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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淮安

作者: 李一鸣2022/06/21生活随笔

到淮安时,已是黄昏。于是怀想这河水、这城市,换又旧时的时光。

想当年的淮安,是何样的气象。大河之上,商船云集,千舟往复,纤夫拉纤,船夫摇橹,飞虹卧波,不分昼夜。周边则店铺林立,酒肆里人声鼎沸,街巷里骑马的、乘轿的、背篓的、顶筐的、挑担的,熙熙攘攘,散落各处的会馆灯火通明,歌吹沸天,而城外,近处则帆樯如林,静立河上,灯影半临水,筝声犹在船,不愧是东南第一州的壮美景象啊。

历史已远去,河犹在,人不同矣!

遐想间,餐馆起菜了。最先上的居然是汤包。

记得朱自清先生曾在《说扬州》中提到:“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可见汤包算得上淮安当之无愧的特产哩。那汤包,一个一个各自放在一个笼屉里,白白胖胖,饱满细腻的皮儿里,隐隐透出黄澄澄的汁液。我急忙忙拿起筷子,就要夹之于碟。旁边的朋友立时拉住,小心帮我撮入碟内。先端起碟来,轻轻转动,只见那包子皮竟如薄纸,汤液如水,随之鼓动流转起来。这可是平生第一回见到流动的汤包,真切的包“汤”。不仅如此,这汤包竟不可直接吃,而是先须用吸管吸,把吸管轻轻插入汤包,细细品食包中的汤馅。一口吸入,顿觉一种无上的美味浸透味蕾,盈满口腔,极鲜美、极醇厚,明香合着暗香,带着糯糯的质感,一种仿佛醉了的感觉涌上脑际。而后,趁馅汁尚未完全吸尽,将包子三两口吃掉,再回味咂摸那吃的过程和余韵。所谓“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是其程序;独吮其汁、风卷其皮、奇美自知、人莫能察,乃是食之哲学啊。

言谈间,又上来一精美汤碗,只见汤水中漂荡着白的、红的、黑的、淡黄的细丝,五彩缤纷,轻盈透亮,似沉似浮,散发出特有的清香。一勺入口,软、嫩、柔、滑、清、醇,未及咀嚼,已化为汤液,唯留鲜美在口中缭绕。一问才知,那缕缕白丝,原来竟是豆腐!菜名叫文思豆腐。

说来这“文思豆腐”传之久矣。清乾隆年间,扬州梅花岭天宁寺有个和尚叫文思的,特别擅长制作豆腐菜肴。他用嫩豆腐、金针菜、木耳等原料制作的豆腐汤,滋味异常鲜美。清人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记载道:“文思,字熙甫,工诗,又善为豆腐羹、甜浆粥。至今效其法者,谓之文思豆腐。”据说乾隆皇帝品尝过这道菜后,赞不绝口,引入宫廷,遂成清宫名菜。此菜最见功夫者,在刀功也。一块两厘米厚豆腐,须能片成三十薄片,进而切丝如发。这也震动了曾品味此肴的李光耀。这位走遍世界各地、见多识广的新加坡前总理,不住赞叹:“文思豆腐细若发丝,真的了不起!”

继而,友人点的软兜长鱼、水晶虾饼、蟹粉狮子头等淮扬菜陆续上桌,尝之无不精美绝伦,而且每道菜都连接着一个或几个故事,令人感慨万千。

品完河边小馆这几道淮扬菜,才体认到这被誉为“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的美味,果然含蕴着“以味为核心,以养为目的”的中华烹饪文化特质。固然口口相传,使它盛名远播,名著《红楼梦》中的描述,更使其上可至官宴,下能到街馆,远则通达西洋诸国。凡有华人处、皆有淮扬菜,道尽这一美肴之胜。

于是又想到这运河的开凿,影响了多少地域发展,滋养了多少文化生长。如果没有运河,这淮安或会与所有湖环河绕的鱼米之乡一样,宁静如南国清丽少妇,淡然而寂寞地送日迎月、度着时光,哪会成为南北襟喉、漕运要津?哪会有高帆巨舻、群行旅集、南船北马、舍舟登陆?哪会见两岸漕船八十里,樯灯累累一时起?更不会有日本遣唐使十多次由此折返扶桑之国,冷面沉默的新罗人聚居新罗坊,卷发凹眼、身着长袍的阿拉伯商人定居北辰坊……这才有了一座座酒楼饭庄,一间间面馆饼铺,一个个熏烧摊,一条条叫卖担;也才有了清淮八十里,临流半酒家,青旗沽酒舫,红板卖鱼船。北国与江南手法融合,外国与本土制式互补,融合百家,演绎千味,这也才有了淮扬美食吧。

酒足饭饱,在这小小饭馆,朋友们就谈起这块土地上的文化。

南宋时,江西人杨万里多次路过淮安,发思古幽情,叹宋金之战,有《登楚州城望淮河》:“望中白处日争明,个是淮河冻作冰。此去中原三里许,一条玉带界天横。”二次登临,又发新诗:“已近山阳望渐宽,湖光百里见千村。人家四面皆临水,柳树双垂便是门。全盛向来元孔道,杂耕今是一雄藩。金汤再葺真长策,此外犹须仔细论。”可谓思虑重重。但一见淮安美食,也便禁不住沉湎其间,暂时忘却沉痛。他的《初食淮白》云:“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霜吹柳叶落都尽,鱼吃雪花方解肥。醉卧糟邱名不恶,下来盐豉味全非。饔人且莫供羊酪,更买银刀二尺围。”而这“酒炊淮白鱼”竟也成为南宋宫中的名品。

最见品性的却是李白的《淮阴书怀寄王宋城》:“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云天扫空碧,川岳涵余清。飞凫从西来,适与佳兴并。眷言王乔舄,婉娈故人情。复此亲懿会,而增交道荣。沿洄且不定,飘忽怅徂征。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缅书羁孤意,远寄棹歌声。”诗人傍晚到淮阴住宿,幸得老妇人热情相待,当即宰杀黄鸡并以酒炖好,招待素不相识的游子。李白感动于淮阴纯朴真诚的民风,联想起当年淮阴人韩信“乞食漂母”“一饭千金”的佳话,遂发出“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的誓言。殊不知这不仅成就了“酒焖黄鸡”这道淮扬菜,而且使美好的故事流传了下来。那缅书羁意的诗人已走进历史深处,而那棹歌之声却时时响在后来人的耳边……

李白去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梁红玉、吴承恩、关天培去了,那几十几百万河工去了,十二岁离开故里,就再也没有回乡的周恩来,也永远地去了……

明代永乐帝的好友姚广孝的诗,不由响在心头:

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

屏列江山随地转,练铺淮水际天浮。

城头鼓动惊乌鹊,坝口帆开起白鸥。

胯下英雄今不见,淡烟斜日使人愁。

窗外,运河的水沉沉着着缓缓地流着。

天上,一眉秋月,静静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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