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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

作者: 陈泓2020/04/26人生故事

大姨老了,她已经80岁了。

岁月的长河在她脸上留下沟沟坎坎,眼皮耷下来,牙也没了,臃肿的黑色棉裤掩饰不住她弯曲的双腿。她推着一个极简陋的自制椅车,佝偻着身子,吃力地往前挪动着。她喊着我的乳名,用干枯的手拉着我,久久不放。

这就是恩养我长大成人的大姨。她还是那个爽利又明理的大姨吗?

40多年前,“文化大革命”的雾霾还笼罩着大地,我的父母在生活的重压下把我“送”给了远在乡下的大姨。大姨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那时我3岁多一点,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小弟,一个刚刚上学,一个还在襁褓。也许,离开父母,我最合适。

我是被大姨和姨父用自行车接走的。从那天起,我便从一个吃商品粮的孩子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娃。虽然我一直喊她“姨”,她早已把我当成了儿子,心疼护爱,从不打骂。

小时候护头,我是理一次发哭闹一次。一个冬天的上午,当地有名的剃头匠刘焕昌挑着担子来了。大姨哄着我来到剃头挑子旁,说焕昌跟其他人不一样,剃头不夹头发,跟挠痒痒一样。我将信将疑,可一坐上那个活络的长板凳,脖子被勒上那块又凉又油腻的围布时,就后悔了。他那个散发着煤油味的冰凉的推子在我厚重而粗硬的头发面前不断“搁浅”,夹一下头发我缩一下脑袋,当我把脖子几乎缩到衣领里时,焕昌抬手给了我一个凿栗。只听“梆”的一声,疼痛袭来,我拽掉脖子上灰白油腻的围布,边哭边对着剃头匠破口大骂。一个被委屈了的四五岁的孩童,哪里知道给别人留面子。村里人说,我当时骂得简直不是人话。这让焕昌很下不来台,只草草地剃了下一个头,就说家里有事儿,收拾挑子回去了。

焕昌家两辈人剃头,走街串巷,仁义宽厚,受人尊重。那天大姨天黑很久还没回来,是表姐哄我睡下。天亮后我才知道,大姨借了邻居家的一兜鸡蛋,到五里外的焕昌家赔礼道歉去了。尽管这样,焕昌再也没进过这个村子。邻居都说该狠狠地打我一顿,大姨说:“按说是该打,可娘不在跟前,还不够可怜的,不能打。”

大姨要强,却宽容。她嫁进宋家那年,公爹饿死了,婆婆不愿过苦日子,跟村里一个外号“黑大牙”的男人跑到山西过生活去了。黑大牙见过世面,临走时偷偷带走了我姨父参加解放战争获得的军功章和一整套的伤残军人转业安置手续。姨父有功却空口无凭,恼恨至极,很少提及自己的母亲。20年后,黑大牙死了,婆婆又想起自己的儿子,从山西捎信儿过来,打探还能否让她回这个家。这一天,大姨当着自己丈夫痛哭了一场,边哭边诉,仿佛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了……

婆婆来了。大姨拾掇干净一间房屋,把家里仅有的一床绸缎被子拿了出来;蒸馍锅里也总是两个颜色,白的老太太、我和表姐吃,黑的她和姨父吃;她只耐心服侍,从来不提起婆婆过去的事情,一直把这个吃得白胖的老人送到土里。

我小时候得了“百日咳”,一入冬就咳嗽不止。大姨看我咳得痛苦,总让我半躺在她的怀里睡觉,整个冬天,夜夜如此。她整天打听治小儿咳的药方,枣树皮熬红糖水、石榴皮敷肚脐、猪尿泡灌酒、香油煎鸡蛋,把民间验方都给我用上了。她也曾把当地有名的巫婆请到家为我驱邪,又去百里外的大伾山庙会上拜佛许愿,后来我的咳病好了,她就带我去大伾山拜佛还愿。山路崎岖,山风料峭,她拖着病腿,拉着板车上的我,步行朝山,走几步便坐下歇息,却不说一声苦痛。

大姨善良,处事周全,很受族人尊敬。我从两岁半到大姨家,一直跟她生活了12年。她待我视如己出,甚至在我和表姐争执时,她总是袒护着我。每天放学,我像其他孩子进门喊妈一样,大声叫:“姨——”

在族人的眼里,我就是这个家庭的儿子,从来没有人下看我。近门人家娶亲,我总是压床童子睡在新房里,这是很光彩的事。但大姨也有自己的原则。同族人办丧事,出于对她的尊重,主家往往给我准备孝衣、孝帽。大姨接住拿回家,却从不让我穿。有人问起,她答:“他是外甥,不姓宋。”

我10岁那年,姨父的宋氏家族续写家谱,自然谈到我入族换姓和改口叫娘的事。在族长六爷威严的目光中,大姨郑重否定了这个议案。她搂着我哀叹一声:“六叔啊,我替妹妹养孩子,小孩儿是吃国粮的人,迟早要回去念书……”几滴眼泪落在我头上。

两年后的一天,大姨接到一封信,是我爸爸写来的,我把信念给大姨听。只记得爸爸在信上写了很多感激的话,最后是一句“为了孩子的前途,不幸辜负您一片心血之恩……”

也许大姨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送别的时候,她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不曾掉一滴眼泪。几年后我才知道,送我走后,她大病一场,夜里睡觉总搂着我12年前来时穿的那件碎花小棉袄。

姨父死了,大姨孤单悲伤,却还时时惦记着我。我的儿子一岁时,找不到保姆,我急得团团转,作难之时又想到了大姨。那天,我开车去了大姨家,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拍板:让你表姐去看孩子!

表姐来了,我的儿子有人看了,她自己的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却不得不离开妈妈,没人管了。多年后,当表姐唯一的儿子因迷恋上网而辍学时,我十分自责。而年迈的大姨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她养育了12年的这个外甥。

长大后,我经常抽空去看望大姨,帮她剪剪指甲,滴滴眼药。她总是对人讲,养我几年却连累了我半辈子。也总是拒绝我给的零花钱,“不出门,不干活,不买针,不换线,不需要钱。”推辞不过时,她便翻出揣在身上的布包,“你看看,公家发的钱都花不完。”

今年赶会,我特意买了两方东坡肉给大姨吃,表姐说老年人吃肉容易堵血管。我不以为然,大姨80岁了,还能吃几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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