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台旧事

老家的大锅台，盛满儿时的记忆。

大锅台有两口锅，一大一小，大的用来煮饭，小的用来炒菜。我们家人多，那口大锅就特别大，父亲说是最大号的。我的记忆中，这锅不仅口径大，还特别深。小时候，我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得着锅台。大锅很辛劳，没有一天歇着，每天早晨都要被用来烀山芋和南瓜，这满满的一锅山芋南瓜是用来喂猪的，想想好笑，现在山芋和南瓜都成了养生杂粮，卖得还不便宜。儿时，我们是吃得够够的。父母起得早，到农田忙活，我在家里最小，干不了多少事，经常被安排在家烧锅。那么大一口锅，稻草要一把一把烧，烀烂一锅山芋，起码得个把小时。夏天，坐在灶膛前，被灶膛的火苗烤着，很是难受。若是遇到风向不好的天气，烟囱里的烟会倒灌，熏得人眼泪直流。抓过烂草、捅过黑灰的手再一抹脸，不知不觉就成了小花猫，回家的母亲看到总是发出惊笑。

烀山芋的时候，母亲会在山芋的中间放一个铅盆，铅盆里放上米和水，在山芋锅里蒸熟成白米饭，这是给父亲的特殊待遇。父亲总是在天刚亮时就扛着犁耙下田了，他做的是重体力活，得要有“硬货”打底。我们的早饭通常是小锅里煮的粥，母亲有时会放些绿豆或豇豆。

烧锅有烦恼，也有乐趣。等灶膛烧热起来，草灰够多时，在草灰里埋一只山芋，过一会再把它翻个身，如此不久，外糊里黄的山芋就烤熟了，那味道跟在锅里煮的又不同，特别的香。如果不着急，可以一直焐在那，等到饿的时候再扒出来吃，是带着余温的免费零食。大锅台还生产另一种著名的免费零食：锅巴。冬天里，吃完饭后，母亲把剩饭全部盛出来，只留下锅巴，在锅巴上淋一点蒸过的咸鸭汤，再在灶膛里添一把火，把锅巴烤焦，又香又脆的锅巴让人垂涎欲滴。母亲想留着给我们慢慢当零食吃，但通常饭没吃完就没了。

冬天的大锅台最温暖，我最喜欢在冬天烧锅，灶膛口暖暖的。透过灶台上的洞，可以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开锅时，母亲就被腾腾的蒸气笼罩着，变得朦胧起来；一束阳光照进来，母亲又从仙境里露出来，渐渐清晰。母亲炒菜时，我时不时会站起来，探头去看着锅里的菜，听着炒菜的响声，肚子也回应着咕咕噜噜的叫声。

冬天没有多少农活做，若遇上雨雪天气，出门不方便，那就只能窝在家里。窝在家里那就忙吃的。说是忙吃的，也就是擀面条、包饺子之类。擀面条时，母亲会从面袋里舀出一大盆面加水让哥哥揉，揉好后的面团放在擦洗干净的八仙桌上，哥哥姐姐们用一根一米多长的擀面杖反复碾压，面团慢慢变平变大，最后铺满了桌面，然后把它揭起来来回折叠，再一刀一刀地切成如筷子粗细的条状，面条就做成了。这时候，我一般是坐在灶膛前烧水。面条做好，水烧开，下锅后，母亲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盛有猪油的坛子，舀出几勺猪油放在大锅里，大锅里立即飘出浓浓的香味，钻进鼻孔，让年幼的我直咽口水。弥漫的蒸汽温暖着整个厨房，也从窗户的缝隙飘出了屋外。面条很长，我常常用筷子夹起面条，仰起头，把胳膊举到极限，面条还是没有离开碗，无法落到我的嘴里，引起哥哥姐姐们的哄笑。

最热闹的要数包饺子，饺子不仅好吃，包饺子更是一家人齐上阵的舞台。这不，有的和面，有的洗菜，有的剁馅，而我窜来窜去地像只快乐的小猴子，时不时想伸手去捏下饺皮，被哥哥姐姐呵斥，说我手脏。等开始包时，一家人会围满桌子，哥哥姐姐们边包饺子，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若是节日，哥哥姐姐们会找来一枚硬币包进饺子，谁能吃到这个就会有好运。母亲偷偷地告诉我，有硬币的饺子重，会往下沉，盛饺子时得从下面捞。为了这枚硬币，我总是吃到撑。包饺子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外面转转，或者在牛棚里给牛篦虱子，等吃饭时自然有儿女喊他。母亲则甘当下手，坐在灶膛前烧水，柴火映红了母亲的脸庞，母亲看着一个个长大了的孩子们，笑而不语。

长大后的儿女们先后离开了家，母亲在我刚上初中时就积劳成疾，猝然离世。若干年后，父亲也离开了他亲手建造的家，跟着孩子们进城了。老屋由于没有人住，庭前屋后慢慢地被荒草占领，大锅台没有了烟火的熏染，烟囱又常被雨水侵扰，慢慢垂落了它那挺拔的身姿，我对它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大锅台没了，但那炊烟已飘进了我的心里，还时不时地倒灌出来，熏得我两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