进行,工作非常忙绿。伍绍祖到了设计科之后,对宁琪一直是亲切和气,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许环环告诉宁琪,伍绍祖离婚了,因双方没有孩子,离得也挺干净。说他岁数大,也不算太大,不过是比宁琪大了六岁,其实是正好。

宁琪逐步听出味来,好像是伍绍祖托许环环前来用言语进行试探。

有天宁琪走的晚点,碰上陈世真。陈世真说着说着,就扯到伍绍祖身上,“老伍这个人可靠,虽然结过婚,其实是那女人作风不好,老伍是不得不离呀。你也不小了,跟老伍也算是合适,一个厂工作,将来分房都方便,怎么样,考虑考虑?”

从这以后伍绍祖就展开了攻势,送电影票、请吃晚饭、甚至还跑到宁琪家里,去所谓家访。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老父亲喜欢佟佟,不怎么看得上伍绍祖。尽管伍绍祖穿的是毛哔叽中山装,脚蹬三接头黑皮鞋,可老父亲就看不上,觉得这个人假。老母亲说,“丫头都三十了,再不嫁嫁谁去。我看行,他还是他的领导。”

宁琪请了四天假,跑去王家湾找龙翠翠,见面就哭,说:“佟佟没了,……”接着又说伍绍祖的事儿……”

龙翠翠说:“咱姐妹的命也太苦了。别拖着,时候一长,你就会光想着佟佟,再不想嫁人了。嫁了吧……”

宁琪回家后,思前想后地,觉得女人终归还是得嫁人,那就嫁了吧。伍绍祖和宁琪的婚恋简直是速战速决,没多久,两人就向厂里申请结婚。厂里向轻工业局申请,恰巧局里在市区还有一批宿舍没分,于是就批给他们一所带小客厅的单居室,其实面积和老式的两居室大小差不多。如果把小厅打上隔断,也就成了两居室。宁琪不用在娘家结婚了。但老父亲觉得不能让女儿空手出家门。于是托人搞来两只樟木箱子,凡是床上用品,都是老母亲打点好,给她装在箱子里,老父亲把二百块钱给她压在箱子底,据说是什么压箱钱。宁琪不在娘家结婚,嫂子很高兴,窜达着哥哥,要搬到正房里去住。被老父亲吼了一声:“这屋还是宁琪的,留着她回娘家住,别人没门!”

新婚的时候,厂里好多干部都来了,光暖壶和脸盆就送了一堆。还是陈世真送的东西特别,是一张票票,上面印着:“飞燕电视机内部购买票”。凭这票可以在市里飞燕电视机厂门市部,买一部八折的黑白电视机。

这晚上客人走后,宁琪也不知怎样就上了床,迷糊中,觉得不对劲,使劲用脚一蹬,只听哎呦一声,接着“扑通”一声,原来伍绍祖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一脚给踹到了地上。……

日子还是得照常过。过了没多久,宁琪觉得身子不适,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有了。”

宁琪的妊娠反映挺强烈,连喝点水都想吐。她没想到怀个孩子会这么难受。伍绍祖可高兴了,他这回终于要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陈世真想得周到,说为了避嫌,他们两人最好不要再一个科室工作,于是宁琪被调到厂部技术档案室,管理档案去了。档案室的工作很清闲。一天到晚没什么人查档案,也没什么人存档案。宁琪挺着大肚子,对照档案法,给陈世真写了请示,要求各单位必须整理自己部门的技术档案,建立正确的存档制度。

陈世真见了请示笑笑,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同意。”

不久,伍绍祖就知道了,说:“你累不累啊?”

到了年底宁琪被评了厂先进,大照片被贴在厂子进门的宣传栏里。

熬到打春,宁琪生了,是个男孩。

伍绍祖哭了,抱着孩子说,“我们老伍家有后了。”

宁琪说,“谁规定儿子必须随爹的姓,姓宁不行吗?”,接着说,“儿子是我生的,应该我说了算。”

宁琪主意大得狠,这孩子她偏要他姓宁,于是给孩子取名“宁冬人”,小名“冬冬”。为什么叫“冬人”呢?她说,一是冬冬是冬天生的,二是电视里不是播放了日本电影《追捕》吗?我就欣赏杜丘冬人那样的人。

宁琪为了方便坐月子,照顾孩子,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依旧住在正房右边屋子里。老妈帮着看孩子,连带照顾她。可是老妈毕竟老了,腿又有毛病,她看老妈太吃力,就给龙翠翠写了封信:“姐,我需要你。”

几天后龙翠翠风尘仆仆带着一麻袋大枣,来到宁家。抄手抱起孩子:“叫大姨,叫大姨。”

宁琪把双人床里支了块铺板,双人床变成炕,宁琪、孩子和龙翠翠三人挤在一起。白天给孩子热奶、给一家人做饭,晚上看护孩子,都被龙翠翠都包了下来。伍绍祖一个住在市里,孤零零的,非要搬来一起住。于是宁琪就想跟哥哥换房,哥哥一家去住城里,自己一家还有龙翠翠住在家里,这样她不但可以照顾孩子,还可以顺带看顾老人。打定主意,跟哥哥一提,嫂子就同意了。原因很简单,市里的单居室可比她的小厢房好多了。宁琪结婚的时候,她去过,宽敞豁亮。在市里,孩子上学的条件也好。所以二话不说,相互腾房子搬家。哥哥搬走后,宁琪又找人装修,收拾一番。这才和伍绍祖搬进去住。装修的时候,伍绍祖没办法,就在办公室里面的小实验室里临时支了一张行军床,瞎混了一段日子。

厢房装修好,宁琪要龙翠翠和孩子住在正房,她和伍绍祖住进了厢房。

期间两个姐姐轮流回过家,问老爸,我们回来住哪?

“婆家这么近,该回哪回哪!”

“偏心!”姐姐们嘟囔着。

胡同东口的门市部让老爷子租给了一个经商的外地人,开成了“沙县小吃”。收到房租比老爷子自己开铺子修收音机挣得钱多。

冬冬四五岁的时候,老爷子病了,突然就病了。

第十四节老爷子走了

那天老爷子领着冬冬出了东胡同口,在百货商场给冬冬买了身小海军服。冬冬跑到儿童玩具柜,喊着:“姥爷,要车车。”用小手指着柜里的遥控电动玩具车叫着。

“姥爷给你买,给你买。宝贝,别喊,听话啊。”老宁头招呼来售货员,也不问价,就买了这个玩具车。小衣服、玩具,装满了大提兜。领着冬冬出了百货商场往回走的时候,老爷子突然觉得肚子疼,站在路边,扶着路边的柳树,歇了一会儿。冬冬着急回家好玩刚买的车车,就拉老爷子的手说:“姥爷走吧,回家家。”老爷子看着冬冬,疼爱地说:“好,好,咱们回家。”走回家里,老爷子不知是累还是疼,出了一脑门子汗。龙翠翠连忙抱起冬冬,说:“姥爷累了,冬冬,大姨陪你回屋玩去。”

宁琪妈也出来了,看老爷子气色不好,捂着肚子,说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有点肚子疼,兴许昨天的剩饭有毛病,待会上趟茅房就好了。”老宁头对老伴说。说着回到屋里,就躺下了。宁琪妈给他盖上被子,就去了龙翠翠屋里。正看见龙翠翠拿出玩具车,看着说明书,给玩具安电池,又给遥控器安上小电池。冬冬说:“大姨,你快点啊。”

小电车在地上开动了。按一下遥控器画着喇叭的按键,小电车发出“嘀嘀”叫声。冬冬是个急脾气,“大姨,给冬冬玩,给冬冬玩。”

遥控器跑到冬冬的小手里,小手一通胡按,小电车一下子开到床铺底下去了。

“车车。车车。”冬冬叫喊着。

等到龙翠翠用扫把棍把小车从床底下掏出来,看看墙上的挂钟,快中午十一点了,忙对宁琪妈说:“干妈,你老先哄着冬冬玩会,快晌午了,我得做午饭去了。”说完,出了正房就奔向了小厨房。

这天,伍绍祖轮休,正在家里。躺在床上抽烟,看电视。家里的事儿,他从来没管过,自己也上不了手。反正一切有龙翠翠,家里也是龙翠翠当家。宁琪每个月把自己工资都交给龙翠翠掌管,买菜、交水电费、给孩子买牛奶,给老人买水果点心,怎么花都是龙翠翠安排;宁琪没管伍绍祖要过钱,是伍绍祖自己每月拿出四十块钱给龙翠翠,说是自己的饭钱和孩子的花销。

龙翠翠做好饭,把饭菜在堂屋八仙桌上摆好,就叫:“干爹、干妈吃饭了。”又出门喊;“老伍,吃饭了。”

人都来了,老爷子还在床上躺着。宁琪妈进屋说:“起来吧,吃饭啦。”一点动静没有。老太太掀开被子,只见老爷子脸色紫了,嘴里还有点进口的气。老太太一下子就吓得哭起来,“快看看,老爷子是怎么了?”

老爷子被急救车拉到医院的时候,没抢救过来,走了。大夫说:“是心肌梗死。你们来晚了。”

宁琪接到电话回到家里的时候,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们也都来了。

……

老爷子火化了。哥哥抱着骨灰盒走在前面,宁琪抱着老爷子遗像。一群人把老爷子骨灰暂存在燕城殡仪馆的骨灰堂里。由宁琪办了手续,交了费用。一群人出了建在小山上的古建式的骨灰堂。

四周都是遮荫的松柏,路边的栏杆里栽种的是宁琪不知名的花草。骨灰堂的台阶一级级地延伸到小山脚下,与远处的公路连接在一起。近处是小柏树墙围绕的一座座的老坟丘,远处是朦胧的烟雾中一片片的高楼。宁静与喧嚣,就这样的分成了两个世界。无数名不见经传的人们走了,掩埋了,荒没了,就跟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那边是人寰,为了生存、挣钱、争斗、用尽了心机,就像磨刀石擦擦地磨下去;也许很多人还没有体会到,当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是什么也来不及的,无从后悔,无法重来。多数人用自己的汗水上赡养父母,下照顾妻儿,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人流如蚁,似乎一条看不见的队伍,向着永古的寂静走去……

龙翠翠在家里看着宁琪妈,看着冬冬。见一大堆人回来。就进了冬冬屋关上了门。

屋里首先传来了嫂子的哭声,“爹就这么走了,走前我们小妮还没看见爷爷呢?正本的孙女,也没见得什么好。一个外姓的小子,姓了宁,当成亲孙子似的。不管怎么说,她爷爷也得给她留点念想儿。”

大姐二姐也说,“我们出嫁那会儿家里穷,也就这么走了。不能说我们出了门子,家里的东西就没我们的份儿。”

宁琪妈哭着:“我跟你爸爸苦了一辈子,我又没个工作,你们走了以后,哪个给过我们老俩一块两块的。这几年,凭着东口的房租,老爷子是留下了几个钱。可我还得养老。”

宁琪说:“你们不用害怕,我不沾爹妈的。这东口的铺子的出租钱是妈养老用的,我一个子也不动,上了账行不?将来妈花剩下的,大家分。”

大姐说:“那这小院的房子呢?”

宁琪说:“现在我住着,我的宅子给了大哥,要不我折价给你们行不?”

最终宁琪掏出一万多,折给了两个姐姐。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宁琪这是掏出她的所有积蓄了。

哥哥姐姐都走了。小院剩下宁琪妈和宁琪一家人,还有她最亲的姐姐龙翠翠。

伍绍祖在小院里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他知足,有人做饭洗衣,有个年近中年却依然貌美的妻子,更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儿子……

八十年代,国企恢复了奖金制度,他们厂生产的又是紧俏货。日子比过去好过多拉。每年收夏收秋的龙翠翠都回王家湾几天。她把地租给了一个老赵家的本家。回去得算算租子。旺财寄养在本家家里,后来老了死了,龙翠翠很伤心。多少次宁琪要龙翠翠把旺财带回来,可是顾不上啊,乘车带条老狗,人家也未必让上车。旺财死了,不知死在哪里。有一天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龙翠翠每年回去,都打扫打扫屋子,收拾后院长的大枣,在村里收点山货,什么蘑菇、山楂、榛子的。尤其是山楂,她要弄回去给冬冬做红果汤吃。

包产到户以后,龙翠翠也分了八亩地。去了宁琪那里,她就收点租子,一年也不过一千来块钱。这钱她也用不着,加上过去卖中药的积攒,手里也有个五六千,她想攒着,将来给冬冬说媳妇用。

晚上她搂着冬冬,白天她看着冬冬。冬冬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命。

第十五节她来了

莫老头返聘过,现在实在是老了,这回是回家养老去了。宁琪又调回设计科;伍绍祖调回生产科。为了加强电视机厂的干部队伍建设,轻工业局又调来一批干部。

这天陈世真带着一位中年妇女进了设计科,说:“这是新调来的崔艳艳同志,担任你们科科长,主要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宁琪啊,你还是科长助理,负责业务工作。”

宁琪一看,这人她认识,正是和她一起插队,设法欺辱她,当了工农兵学员的崔艳艳。这燕山市也太小了,怎么又是她。

崔艳艳没怎么变,就是稍微胖了点。似乎比当年人变得沉稳了。“啊,宁琪啊,陈厂长,我们认识,当年一起插过队呢?”

崔艳艳很快就和科里的人混熟了。伍绍祖调走后,莫老头退了休,除了许环环外,又进了两名年轻大学生,一个清华毕业的小伙子叫“王韶云”,一个燕州大学毕业的女孩“舒子华”。听起来,男孩的名象女孩的,女孩的名象男孩的。今年设计科有个主要任务,就是要设计一批专为机关招待所用的高级多用彩电。说起来,就是电视机、录像机、收音机、电唱机、功放机的综合一体机。主设计人是宁琪。

崔艳艳似乎改了脾气,并没向宁琪找碴,反而多次在会议上表扬她。一开始,宁琪还是非常小心,总怕吃了崔艳艳的暗算。时候一长,吊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这年长工资,宁琪是连续三年的先进,自然长了一级;崔艳艳是科长,也长了一级。最难受的是许环环,工资没动。人不患寡而患不匀,许环环就有些气气的。见着宁琪也没过去亲热了。

宁琪参考了大量资料,在一本日本新出的《无线电丛刊》中看到这样一幅图片。那是一幅新型的落地式收音机的照片,机子不是传统的一体机箱,而是分体式,放在特制机架上,一层层,最底下是音箱、中间是收音机加功放,上面一层是录音机加唱机。这些机子既可以单卖,也可以组合起来卖。由于是分体式,采用机架组合,更便于移动摆放。于是宁琪就决定设计分体多功能彩电。

样机生产出来了,大家都说好看、方便使用、功能齐全。顾客还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购买组合。紧接着,就投入了生产。毕竟综合起来的多功能机,还是比较贵的,主要都销往了酒店、机关和各个招待所。

厂里的其他生产没有变化,仍然是传统的生产线、传统的十二寸小黑白电视机和十八寸射线管彩色电视机。宁琪根据一些国外资料,几次建言,应当改造生产线,至少要引进彩电自动生产线,进一步提高质量和产量,逐步降低生产成本。厂部的领导们,包括陈世真,都说:“厂里要新生产线上马必须市里批准。现在咱们上交利税挺好的,暂时还没有上马新设备的必要。”

企业不进则退。就在这时候,全国有的省份就引进了新的自动生产线,有的厂家换了平面荧屏,从十八寸扩大到22寸。燕山电视机厂的产品除了分体综合多用机外,没有什么新产品。而多用机又是小众产品,是陈世真为了迎合某些领导的建议而生产出来的,市场需求不大。

转眼就进入九十年代,陈世真调到局里去了。新上任的是一位中年干部,和宁琪她们岁数差不多。很快崔艳艳就和新厂长混的很熟。

崔艳艳被厂里新分了三居室住房,又因是市先进新提了工资。宁琪跟她虽然在一个科,但谁也没跟谁深谈过。青年时在王家湾的旧事时隐时现总会在某种特定时刻浮上心头。崔艳艳离开王家湾以后的情形,宁琪是一概不知。

突然厂里就亏损了,黑白小电视压满仓库。彩电被迫降价,原因是商店里摆满了南方几个大厂新出的彩电,功能全、外观漂亮、屏幕大……燕山电视机厂的东西从过去要票票,变得降价也没人要。

……

国企要改制,人们传着。

生产线终于停了。一个新名词:“下岗”,传开来。

一天,崔艳艳找宁琪谈话,说:“经研究,我们科,你和许环环、王韶云先下岗。”

一瞬间,宁琪就从一名工程师变成了无业游民。过了些日子,伍绍祖也下岗了。

下岗让他们买断“工龄”,拿一些补偿金回家了。

这一年,冬冬十二岁了。

母亲也病了,一天的总是说过去那点事,翻来覆去地说,大夫的结论是“老年痴呆。”医生说,这种病病因不明,也许与遗传多少有点关系,但有的是老年人的头部年轻时曾经受过外伤而引发的。宁琪想起母亲曾摔折过腿,是不是当时脑袋也磕了,却没注意,也没治疗。

多亏龙翠翠,帮宁琪支撑着这个家。宁琪在清河镇百货商场家电保修部找了个工作,幸亏手里还有点技术,走上了她爹的路。伍绍祖没人要,在家里抽烟、叹气、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一天,宁琪到市里上访,觉得自己的补偿金发放的有些问题,还有她们这些下岗人员将来退休怎么办?她必须要搞清楚。在轻工业局办事处,她遇见了许环环。

许环环比她灵通,说,我们得参加社保,……原来国企上班时候的工龄国家还算,视同缴纳保金,今后的保金须我们自己缴纳,到岁数就可以退休。咱们的办好多手续呐。

许环环又说厂里的情况:“咱们从建厂就来了,没想到。崔艳艳和新厂长成了留守人员,照常开工资,……”

接着什么崔艳艳跟新厂长有猫猫了,崔艳艳在市里有关系了,说了一大堆。本来按照政策,宁琪是工程师,可以退回轻工业局重新安排工作。可是崔艳艳硬是给她办了“下岗”。新厂长给伍绍祖办了“下岗”。

宁琪在百货商场保修部的工作不算太忙,现在生产的电器质量一般比较好,故障率也低。出了问题,不是象六七十年代那样换零件,现在通行的是“换主板”。宁琪干了一阵子,觉得这工作不够养家的,她发现,电脑开始走入生活。

很快,她收回自家的店铺,准备开一个电脑行。她钱不够,伍绍祖也倾了底,最后龙翠翠也把自己那万八块钱拿了出来。

她和伍绍祖学计算机组装,有知识底子,很快就上了手,这样两口子把铺子开起来了。期间宁琪还跑到北京,到中关村进货……王韶云也失了业,跑到宁琪这里一起组装电脑、卖电脑来了。生意起来了。比原来上班收入多多了。

第十六节冬人的秘密

宁琪妈也走了。是死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死前她已经不认识人了。她管宁琪叫“大姐”,管龙翠翠叫“妈妈。”

进入两千年后,万泉镇改为万泉区,宁琪住的紫石外街要拆迁了。修路要拆电脑行,要拆她住的小院。

冬冬考上大学住进学校,伍绍祖跑到他老姐家混日子去了。宁琪和龙翠翠就回了王家湾。

村里变化很大,一些老房子都拆了,有的人家干脆盖了二层小楼。宁琪十分感叹,觉得对不起龙翠翠,这些年拖累着龙翠翠。还是那所小院,由于不常回来,这么多年也没挑顶,房子也有的地方漏雨了。姐俩挤在厢房,请工修房。修了正房修厢房,重新刷了墙。把院子里的厕所和厨房重盖,修成现代的抽水马桶,厨房修了使用了液化气灶。

龙翠翠的地,现在也不用包给本家了。村里的青年都跑外打工去了,没人下田。村里的地统统都被外面来的粮商包走了。一年除给点粮食外,再给些包地的钱。小院沿墙的一溜让龙翠翠栽上了西红柿、黄瓜。龙翠翠说,“冬冬最喜欢吃西红柿了,他就喜欢吃西红柿拌白糖。”龙翠翠比宁琪还惦记着冬冬。总是往学校给他寄东西。什么山里的干果,春秋换的衣裳,冬天的羊绒衫……

山楂下来的时候,龙翠翠把山楂洗净,用开水一烫,就用手撕下外面的红皮。再用筷子捅出山楂的小仔,把山楂放在阔口瓶子里,放入冰糖,把山楂仔和山楂皮反复煮开,篦出红水倒进山楂瓶内,封好盖子。她不怕麻烦,做了好几罐子。等冬冬星期天回家的时候吃。

星期五她就呆不住了,催着宁琪,赶快回去,明天冬冬该回家了。

万泉区拆完了,给宁琪的住房在燕山市外环,宁琪不干,坚持要回迁。于是紫石外街新盖的六层红砖楼,就有了她一套三居室。哥哥姐姐跟她盘账,从老宁头没了时候算起,胡同东口铺子的房租是多少,她开电脑行也得同样算房租,这样所有收入算清,然后算老太太每月的支出是多少,扣除了母亲住院的花销外,余下的钱大家再平分。

大姐打算盘,二姐记录,嫂子盯着看着。终于结清了账,大家认可,于是哥哥姐姐就拿着钱走了。

父母都没了,兄妹也就难得再在一起相聚。一次是哥哥的姑娘相姑爷,请宁琪前去作陪参谋参谋。一次是大姐的孙子过百天,打电话给她,她不能不去。

冬冬大学毕业了,回来就说:“妈,我要考托福,准备去美国留学。”宁琪拿出存折,说:“就这些钱,你自己看着办。”

伍绍祖不管,冬冬愿意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影响他就行了。

冬冬真的考上走了,拿着宁琪的所有存款走了。尽管龙翠翠万般不舍,但她知道这孩子要出去闯个前程,她哭得稀里哗啦。

“大姨,我还回来看你的。”冬冬走的时候说。

搬进三居室,伍绍祖又办了退休手续。整天到外面和一帮子退休人一起唱歌跳舞。宁琪早就不和伍绍祖同床了而睡了。一人占一间屋子。饭还是一起吃。没了小院,没了冬冬,龙翠翠说什么都要回王家湾去。宁琪留不住她,她就走了。

一天,伍绍祖跟宁琪说:“我们离了吧。”没说理由,没要求再分割什么家产,两人到街道办事处办了离婚手续,他就带他退休工资卡走了。后来听说,是跳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东北女人,那女人带着个儿子,他给那女人拉车去了。

宁琪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从来没有的轻松。

冬冬走了,一直没有回来。宁琪夜里哭了几次。隔着大洋打电话,问他:“你毕业了也不回来啊?”

“还有博士后呢。妈,我总得搞出点名堂来吧。”

后来冬冬寄回一万美金,附言说:“给大姨吧,她不容易。”

宁琪去了王家湾,把换成人民币的八万多块钱给了龙翠翠。“冬冬想大姨呢。”

龙翠翠哇的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喊着:“冬冬,冬冬啊……”

龙翠翠有些见老了,她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宁琪也五十多了。她们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院子里养了鸡、又养了一条狗。这次,这狗叫“旺仔”。

旺仔长大了,也向旺财似的会讨好主人。也喜欢晚上卧在宁琪的身边。……漫漫长夜,宁琪抚摸着旺仔,是那么宁馨……

冬冬走了二十年了,其间,冬冬又寄回一万美金,龙翠翠到了没盼到他回来。有年冬天龙翠翠突然气喘,嘴里嘟囔着:“冬冬”就走了。

……

宁琪也老了,坐在洒满落日余晖的窗棂前,心中总是以前啊以前,那许许多多的往事。

冬冬,叫冬人,那是一个“佟”字啊。

“佟佟,你还好吗?”宁琪迷迷糊糊的想。

冥冥中,她好像又看见了佟佟,笑着向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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