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立功证明书

二十八年前、父亲头七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立功证明书。红彤彤的，书本大小，放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封面上还留着一些类似墨汁的东西。父亲年轻英俊的照片旁有“功臣像片”四个字。立功证明书内容有手写的，也有打印的，记录着父亲立下的赫赫战功。

“二的！”我正要看个究竟，母亲一筷子打在我手背上，“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东西，到时候我会分给你们的。”我极不情愿地把证明书放回盒子。

六月初三，母亲七十三岁，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她支走了姐姐和弟弟，捧出那个我向往很久很久的木盒子。一把小铜锁紧紧地锁着。“钥匙呢？”我急吼吼地向母亲摊开右手。

“不见了哟。我翻遍了所有的柜子和抽屉，把每件衣服都拿出来抖了几遍，也没有找到。肯定自己长翅膀飞了，找你爸爸去了。我也要到你爸爸那里报到去了。”母亲喜欢把贵重的东西藏在衣服里，比如父亲的军功章、立功证明书，还有一卷一卷的人民币。

她已经记性不好了，为了找一样东西，常常把所有的衣服都捞出来，哗哗地抖一遍，甚至几遍。“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个本本是时候该你接手了！”要在平常，我肯定要流下伤心、伤感的泪水。而此时，我捧着那个小盒子，没有悲伤，没有眼泪，非常不厚道地、像个小娃娃那样开心地笑了。

“你去找个开锁的师傅来把锁打开。我最后再看一眼！”母亲像将军一样挥着手。我却左手持盒，右手捏着小铜锁轻轻一扭——严格说来应该是晃了晃小铜锁，只听咔的一声，小铜锁一断两截，小木盒开了。我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立功证明书，顿然跳入眼前。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我真的把它捧在手心里了！它真的属于我了！

“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二的最像他（我排行老二）。你又喜欢写书（母亲一直把写作叫做写书），你又一直瞄着它，留给你，我和你爸爸在那边才能过得安稳！也才能保护你过得安稳！”母亲说。

我确实过得十分慌张，甚至慌乱。疾病、贫困、背叛、家庭的变故、生活的重担，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像一张巨大的网，日日夜夜纠缠着我。我也想过逃离，甚至结束这种日日夜夜的纠缠。每每这时，父亲就会倏地跳出来，跟我说做人要“坚强、勇敢、不要怕”。这七字真言仿佛强心剂，仿佛灵丹妙药，竟是那样实用、有力量。

母亲一生重男轻女，却很清楚父亲的立功证明书对于我的意义。我把证明书放在胸前，想再像一个小娃娃那样、很不厚道地开心笑一笑，泪水却流了下来。

我把立功证明书拍下来，收藏在手机里。

2005年9月，我带母亲到一个酒店用餐。虽然囊中羞涩，但各种好吃的、对母亲胃口的菜肴还是点了一大桌。到前台结账时，竟然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今天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日，英雄的配偶或后人可凭相关证明在本店免费进餐。

我想起收藏在手机里父亲的立功证明书，正在犹豫要不要拿出来时，收银姑娘对我指了指那个牌子：“有吗？”我点点头，拿出了手机。“你爸爸是英雄啊。活着给我们谋幸福，死了也给我们谋幸福哟！”母亲很有些得意，张着嘴巴哈哈直笑。

又到六月初三。母亲八十有四，不思茶饭，身体每况愈下。我把父亲的立功证明书带回家。母亲抱着证书，摸了又摸，摸了又摸。“你爸爸都走了二三十年了，怎么还不把我带走啊！害得我死不死、活不活的啊！”母亲靠在床上、闭着眼睛、瘪着嘴巴叨叨不停。“爸爸说了，做人要坚强、勇敢、不要怕。”母亲一个愣怔：“是啊。你爸爸是英雄！死就死。活就活。二的，搞饭吃！”母亲来了精神。

国庆节，在湖南工作的儿子邀请我到韶山看一看。轰地一声，一个念头撞响我的心房——父亲的立功证明书应该传给儿子了。我先生驱车千里，在湘潭与儿子会合。车上，我把父亲的立功证明书交给了儿子，并告诉了他坚强、勇敢、不要怕的七字真言。儿子把立功证明书紧紧贴在胸前，良久良久，轻轻吐出一句话：“我是英雄的后代啊！”

群山环抱、气势不凡的韶山冲，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