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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雨有点大

作者: 张海强2022/01/18短篇小说

寥廓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纯净得像滤过似的。太阳像烧红的烙铁贴在湛蓝湛蓝的天幕上。

大地像是下了火,热烘烘的,像一个巨大的烧透了的鏊子。空气舔得人的脸热辣辣的。

收割后的麦田一望无垠,白森森的麦茬泛着刺眼的光。

柳树湾除了吃奶的婴儿和瘫在土炕上的老人,其余的人一大早就聚集在麦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色地欢天喜地,那阵势仿佛是过节或参加什么仪式。看着堆积如山的麦捆,人们眉头舒展,心也放宽了。今年风调雨顺,麦子根深苗壮,颗粒饱满。丰收了!今年终于丰收了!人们盘算着:多分个三五斗,除去还账,吃到秋收是没有问题的。说不定还能给娃蒸个白馍,给老人吃个长寿面。

赵大叔揪下一把麦穗,放在手心,揉着搓着。捧在嘴边,轻轻一吹,麦衣飘去。麦粒儿睡在手心,一颗颗饱满得像个婴儿。赵大叔笑得合不拢嘴,用手指拨弄着,嘴里喃喃地念叨:“一颗、两颗……”赵大叔提高了嗓门说:“二十五颗!”赵大叔把麦粒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山羊胡一翘一翘的。麦子的甜香牵动着脸上的神经,连皱纹里都写满笑意。

副队长站在碌碡上说:“队长今天跟集去了,临走时交代,今天摊场碾麦。”他看了看人群,顿了顿声音,接着说:“队长说了,今天天气好。”他扬起脸看向天空,仿佛要给队长的话,找一个证据或者注脚。太阳光刺了他的眼。他还想长篇大论,只是半天睁不开眼,于是一挥手,吼道:“开干!”

人们像开闸的水涌向麦垛。青壮年男人们爬上去,把一个个麦捆扔下来,下面的人们一窝蜂拥上去,有的肩扛,有的手提,有的怀抱,有的背负,把麦捆搬到麦场中心。麦捆沿着中心一圈圈一层层,平平展展地摊满一场。男人牵着牛套上碌碡,在场地上一遍遍碾过。女人拿着木杈把麦秆挑起来抖一抖,翻个个儿重新铺在场面上,让太阳烘烤,等待碌碡的又一次碾压。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人们忙碌着,挥汗如雨,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很快析出一片片白花花的盐渍。

人们干了一上午,早已疲惫不堪,临近晌午,饥肠辘辘。人人像抽了筋一样,浑身无力,站立不稳。收工铃响了,人们准备回家。赵大叔轻轻地说:“要不,把麦粒儿腾出来再收工。”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淹没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赵大叔叹了口气,像对别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要是下一场雨就糟了。”他的话很快引来一阵笑声,人们扬了扬头,看向天空,那神情很像副队长。有的人说:“看这天,就是龙王爷求雨也没雨。”有的人撇凉腔:“下雨?你要是嫌热,就不要披这身农皮。”赵大叔缩了缩头,很为自己的不合时宜而懊悔。人们纷纷离去,喧闹的麦场一下子空无一人。

一团团乌云悄悄地从后山卷过,在湛蓝的天幕上翻滚,犹如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又如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巨兽。一阵风过,乌云堆积成一座小山,排山倒海地压向村子。太阳一下子缴械投降了,被乌云关了禁闭。一道电光像燃烧的鞭子抽向大地。一声惊雷在村子上空炸响,天崩地裂,整个村庄摇摇晃晃。

惊慌失措的人们幡然醒悟:要下雨啦!那一场麦子……男人抄起一把木杈,冲出院子。女人顾不上扯下腰间的围裙,从灶房跑出,扛起一把木锨冲了出去。

柳树湾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奔向麦场。这一回,没有上工的铃声,没有队长的吆喝。人们像战士一样争先恐后地冲向阵地。

麦场上,人们发疯似地忙碌着。把麦草挑开,把麦子腾出来。木杈上下翻飞;木锨前后出击;扫帚左右横扫。

雨憋足了劲,仿佛听到命令似的,齐刷刷地下下来,人们慌了,越发地用劲。雨扯天扯地地下着,把整个天地下得雾蒙蒙水汪汪,仿佛江河倒悬飞流直下。雨珠抽打着人们,雨脚践踏着麦场。电闪雷鸣,天空红了,暗了。暗了,红了。麦场上,定格着一具具弯曲的身影。赵大叔声嘶力竭喊了一腔:“天啊……”一口气没上来,跌倒在麦场上。

整个麦场一片汪洋。麦草裹着麦粒儿,湿漉漉的,挑也挑不开。人们依然忙碌着,明知徒劳无功,却也不忍停下来。那拼命的样子,仿佛是用抗争挑战上天的惩罚,仿佛是用自虐博得上天的同情。

人们被雨水浇透,男人一把扯掉上衣,山一样的脊梁任雨水抽打。人们麻木了,顾不上恐惧、内疚,任由雨水泪水从心头浇过。

雨过了。天晴了。一挂彩虹斜靠在天边,好像创伤后的血红。

队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地回来了。他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麦场,苍白的脸上蒙了一层死灰。彩虹的余晖映照在他扭曲的脸上。

队长动了动嘴皮,竟然说不出一个词。犀利的眼光像箭一样射向人们。人们纷纷低下头,木呆呆的,一脸茫然,欲哭无泪。

队长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话:“我赶了个集,咋就吃了一场芽麦。”说毕,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那年,柳树湾的人们吃了半年的芽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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