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一）

离散了很多年的初中同学，建起了微信群。许多人无论照片还是名字都已经勾连不起任何记忆，可是这挡不住里面仍旧一派热气腾腾。

纵然已经想不起谁对谁，可那三年的少年岁月，都在同一个教室同一个操场上度过。单只这一点，就够了。

有人在里面唤我，问在不在。回头应过去，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乔。

当年我们两个，长得就像姐妹，包括神态。很多年少的寂寞与欢喜，都一起拥有分享。不同的只是，我的成绩一直在前面，她的成绩一直不温不火。她的父母一直把我当成让她学习与看齐的榜样。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心里对此有多少难过。只是中考结束，成绩下来，她无缘我去的高中。她对我说，父亲气恼至极，扔了根绳子让她去后山上吊。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当时跟我转述这个场景时的表情，可这过去的日子，我却从来没有忘掉她跟我说的这句话，以及里面隐含的无奈与无助。

没有上成重点高中的乔，在一所普通高中毕了业。没有上大学，很快结了婚，成了家，并和爱人一起，在家乡小镇认真努力地生活起来。

先是租了柜台卖布，卖窗帘，同时学会了使用缝纫机，用零碎布头做枕套、围裙等小物件。和我一样曾经横针不知竖拿的乔，开始在真正的柴米油盐里，摸爬滚打起来。

起初的时候，放假回去，碰到乔的父亲，老人总是带着一脸羡慕对我说，看你多好，将来吃公家饭，乔就是挨累受穷的命，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一旁忙前忙后的乔也不争辩，偶尔会说：谁叫我没那个脑子呢。

随着我毕业、工作，慢慢地联络就少起来。断断续续的消息传来：乔生意做大了，租下一整间门脸了，除了自用，还往外租柜台；乔买楼房了，两百来平方米呢；乔又开了一家店，代理品牌服装，雇了服务员……乔在小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响了。

每一次听到关于乔的消息，我都由衷地为她高兴。偶尔会想，现在乔的父亲，想起当年自己扔绳子给女儿的那一幕，会有着什么样的感慨呢？

以为路断了，却没有看到，旁边以及旁边的旁边，还有那么多路可以走。

欣喜地在微信群里给乔回应过去，乔情谊浓烈地邀我哪天去青岛好好地聚一聚。说咱有住的地方。

一聊，原来乔的事业已经又上层楼，离开小镇在青岛开起宾馆了。

（二）

小小是我的童年玩伴。我们同一个夜里出生。她前半夜，我后半夜。小小从小就漂亮大气，像极了她要强能干的母亲。

小小家的祖辈传下来一种病，就是但凡男孩子，只要长到一定年岁，本来笔直的腰就会必然地弯下去，走路时，整个上身与地面平行。小小的爷爷这样，爸爸这样。据说，小小的太爷爷、太太爷爷也这样。

我记事起，只看到小小的爸爸和大伯这样。小小的爷爷辈们都已经不在了。小小上面有三个哥哥，都才十多岁，却已经长得个顶个地挺拔、帅气，就好像要跟他们的将来赛跑一样，让人看了，又欢喜又心疼。

我的父母以及父母辈的叔叔伯伯婶婶大娘们，总是用非常复杂的心情谈论着小小一家。

才刚上小学的我，看到的却只是小小家院落的洁净，泥草房的齐整，小小母亲的大气飒爽，还有她家饭桌上哪怕粗茶淡饭也溢出来的不一样的诱人的香。

小小妈和哥哥们一到学校放假的日子就会离开好长时间，邻里们都知道，那是小小妈又带哥哥们去北京天津或者哪里的大医院找医生去了。

小小妈迫切地想把遗传的链条早早斩断，让儿子们都拥有一个挺拔笔直的人生。家里日子清苦，所能攒出的每一分钱都仔仔细细攒下，然后带着儿子们四处奔走求医。

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小小没有被娇惯。很小就在妈妈的教导下，熟悉了能够担负起的家里的所有活计。妈妈告诉小小，这是一场赛跑，跟时间赛跑，妈妈要帮着哥哥们，抢在遗传病症显现的时间前，带哥哥们冲出去。但这期间，咱家的日子也得正常过，不能把这段时间给糟蹋了，也得像正常人家一样把日子好好过起来，小小，你要帮着妈。

小小郑重地点头。在妈妈带哥哥们出去的日子里，一样和爸爸一起，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爸爸的腰虽然弯成了90度，可是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淡笑盈面。小小爸在村上管账，一笔一笔都弄得清清楚楚。每一次小小妈带哥哥们出门回来前，小小都和爸爸一起，把家里家外彻底打扫，本来就洁净的院落，更是一尘不染。

赶上春夏，院落的边角处，便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秀美花朵，单层双层的，大团小朵的，密匝匝地簇拥出一片浓郁芬芳。

而小小妈和哥哥们，无论出行有无收获，有多无助和疲惫，进入院落，看到家人，都只是团聚的欢喜和细叙。隔天小小出来找我们玩，扎起的小辫子上，总是鲜亮亮地换了新头绳或者额角别了一枚小小的彩发夹。

无论如何，日子都要好好地正常地往下过。小小妈带着全家，一边坚定地找办法，一边不忘过好当下的一朝一夕。

外人看来本该充满焦灼惶恐气息的小小家，在那个家家日子清寒的年代，反倒格外充满了秩序和安定。

虽然结果是，待到青春的某个节点，小小的三个哥哥的腰，仍是陆续地没有任何“意外”地慢慢弯了下去。可是小小的家，并没有透出任何悲怆与凄凉，更没有绝望。

努力过了，便是平静的接受。

然后，便是在长大后，小小的哥哥们在妈妈的带领下，开始了食用菌种植，并很快弄得像模像样起来。很多外面的销路，都是那些年小小妈带着哥哥们四处问医时建立起来的。

眼下，小小家的食用菌，已经早就远近闻名，批发零售，热气沸腾了。

小小的家，虽然不是童话中的圆满结尾，可是大家无一例外地，从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平静坚忍，挺拔与笔直。

（三）

想起远房二爷。

二爷66岁那年，远在千里之外的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我称为姑姑的丈夫出了车祸，从此再无法站立。姑姑一直是二爷的掌上明珠，再艰难的日子也没苦过姑姑，啥累活都没让干过。灾难发生时，姑姑姑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最大的11岁，小的不过4岁。

消息传到二爷耳里，无疑晴天霹雳。连着数天，二爷再未合过眼，日夜在院子里转磨磨，嘴里不住地念叨：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可怎么过啊。

这个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村庄的老人，眼中心里彻底看不到了女儿以后的路。就觉得路断了，断了。

家里人怎么劝都不听，不吃不喝不睡，几天后，就在迈过门槛时倒下了。这一倒，就再没有站起来。从车祸发生到二爷离世，间隔了仅仅39天。

远方的姑姑知道后痛不欲生，二爷的死对姑姑无疑是雪上加霜。姑姑知道，从此，那个一直把自己捧在手心儿里怕化了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感觉天昏地暗的姑姑，也转过许多天的磨磨，可是转着转着就醒了，看看再也站不起来的丈夫，看看三个瞅着自己的孩子，就紧着把冷了许多天的锅灶烧起来了。

这一烧，就把本来看去无光的日子又烘亮了。

姑姑用尽可能短的时间让日子恢复了正常。帮着出院的姑父学会了修表手艺，在家门口的市场跟前儿弄了个小亭子，精于钻研的姑父不久就入了道，越修越精，生意很快红火起来。

三个本来顽皮的孩子在事故发生后，突然就都懂了事，连最小的表弟都知道在姑姑烧火做饭时，把小板凳送过去。

而今，姑姑的三个孩子都大学毕业有了稳定工作成了家，姑姑早就做了奶奶姥姥。姑父也不修表了，安稳地过起晚年生活来。隔三岔五的，就和一些京剧票友们聚一聚，连唱带拉，热热闹闹。

姑姑的嘴角整天抿着笑。只是在想起二爷的时候，神情黯然。

谁说一条路断了就再也没路可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