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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匠

作者: 吴昌勇 李阳龙2021/07/25人生故事

早年间,家门中有个堂叔无法养活一家老小七八口,举家逃荒到中原。落脚之后,常有书信往来,信封上留下的地址好像是个什么铺什么集。沟里人都说,人家是走到好地方了,落脚的那地方听起来咋和这信封一样平展展的呢,不比我们沟里,小地名尽是寨呀坡呀沟呀梁呀什么的,外人一听不是个啥美器地方。一晃一二十年过去了,有年初秋,婶娘带着儿孙回老家看望亲人。一进沟里,就哇哇地哭,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抹,沟里人迎上去,都说到家了嘛,高兴才对,哭个啥哩。婶娘说,这地方太亲了,比我逃荒时别人给的白面馍馍还亲,日夜念想,咋就一眼看不够哩?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婶娘在中原日子过得再亮堂,总惦念着这个穷山沟。俗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先些年,有山有水不一定是好地方,得有肥得流油的水田旱地才算是富庶之地,否则养活不了人,仓里囤粮比啥都好。这些年,不缺吃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有了新吃法。城里人一味眼馋乡下的青山绿水,得空就往乡下跑,只为吃野菜喝土酒,临走了再张大嘴巴,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也算轻奢一回。

好山好水值钱了,老家却老了。成群结对的年轻人和婶娘当初一样候鸟般向大城市迁徙,尽管这次不是为了逃荒,是为了在城里流汗,在乡下囤钱。出门时,也和婶娘当初背井离乡有太多不舍,但家门口挣不来钱,肚子饱了还得口袋鼓起来,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日子。时间久了,那些成片的好地好田,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成了一面一面的荒坡。大山是把锁哩,得有人给晚辈们开锁嘛,精壮劳力丢下婆娘娃儿和土地,一门心思往外跑,日子久了,老家就不是家了。

乡下出匠人,石匠的功夫在眼里,哪块石头放在哪个位置一目了然,篾匠活全指望一把竹刀,一根竹子三两下就划拉成面条般宽窄厚薄的蔑片子,木匠有三宝,刨子斧子和凿子,粗砍细刨匀上铆,质地再硬的木头都能打成想要的家具。大山如锁,可哪里去找这么能行的锁匠?今年早春,去了趟旬阳,与其说是采访,更确切地说是去寻找锁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看他们如何为大山开锁。匠人开锁我开眼,两天跑了三四个镇,遂感叹,锁匠的功夫了得。

东区仙河镇,好几百老板发家兴业之后,在家乡囤钱几千万,他们只干一件事,修路架桥。村里的老人都说,这些娃子是穷怕了才跑出去的,现在有钱了,出手就是几十万,那钱要是过称秤,怕有好几斤呢。在仙河,再大的老板回到老家就成了娃,家在哪里,路就引到哪里,他们都说这是尽孝哩。过去,父母的脊背是路,从地里背回粮食,从山下的集镇背回化肥籽种,再从栏里背着肥猪下山,就这样背着日子和儿女不得轻生,时间久了腰背弯得像一张弓,临闭眼入殓都弯着腰身。一辈子就这样窝蜷在深山老林,大山把他们锁死了。现如今,宽窄不一的村道入村入组入户,想得就是让老辈子磨起老茧的脊背能大大方方地直一回。路通了,种地养猪不担心出不来山,酒香不怕巷子深,外来客商一拨一拨地来了,瞅得就是山里无公害的土特产,都说城里人就好这一口,都想吃出健康,吃出山野味。

在县城北区的赵湾镇,电站蓄水也蓄出了县里第二个乾坤湾,这样的景致在早些年只有山上的十几户人家尽收眼底。山上的华山村因其险峻陡峭而得名,要从山下爬到山上起码好几个钟头,村里的人都说,这么好的景致,外人看不见,怪可惜了。于是村里的百姓有三盼,盼有文化的人上山,看了之后行文作诗,反手再让其他人纸上看;盼有钱的老板上山,看了能投资修路,再引得更多人上山实地看;盼懂交通建设的人上山,看了能穿针引线,把路修上山,到那时,大家上山看景保准管够。文人没来,嫌山高路远,怕爬山上找不到灵感下不了台,老板没来,担心投资太大产生不了想要的回报。气喘吁吁爬上山的,是政府和懂交通的人,一条路从山下引上山顶,游客上山观景,乾坤湾泪汪汪地和他们对望。这一天让他们等得太久了。山上山下干巴巴地对望了多少年,只有乾坤湾和华山垴知道,这是个有疼点的秘密。老百姓现在顾不上观景,他们忙着修房种菜,要让游客眼睛饱了肚子也得饱了,要在自己门前挣钱,给华山村留个好名声,甩掉穷山恶水的帽子。

县城西南脚的段家河镇北岸有个黑山,我们到达半山腰已近日暮。山下的村子早年叫着罗家坡,人杰地灵,听说出了很多大学生,逢年过节回家,一面山要爬好几个小时,小伙子爬得额头冒汗,媳妇娃儿爬得流泪喊累。村里有个老人说,先些年,小两口过年下山拜年,不小心摔了一跤,包里的白面馍馍从山上一咕噜滚到山下,媳妇急眼了,要扑下山找馍馍,小伙子哇一声哭了,拉着媳妇的手说,除了这白面馍馍,我现在最值钱的就是你了,可别犯傻。媳妇哭得愈加伤心,反问道,馍馍比我要紧?小伙子说,我俩加起来还莫得十个馍馍值钱哪,那是我们全部家当哩。老人讲段子的时候,两眼浑浊,脸上莫得一丝笑容。据说这个段子打动了一个领导,领导又把这个段子当作汇报材料讲给更大的领导,听着段子的人都不笑,都寻思该去那里走走看看。之后,有人上了大黑山,上山时都说走慢点,别让我们和馍馍一样滚下山去了。下山时,都说走快些,别人老百姓的心和馍馍一样滚到山下去了。之后,就有了路,老百姓给这条路起了个洋气的名字,叫作寻馍路。修路的人也给这路留下了名和姓――政府脱贫攻坚水泥路。村子如今家家兴樱桃,百姓都说樱桃果甜了半面山哩,好日子全凭政府一捧一捧的汗水滋润出来的哩,政府修路人是匠人哩。问弯腰在樱桃树下被称作果农的男女,是啥匠人嘛?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锁匠嘛。再问,这话咋讲,他们很实诚地说,路通了,就是给锁子一样把我们关在穷旮旯的深山老林插了把钥匙嘛。路就是钥匙?再问。老人们点点头,路是钥匙,是金钥匙哩。说完,笑声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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