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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

作者: 帅美华2022/05/16生活随笔

盛夏,携友入东林,天王殿前,四个池子呈田字形分布,池内翠叶满荡,莲朵亭立。友“啊”的一声惊呼,捞出相机,上前便拍。她左倾右侧,欹着护栏,挨着荷叶,或站,或蹲,为拍叶下之花,甚至单膝跪于石上,眼眸凝注,嘴里喃喃不绝,“你看那朵,好像刚流出的水蜜桃汁。”“这一朵,真如假的一般。”“池心那枝,仿佛画里画的。”

美到极致,也许就是一种虚幻。她快速摁动相机的按钮,想抓牢眼前这如虚似幻的真实。

莲池旁,有一古樟,枝叶婆娑,树皮灰皱如硬鳞,主干粗若洪钟巨鼓,三人合抱未见得拢。一黑壮汉子立于树下,黑色T恤的短袖上别着红袖章。他护卫着这四池莲花,并不时提醒近水拍照的游人,小心滑入池中。

男子三十多岁,自言姓关,黑龙江人,来东林做义工已经半年了,离乡弃业,栖隐佛寺,他身后有着怎样的情路坎坷和佛法姻缘,我不得而知。他只说,在这里,他能获得一种内心的安宁。“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些浮躁,我就看印光法师的书,慢慢的,心就静了下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宽边眼镜,望向莲池的目光温和柔软,与那彪悍的北方身形极不相称。

莲花果然绝美,花瓣繁复,层舒慢展,鲜丽空灵。除纯红和净白外,还有“美人面”和“落霞映雪”,中国水墨的意韵,前者如美人晨妆,在盈白面颊轻轻晕染上淡淡胭脂;后者是用笔尖在白色瓣沿勾勒出浅浅一线嫣红。

数量最多的还是白莲,钟楼前的两个池子纯一色的皓白盈然。青绿的萼片,洁白的花瓣,像待雪而发的绿萼梅,高拔出尘的素和洁。

“白日发光彩,清飚散芳馨。池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白居易歌咏过东林的白莲。盛唐的白莲亦如盛唐的气象风采卓绝。

元朝的白莲依旧灿烂,1321年,庆哲大师赠莲种学成归国的日本学僧澄圆,白莲在日本生根、开花,繁衍。

“文革”期间,僧人被逐,莲池废为水田,东林寺白莲绝种。一九九零年,日本净土宗返赠祖庭莲籽和莲藕。东林莲池复兴。

昔去扶桑,今还震旦(古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当年远公亲手植下白莲,他是否想到白莲像人一样,也要经历她的白云苍狗,世事浮沉和荣辱兴衰。

通往文佛塔的石级陡直,从下望去,似一架悬挂在青翠幽篁里的天梯,夕阳的斜光从密密的竹叶中透进来,明亮,柔和,“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想起王摩诘的诗,此情此景,一定曾在他的眼中流泻过,此时此刻,我是否踏上了一条他曾走过的路途?“松风吹解带”“弹琴复长啸”,在旷古的幽寂里,仿佛飘飞着轻盈的灵魂,如烛如萤,幽光微照,明灭不息。

石阶两侧的大理石护栏顶端每隔几步就雕有一朵莲花。我手扶着莲花,攀上文佛塔已是热汗淋漓,气喘吁吁。

一位身穿浅灰色居士服的中年女人面向佛塔,踮起脚尖,双手合掌,高举过头顶,手掌分开,掌心朝下拍向肩膀。双手再次合拢,从胸前滑向腹部、膝盖,到脚尖,掌心着地,像两条平行线磨擦着地面,身子跟着匍匐下去,像蛇蝮一样,完全贴伏在地。手掌翻起,握拳打开,像一朵莲花开放在地面。

额头叩击三次后,双掌又一次拍向肩膀,手臂伸直,沿着两道优美的弧线从头顶划向胸部,撑起身子。

她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做,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动作干净流畅,如风行水上,鱼游深海,使人忘记她脚底身下是坚硬、粗糙、冰冷的石块。在她面前,文佛塔上仿佛有莲花盛放,祥和、美丽,神圣、庄严,和她的手掌莲花连通在一起,向着无尽的时空无穷地伸展。我走近她,听见她嘴里轻轻地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声声,深情、婉转,像赞颂,像呼唤,像祈祷,又像呻吟,亦如她身体的动作,重复往返。她一定也看到了明灭的光亮,在她的世界里如烛火,如萤光,幽幽照临。

她信她的光。她渴望被那光亮全然地包裹,直到自己完全地消失。

每个有灵魂的人都有他所追寻的光,这光可能是爱,是美,是创造,是身心完全交托,空无之后的永生。

从文佛塔下来,见一年轻的僧人沿级跪拜而上,宽袍广袖,身形瘦削,经过他身边时,他正掏出毛巾擦拭额上的汗珠。我禁不住上前低声问道,师傅,请问塔前那个居士行的是什么佛礼?他说,那叫大拜。见我紧握手机,刚刚又对他拍了又拍。他又说,拜佛能消除业障,你拿着手机到佛寺来照来照去,等于白跑了一趟。他的意思是我来到佛寺却不拜佛,错失了一次消除业障的好机会,替我惋惜。

母亲是信佛的。小的时候一进入什么寺啊,庙啊,哪怕小得只剩一尊泥塑,她都要按下我的头颅。出门前就千叮万嘱,在菩萨面前不要多言妄语。如果我稍稍有什么不恭敬的行为,她马上向菩萨告求:菩萨莫怪,菩萨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不舒服,她也反复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仿佛真有什么菩萨能听见她的哀告和乞求。

稍稍长大的我,对她的行为不屑,更不耻。我讨厌那一万个,一亿个“菩萨保佑”后的懦弱、贪婪和功利。芸芸众生又是那么多,菩萨即使不吃不睡,能一一满足那些贪求的心吗?菩萨到底该满足谁的请求呢?

与其求菩萨,为什么不求自己?年少气盛的我虽没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胸怀和豪气,但我相信我的命运是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才是它唯一的主人。

及至自己做了母亲,面对一个由自己带来,却不由自己主宰的鲜活生命,我才知人生有万般的无奈,很多东西是自己所不能支配和左右的。看着在巨大高考压力面前,一次次将掌头挥向自己的女儿,我彻底崩溃了。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人人都在争夺有限的教育资源。作为一个母亲,我没有能力为她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空,我又为她将来的生活担心忧惧。算命、求签,想预知某种天机;虔诚地匍匐下去,低声切切地呼求“菩萨,帮帮我,菩萨,帮帮我!”这时,我才彻底看清了自己,自己并不坚强,也不高贵,血液里流淌着同母亲一样的懦弱和卑微。

作家王璞在她的《灰房子》里提到她的母亲,“自己也有了家室儿女的牵挂,我也终于明白了当时令母亲崩溃的那一种恐惧。连死亡都能勇敢面对的母亲,却无法面对断送儿女前程的现实。”

每个平凡的个体,在命运的洪流前,如草芥,如虫蚁,是那么的弱小,又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他真的渴望抓住点什么,来坚定生之勇气和信心,哪怕那是虚无,他也会想尽办法告诉自己有什么一定存在,如彼岸的莲花,永远地开放。

再回到莲池,光线渐渐淡去,对面的香炉峰依然是千年不变的如水洗过的青黛色。看着池里的白莲,与钟楼壁檐上勾画的白莲,还有莲池西南新塑的白莲,遥遥的呼应,我知道我和母亲都太执着于眼前,并未真正懂得佛的真谛。我们应该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些,更达观地看取这个世界,虽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这世界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是恒定不变的。

远公说,神之传于异行,犹火之传乎异薪,薪异而火一,形易而神同。这满池的从异域归来的莲花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远公种下的白莲,瓣长而广,青白分明,好像人的眼睛,所以又称青莲。四个莲池正中建有一个白色的小塔——青莲塔。

青莲不只是物质的莲,更是精神的莲,她像远公堂前的六朝松,已迈过了无数的生死轮回。她今天存在,明天还会

存在,她盛开在此岸,她也盛开在彼岸。

大安法师说,对于念佛行人,他每天要遭遇这个死,每天都记住这个死,要把这个死作一番超越,一番转换,死的当下就是生,生就是我们法身慧命的诞生,死就是我们这一期业报身的永远的离开。离开这个四大构成的虚假的身心,去获取像阿弥陀佛那样的大菩提心、大平等心、大智慧心。这是我们最稀有的准备,最崇高的准备,最殊胜的准备。如果每天每时每刻都做这样的准备的话,那这个人就有着莲花的品格,微妙香洁,出污泥而不染,就是这个世间的最圣人,妙好人,不可思议的人。

孔子回答季路,未知生,焉知死?

拒绝入白莲社的陶渊明双手抱住酒坛吟诵道,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渺小若微尘的我,只想静静修炼,以莲为心,继续在这人世间起伏飘荡,时有靠岸之心,时有银辉满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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