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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下有戏

作者: 王琼华2022/02/20生活随笔

几十个人的队伍进村,也算浩荡。但在庙下人眼里,早已不算件破天荒的事。挨着路边,有一座旧院子,大大的,前些年改成可摆放十余台大客车的停车场,证明这一所谓的僻远山村,今非昔比。平日来这访巷寻古的人真不少呐。

村里有了很多变化,但主人好客性情没有被彼长此消地削弱。这时,村支书领着庙下一班人物,候到村口路边。我与几位同事坐着车子,从县城已经拐至这里。我们稍一开口,问问准备情况,支书便一二三四五说了一通。他是个明白人。毕竟今天来的一批人物,身份特殊,即是省文联组织来庙下村采风的文艺名家队伍。他们来了!众多大牌逐一下车。村支书热情问候之后,操起一只大喇叭,亲自当导游,循路讲解。看来常日接待多了,他肚子里早攒足好“料”,一张练就满口塑料普通话的嘴巴,抑扬顿挫地把庙下典故琐事讲得有声有色。

在巷道间时遇村民。他们脸上既无惶恐,也无不屑,常常是笑脸示意。孩童不少,各自玩耍,也未摇身一变“跟屁虫”追逐队伍凑热闹。很快,名家们获得一个印象:这地方并不闭塞,称其古村,无非历史久远吧。千年古村,古貌仍在,古韵依旧,青砖、黑瓦、清水墙,又有青石巷道、清水沟,半月形的村前池塘,八棵古柏覆盖下的凉亭,三口古井旁依偎的银杏,据说它们不紧不慢长了600年,如今仍是丰姿卓越。支书娓娓道来,称其始建北宋,距今千年,全村保存有明清古民居270多栋。这些年的发展,让庙下有了一种“古意谱新韵”的村貌。这些名家识广见多,这一刻即便露笑赞许,或更多出于某种礼节。不过,他们走到一座古戏台前,见到一台古戏刚刚开演,顿时眼前一亮。

庙下有戏?!

戏台或非世间稀有之物。但名家们获知,这戏班可不是掏钱请来的,纯粹“村里特产”——戏台上的戏,他们自导,他们自排,吹拉弹唱,也统统是庙下人物担当。每一出戏都该属地道的“庙下出品”。

名家们开始被戏勾上了眼。

其实,名家们一进入庙下村口,这里的好戏便拉开了帷幕。撰这小文如何记之,却又难寻章法。印象中,我记得队伍刚进村口,有一个奔到前头、似乎惯于抢先“尝鲜”的女名家,突然嚷道:“有狗!”这声音听着还有点恐惧呐。她已经向我靠拢。我放眼望去,果见三五只大狗晃着肚子过来。我笑着跟她说:“这狗不咬人!”

我并非安慰。我仅仅重复村里老人跟我有过的提醒。要说到我第一次走进庙下,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日,随我而来,还有便装挎包的夫人。她生来怕狗,自称生肖与狗相冲。她记忆,也确实被狗咬过几次。素日,她喜找古村逛逛,却常因恐狗不敢入村。然村有狗。庙下亦是如此。当时,夫人下车,即见村口蹲有两狗,立马止步。路边一白发老者伸脖招呼道:“别怕别怕,这狗不咬人。”夫人半信半疑。不过,老者的话很快应证属实。眼前这群狗,它们反应又会如何呢?这时,狗已经局促不前,再侧身,避至路边。当我们这群生人路过时,它们眼睛里噙满温顺之意,还相继摇晃起尾巴。一文友来了兴致,用长沙腔跟狗狗打招呼。它们仿佛听懂,耳朵耸动几下,露出可爱之状。

这里,我愿再添一花絮于此。庙下村的中心,长有几棵大柏树,树下摆有石墩、石凳,看其雕作和肌理,算是稀有古物,竟无人盗买,可算村中一景。景中生景,即是四位老人坐在石凳上,围着石墩玩纸牌。旁边有挽臂、撑腿、歪脖的邻居围观,却不添语,顶多抿嘴耸鼻。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我掏出手机,远远偷拍,却仍被人发觉。对方立马招呼道:“近点拍,把我拍整齐点呵。”这话说得风趣。于是,我沿着这景拍了一圈。村民还不时跟我含笑递个眼色,接着玩牌。拍照间,我也会招呼一声,让他们换个姿势,或者避身一会,这些主人一一配合。那一刻,惹得我心头热乎乎的。好几次我去别的村里釆风,因为拍照,要不被人撵,要不被收去十块二十块钱,要不先掏钱买几包土特产。这时,有一捋胡子的名家坐到玩牌人身边,好让摄影师帮忙拍张“与民同乐”的照片,人家赶紧挪挪屁股,期望客人坐得舒适些。有了这般温馨,庙下自然不会出恶人,也不会养恶狗。人心向善,由此及彼,可让万物生情,相敬如宾。据县里文联的同事介绍,庙下一直是个治安模范村。

这村不俗。

即便似乎很俗的农事家活,也让他们干出许多奇妙的传说。庙下人一遇喜事,便摆酒席,村阔,人多,动辄摆个几十张八仙桌,一日还要吃两个正餐,而且每餐每桌得上“肘子”这道大菜,以示主人家热情。庙下习俗,代代传之。这日一家老母寿诞,酒席满了百桌,如此计算,即需两百个“肘子”。主人为求待客公平,限定每个“肘子”以3斤为准。所宰之猪,有大,有小,有胖,有瘦,如何将其剁成适量“肘子”,也算一大挑战。结果,主厨雷本锡,一口气切成200个肘子,过秤时发现绝大多数都是3斤,极少数相差甚微,亲朋好友齐刷刷夸他半天。这人物后来被推举为村支书。村民称,这人眼力准,给村里办事错不了。果真,他在任上给百姓办妥不少好事实事。

又说邓立宜这人,一个在办酒席时端菜的角色。庙下设宴,喜用兰瓷大碗,装菜后每碗即有四五斤左右。邓立宜一次端上三个菜盘,每盘6碗,三盘叠放,上面再加两碗,共20碗,这么一估算,接近百斤。他只用右手托起,头顶上还要放上一碗,左手再端起一碗,相加即有22碗之多。据说,他从不允许席间食客从盘里端菜,一概由他自己端送上席,以示礼遇。又有一传说,那年秋,办酒席的主人有心考考这人功夫如何。送肉丸子这碗汤菜时,邓立宣端起22碗菜,刚走近上厅第一席时,一位厨师故意大声叫道:“立宣牯,快把菜端回来,没放盐咧!”邓立宣听后,作一犹豫,便稍勾下头,头上那碗肉丸子的汤当即从碗里溢出几滴,沿着他的额头、鼻梁,掉到嘴边,伸出舌头尝了一下,马上大声应答:“放了盐呀,咸味刚好,不要端回去了。”看到这一场景,一百桌酒席旁的近千名客人,一一站立,鼓掌,为他喝彩。主人非常兴奋,立即放了一万响鞭炮,以示褒扬。

这般能人,庙下村不是屈指可数。能工巧匠,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怕宅村,也能呼风唤雨。看看村里近年所盖新房,如雨后春笋,即可知道,他们的口袋装得凸鼓鼓的,日子早已过得津津有味。

有一事让我暗暗惊奇,村中有两口大池塘,又有穿村而过的小溪,干干净净,清澈见底,小鱼游荡,戏水冒泡,即便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竟无一人将垃圾倒入溪池之中。这般中规中矩的场景,绝非刻意,总该有它如何开化,如何教导的渊源吧。

据称,清代以前,村里即有几处蒙馆,也曾办过经馆。清末洋务运动间,庙下人率先响应兴办学堂号召,创建成当时桂阳农村最大的学校——集成学校。又有村人倾囊呼应,独资建成“文龙阁书院”。足以证明,庙下文脉清晰,蜿蜒而来,负屃之魂,自然仍有昌兴之象。近年,庙下村考出了四十余名大学生。北京大学内,也有一位当教授的庙下人呐。

平时,庙下人见了闲客,都喜欢讲讲故事,大多又是取自本村孝子、孝女、孝媳的事迹。阳秀,一位吃“皇粮”的媳妇,伺候公公时,天天守候身边。公公说哪里痒,她便给公公挠哪里。哪怕屁股脏了,阳秀也是及时给他洗干净。公公洗澡之后,阳秀会赶紧帮他穿好衣服。持之以恒,才见精神;代代相传,才有魂魄。玺公祠的“礼门”上有一门联称:“宏开阀门承先德,大佑门楣裕后贤。”足见渊源流长,又能推诚以发,其后必兴即是事实。

既然提及到了玺公祠,这里便来说一说祠堂吧。庙下村,有三座祠堂。又数玺公祠最庞大,最具特色。这座祠堂立于村之北角,占地面积一千余平方米。大门前有一60余平方米的照壁,上嵌10块石刻巨碑,祠堂前门与照壁之间,宽敞的青石板大道横穿而过。祠堂前墙,开设三扇大门。左右之门分别称为“礼门”、“义门”。中间大门,称正门,也称中门。礼门、义门封闭,正门一直敞开。祠堂前墙顶部镶嵌“福”“寿”之瓦,下方端立体堆塑出一排山水、人物和鸟兽,栩栩如生,又诙谐有趣。戏班子,便是在这座祠堂内的戏台上演出。

进入祠堂正门,第一厅即是戏台,戏台下两侧,均建有大谷仓,过去公社稻谷,以及村里积谷会、义学会的稻谷,后来征收的公粮,都是存放在此。戏台下两旁,各有一天井,地下石砌排水暗明两渠。第二厅,露天观戏场,大块青石铺就地面,可容数百人观戏。祠堂内有了这宽敞的露天空间,整座祠堂采光、通风条件相当理想,可沐阳光,可熏春风,还可以看见鸟雀掠过。露天戏场两侧,建有两层耳房,作为办公、休息,或住宿之用。第三厅,人们称它为中厅。居中,即中央。这厅既是相当室内一处观戏平台,又属祠堂的议事中心。厅中挺拔六根大柱,下截石柱,上截木桩,其木料取自百年古树,移至厅堂,亦已立足数百年,依旧硬朗和不燥。中厅两侧,墙书“忠孝廉节”四字,每字两米见方,配有壁画,精美绝伦。腰巷、花厅俗称第四厅,腰巷两端开设腰门,以供来往人士进出。花厅两端,也各自开设天井,天井四周墙壁,依旧有画,而且规模更大了。后厅,即第五厅,后墙前置三府神堂,立体木刻,像三座小木房。

整座玺公祠墙壁,均用“三六九”规格的青砖砌成,墙厚30公分。如今看上去,也能判断每一砖当时都磨过边,砌成一块,完全吻合,而且还省了不少灰浆。据说,在该祠堂内兴办小学时,挂黑板要打钉子,却无法将钉子打入砖缝。祠堂建成几百年,如今仍见砖墙丝毫无损,既不走样,也不开裂,可谓鬼斧神工之作。

祠堂内楹联之内涵极其丰富。大门联即:日月精光,高临剑阁;乾坤锐气,大萃钟山。义门祠堂内联为:玉槐窦桂种鸡山,根深枝茂;让水廉泉生石洞,源远流长。还有门联:普天率上,莫不尊亲,任万事纷纭,何如务本;照幽激明,日维礼乐,愿合群敬爱,张我宗风。尽是些美好祝愿,意境和文采却一点也不少。戏台旁常有依据戏趣挂出的楹联,据说也是一习惯。乐师当即跟我念及一楹联,即:庙堂留古迹,唐者尧、虞者舜、夏者桀、商者纣,历代盛衰,举目何难尽见;下土著全球,东之夷,西之戎,南之蛮,北之狄,四方境界,旋踵便可遨游。这副楹联仍是村民所撰,有文韬,又有胸怀,更有眼光,足见庙下人饱读经书,精通天文地理,熟知古今文明,又懂中外格局,真可谓“剑阁钟灵,瑞气冲凌宵汉外;讲经吐秀,文光直射斗牛边”。这楹联所誉,该属庙下无愧拥有。看地方如何,得观祠堂楹联如何。最好的尺子,即是文化,即是唯一,不是其一。

必须说一说庙下戏台。戏台建在祠堂,中国祠堂文化一大标志。不过时至今日,保留有戏台的祠堂,为数不多。至于仍听唱腔响起的祠堂戏台,已经屈指可数了。

庙下戏台,该当标榜。当年,这座戏台筹建该是费了人工,也花了心思,才如此有造诣。所有柱子下石上木,顶部飞檐翘角,青瓦覆盖。戏台前檐上端,镶有四层镂空木质花板,分别雕现八仙飘海、狮虎麒麟、丹凤朝阳、二龙戏珠等雅景祥景。中部顶端称为藻井,连带全台,其天花板均用雕花木板嵌成。戏台前沿,不是一围了之,用的仍是木刻花板。公祠戏台已建数百年,其间演出多少台戏,神人无法考证。这些年间,演过京剧、昆曲、湘剧、祈剧、花鼓戏、桂阳小调,著名艺人慕名来过不少,登这戏台唱上一出,也算不枉艺涯一场。由此,庙下村民有了眼福。

不过,最讨庙下人喜欢的,要数村里自家戏班的演出。看戏时,支书与我私语过,戏班所有成员均来自田间地头。白天,他们都是干农活的好把手;晚上,他们成了唱念做打的好角色,成绩斐然,名响四方。如此,村里艺人常被外地聘去担任师傅,或者导演。器乐师雷嗣艺、雷枝能、雷英铜,这三人相继被县湘剧团看中,选去做了乐师,男扮女装的花旦雷嗣凭则成为乡镇文化专干。尤为可贵,这戏班建立之后,从未隔断,常年演出,一旦有人吆喝一声,锣鼓声即刻骤响。有个喜宴,这戏班也会应约开锣。庙下人坐在丰盛的宴桌旁,如痴如醉,摇头晃脑,却非酒惹,大多该在目不转睛之中,被戏台上的角色勾去了魂儿。难怪老乐师很自豪地跟我念道,宴散之后,村人们谈论的话题,往往不是桌上十六大碗口味如何,而是台上一出新戏,或几句唱腔带来的惊喜。

庙下人与戏怎么如此投缘?一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看到戏台上下其乐融融时,我终于蓦然大悟。原来台上台下就是一家子人,之间性情相通,又互为谦让,好恶标准守一传承。台上演员一招一式,归根结底,都是摘录台下观众的喜乐哀怒、甜酸苦辣。这才叫接地气的玩法呐。

离开祠堂时,我驻足仰望戏台好一番。刚才的戏中人物,仿佛复现我眼前。明白了,庙下有戏,概因庙下村有故事,庙下人有故事,庙下人往日今朝有故事。我当然相信,庙下村在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又有好戏,一定会是好戏连台!这一天的采风,庙下人给了我足够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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