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愤怒的孩子

一

和儿子的“战争”，发生得有点猝不及防。半夜起来，我发现他卧室的灯还亮着，忍不住喊了一声，睡了。事后想，语气肯定不是那么温柔，传递的情绪有些烦躁。

按原来的剧情，儿子会回应，马上。这个马上，虽等同于餐厅服务员的回应，但好歹也是一种态度。一般，他还会拖沓很久，直到我浑然睡去。

晚睡习惯儿子上初中就有了。我曾偷偷地从窗户中去看他，他斜歪着脖子，手拿着笔，有时在思考，有时在计算。就当是头悬梁锥刺股吧，心里免不得骂娘，替孩子心疼几分。

高中时儿子晚睡的习惯越来越厉害。往往是我从梦中醒来，听见他还在厕所折腾。我听见脸盆的水响了一声，过上三五分钟，又响了一声。我使劲地想啊想，始终猜不透，他这个脸究竟有多大，以至于他需要如此长时间的打理。

这个世界笃信能量守恒，晚间丢失的瞌睡一定会在白天某个时段找补起来。很多次，孩子班主任都给我打电话，问我，孩子上课为什么经常打瞌睡。

我很焦虑。孩子幼小时，出生经历了一番波折，我所有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健康。上学了，看到他能活蹦乱跳，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学习上，自然渴望他机灵聪明，出类拔萃。

但没能如愿。

我始终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按道理，基因还是不错，没有明显变异。

我隔着门喊：“睡了。”

里面没有回应。

我有些愤怒地说：“你为什么不睡？”

这下我听到儿子的回应：“你晓得我为什么不睡！”明显，那语气极度不满。

我声音提高了八度，说：“你是不是翅膀长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

儿子把门嘭的一声打开，拉开厕所门，嘭的一声关上。

我有些傻傻地立在门外。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听见里面跺脚声音，听见洗脸帕被撕碎的声音，听见抽泣的声音，开始还有些压抑……

二

是很久，我才读到纪伯伦的诗歌——《论孩子》：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蔽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

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我不后悔那么迟才读到他的诗歌，有些事，永远需要等待机缘巧合。不早不迟，那才是最好的相遇。过早，我也不会理解。

我不认为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但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这点，我有自知之明。比如，陪伴；比如，引领。纵然有千万种理由，事实是，孩子在孤独中长大，陪伴他的，更多的是爷爷奶奶。

我脑海里始终有这样一幅图案，迎着朝阳，父亲牵着儿子的手跨出家门。背后的剪影，一定是人世间最温馨的画面。

我始终认为，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母亲的最大意义，在于存在；而父亲，在于引领。世界那么大，需要父亲牵着孩子的手，去经历风雨的洗涤和磨炼。但最核心的，是如何引领。就是有时间和儿子在一起，我也找不出开心的事让儿子微笑。更多时候，我用双眼杀死了他诸多行为。

我确实把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他最终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我忘记他有他自己的思想，也忘记蒙特梭利说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精神胚胎，孩子会按着自己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的是，儿子也会愤怒！

三

是儿子母亲出面平息了儿子的悲伤。

儿子双手捧住脸，哭得撕心裂肺。他倒在他母亲的怀抱，那么大的一个男孩，看上去像一个婴儿。

儿子哭诉了四件事。一是小时候转学过来，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个时候，他才八岁。二是他在小区院子里骑行滑板车，我让他回来，他说，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没有朋友。三是我当着他的面，表扬别人家的孩子。四是，寒冬腊月，我们夫妻吵架，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门外偷听，冻得瑟瑟发抖，直到屋内安静了才回床上睡觉。他好想有婆婆在，那样他也放心。

我的眼泪终于崩溃！我知道原生家庭会给人带来终身影响，但我不知道，我们竟对儿子伤害这么大。

我以为，孩子的问题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其实他们会把成人的问题无意地折射和放大。

他幼小的心灵盛不下他的愤怒，他的弱小注定他会选择别样的发泄方式。

于是，他会拖延，他会晚睡，他喜欢宅。只有那个时候，他自己主宰着自己，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是完全的自己。

可悲的是，我知道得太迟。

我觉得还是幸运，儿子最终能把他的不满和愤怒表达出来了。

我相信，他在表达愤怒情绪的时候，是他个性觉醒、生命力蓬勃向上伸展的时候。

幸好，我也“看见”了孩子的表达。

儿子上学去后，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儿子，你是我和你妈妈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依靠。你也不需要证明给我看，我已经看到你的努力。过去的伤害就让它过去。儿子，原谅我不会当父亲，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们都需要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