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青玲的后青春时代

当我收到初中同学欧阳青玲写的关于我新书的评点，读到她眼中的那个我，让我回到不忍直视的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

1964年9月进初中，那时我只是一个身高1米5，体重40公斤的13岁少年。我看欧阳青玲，觉得她个子高大，长手长脚，头发有一点黄，皮肤很白，眼睛有一点点幽蓝。

当年，看上去她是一个快乐坦荡的少年，喜欢笑，笑起来长手一摊，哈哈连滚，声音亮而脆。

初中一年二期，我上寄宿，班上女同学就我一人上寄宿。

晚饭后我会出校门，独自到东门口的南货店花2分钱买一颗槟榔。当我从欧阳青玲家门口过时，一抬脚就进了她家门。她家临街，是我们女同学群聚之所。

有一天，她把她爸爸的来信给我看，她爸爸在劳动改造，当知道我们班要去红星园艺场劳动，嘱咐她劳动之后一定要热水洗脚，还有一些其他生活方面的叮嘱。我看过那封短信，感觉有一点悲凉又有一点温暖。

其时政治气象表面风平浪静，看不见的寒风已经在暗中凛冽着，暴风将至，但是欧阳青玲依然没心没肺的样子，哈哈照样打。

1966年，因为我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无奈当了逍遥派。又因家与学校较远，学校发生的重大事件我几乎都不在场。后来才知道，欧阳青玲的家被抄了。

欧阳青玲下放农村十年，在乡下与同学彭志光结婚生子，两口子在湖区农村生活长达十年之久。当所有知青差不多都返回城市的时候，他们带着一个7岁一个5岁的两个细伢子，一无所有地回到益阳这个城市，没有居所没有工作，只好当临时工。

她从不谈过去，她在乡下的漫长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

后来当我问及她在乡下生崽的事，她说，莫港起，差点死嘎哒！身怀六甲的她，自以为离预产期还差些日子，晚上已经开始阵痛，但没有想到是临产，第二天，乡邻见她不停地上茅室，感觉不对，就帮她喊了喜娘来。孩子落地，欧阳青玲就晕厥了，当她醒来，睁开眼睛一看一屋人围着她，床上撑着油纸伞，围着渔网，拦着红布，所有阻挡生产鬼进入的湖区民间法器都用上了。她没有来得及看毛毛一眼，撑不住呕吐了一大盆，这才缓过神来。欧阳青玲初产平安，是菩萨坐得高。

欧阳青玲两口子回城后的波折格外多一点，回城进工厂遭遇超龄拒纳，好不容易顶母亲职当了工人，没多久又遇到下岗，壮年时期再次失去饭碗。

2002年初的一天，我在长沙家中接到她的电话，他们夫妻俩已经去广东打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在北京的作代会上采访了我，被正在打工宿舍听广播的欧阳青玲恰好听到了，她好高兴地给我打了电话。

近年偶尔回到家乡益阳，我常常会独自开车去看望老同学欧阳青玲、彭志光在石壁湖的家。

石壁湖的会龙路一带有许多大工厂，比如从东北迁来的橡胶机械厂、三线军工厂湖南工具厂、灯泡厂、益阳船舶厂等。

在工厂区与宿舍区的夹杂建筑物之间有一栋独立的小房子。这是很多年以前属于社区的办公用房，恰好要处理拍卖。同学两口子，用南下打工十年的积蓄，买下了这栋独立的三层楼。对于半世漂泊的夫妻，从此有他们的安居之所。

如今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生活富足，孙子孙女都上大学了，欧阳青玲两口子却一点也没有闲着。在志溪河入资水口不远处，高低不平的河滩上，欧阳青玲两口子把豌豆、土豆、白菜、萝卜种在这些零散的地方，在大片的河滩地种上了油菜。欧阳青玲做的辣椒萝卜干是最好吃的；收获红薯的季节，欧阳青玲还会做红薯酸枣糕。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酸枣糕，酸甜可口，摊开如同一块柔软的厚薄均匀的夏布，桂花芝麻均匀地散落其上。

欧阳青玲从小就是热心肠，自从她生活安定之后，有了这样一座大房子，疏离几十年的许多同学在他们夫妻不屈不挠的联系中，渐渐都一个个地接上关系了，小范围的聚会一年多次，基本都在她家，外地同学回益阳，也会事先到他们家拜会。他们家就成为一个同学联系枢纽中心。

有一年欧阳青玲通知我，有一位同学患肺癌住院。我很想去看看不久于人世的他，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他就走了，非常遗憾啊！欧阳青玲多次去看他，她就没有遗憾了。

人活到这个岁数，看重的是晚年心灵安宁，善良的心地，健康的体魄。不羡慕人家有钱不羡慕人家有权，用自己的劳动，安然守住心灵的宁静才是幸福，才是小康。

我敬重他们，他们虽然卑微但是他们一直光明自在地活着，拥有着不老的后青春时代。

他们从来都是默默地承受生命之重，勤劳、坦荡，几十年如一日。社会的基石就是由这些中国好公民垒起来的，中国的小康生活，就是靠他们一点点创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