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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

作者: 黄孝纪2021/10/16经典美文

早稻黄熟之时,正当大暑,是一年中最酷热的时节。而此时,稻秧塘里的晚稻秧,也长得绿意盎然,必须赶在立秋之前莳下田去。在这两个节气之间的十几天里,村人每日天尚未大亮就下田劳作,要天黑了,才收工。先是忙于抢收早稻,紧接着是忙于抢插晚稻,忙忙碌碌,一刻不停,全然像打仗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双抢”。

临近“双抢”的日子,赶圩的村人比以往更多了,他们要为“双抢”做一些物资上的准备:买谷箩,买扁担,买箩绳,买筛子,买撮箕,买竹扫帚,买镰刀,买草帽……甚至还要买一些诸如腐竹、咸鱼之类的干菜。村里的木匠师傅,这段时间也忙碌开了,有的人家要做打禾机,有的要做车谷的风车,有的要整修晒谷用的梳板、刮板……这个时候,学校开始放暑假,在各级各校读书的学生陆续回到家里,远在外地单位上班的半边户,也请假回来了,那些在广东打工的人,正不断地往村里赶,全然是一幅临战状态的乡村图景。

开镰割禾的日子到了,金黄的田野上,挑箩的,抬打禾机的,割禾的,打禾的,送谷的,到处是忙碌的人,打禾机的嗡嗡声远远近近地传来。先前在生产队时,割禾、打禾、挑谷、晒谷、犁田,全队社员各有分工。现在分田到户了,所有的事项全靠自己一家人完成。人多劳动力多的人家,做起事来顺畅多了。劳动力薄弱的家庭,则要艰难得多。

我上中学的前几年,二姐还没有出嫁,那时父亲已是年龄七十上下的老人了,二姐自然就成了我们家最主要的劳动力,尽管她个子矮小。每天一大早,我们全家五口,挑着或新或旧的谷箩,来到稻田里割禾。割禾是一件辛苦活,我们卷着裤腿,赤脚下田,各人手持一把月牙状的镰刀,从稻田的一端割开几个口子,俯首曲背,速速地割着。割时需眼疾手快,左手张开虎口,朝禾蔸处推握过去,右手的镰刀不停地对着左手掌下面的禾蔸割去,刀口略为下斜,嚯嚯有声。每割了一手禾,镰刀一搭,顺势扭腰往侧后一放,重又速速地割着。这时候,禾苗的枯叶和稻穗,不时在光裸的手腕手臂擦过,留下丝丝划痕,成群的稻飞虱和各种飞虫、蚊子,也蜂拥而出,扑叮在脸上、手上、脚上,又痒又痛。只需一阵工夫,身上衣服就要被汗水浸湿。太阳出来之后,背上更如火烤。尽管戴着草帽,脸上的汗水也流得直滴,用衣袖或扯了衣襟一抹,脸色就燥热得红扑扑的。金黄的禾苗陆续被割倒,稻田里摆放了一手手稻禾堆,犹如无数个等于号,排列整齐,间隔匀称。

打禾机并非家家户户都有。分田到户之初,作为原来生产队的大件农具,通常是十户左右的人家共分得一台打禾机。因此,打禾就需要排队。通常情况时,先一户人家刚打完一丘田的稻谷,另一户人家赶紧过来抬打禾机。各家的稻田并不一定相挨着,有的还离开得很远,这样,每天里,同一台打禾机不断地被人抬来抬去,在田埂间穿行。

抬打禾机是件苦力。在我们家,抬打禾机通常是二姐和我,三姐则挑打禾机的侧板和滚子。打禾机又大又沉,尤其是在水浸田里用过的打禾机,就更沉重了。我们姐弟要从别人田里,把打禾机拖上田埂,拆卸下侧板和滚子,翻个底朝天,才能抬上肩膀,并一鼓作气,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抬到自家稻田里,再重新装配好。

我们用手拨动打禾机的滚子,脚踏板在铁连杆的带动下缓缓上升,猛力踩踏,打禾机顿时发出嗡嗡的急促鸣叫,响彻烈日下的田野。我们三姐弟负责打禾,你追我赶,不停地往返于打禾机和附近的稻禾堆之间。每拿来一大手禾,我们左脚立于踏板台,右脚踩着踏板,双手顺势将稻穗伸进打禾机,触着飞速旋转的滚子,并不断扭动稻穗。嗡嗡声里,谷粒飞溅,打得板壁毕毕剥剥直响,有的甚至反射出来,打在我们的手上脸上。

父亲在打禾机后面忙碌着,他的腰差不多弓成了直角。他俯着头,双手伸进打禾机的大方桶里,不停扒拉着被快速转动的滚子打落的稻谷及零碎的稻秆、稻叶、稻穗。这些零碎之物,我们俗称毛芽(方言读音),父亲粗略拣出来,装进他身旁的旧谷箩。方桶里积聚的稻谷,父亲用撮箕撮出来,倒入新谷箩。当我们打禾之时,他几乎难有直立身子的时候,他背上褪了色的蓝布旧衣服,被汗水和太阳共同雕刻出了一大片圆圈状的盐霜花纹。

当一处的稻禾打完了,我们姐弟便拖着打禾机的两个前耳向前方滑行,父亲在后面用力推着,软软的泥面上,留下两道光滑的深泥痕。此时,若是谷箩全都装满了,我和姐姐便挑了稻谷送回家,父亲方可以坐在田埂上,掏出薄膜烟袋和火柴,卷一根喇叭筒子吸着,稍事歇息。有时,父亲也会挑了一担毛芽送回家。毛芽里面混杂着谷粒和细碎的稻穗,以后晒干了,用木杵敲打,过了筛,能得到不少稻谷。

母亲早已将我们屋旁的自家禾场清扫干净,她负责晒谷和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我们将稻谷倒在禾场上,母亲就拿了刮板,将谷堆刮开,再用梳板一遍遍梳理,将稻谷梳得厚薄均匀,如同在禾场上摊开了一块金黄的大烫皮,“烫皮”上是一圈圈清晰的梳齿痕,看起来很是漂亮。

除了吃饭,我们大白天几乎都在烈日下割禾、打禾、送谷、送毛芽,一丘稻田收割完了,再到另一丘稻田。傍晚时分,一家人共同在禾场上收谷,车谷,过秤,计算着稻田里的收成。而后将晒好的稻谷,一箩一箩用手臂粗的麻绳扯到楼上,倒入谷廒存储。

几天过后,村前原本金黄的稻谷,收割得干净而空旷。家家户户又忙着犁田、耙田。在“双抢”之时,耕牛比人还忙碌劳累,这家刚耕完耙完,马上又被驱赶到另一家人的稻田里,一天到晚不得空闲。甚至有外村的犁田人,连牛带犁耙一并被雇请了来。不少人家等不及用牛耕田,就自家人拿了锄头挖田。我的记忆中,每年“双抢”时,我们家的稻田就多数是自己挖。挖好的稻田,铺上前几天刚割下的稻草,全家人一齐在烈日下将稻草一一踩入田泥,我们叫踩秆。我们光裸的腿脚被泥水浸泡得发蔫发白,脚丫间常被禾秆及禾蔸扎得血肉模糊。

接下来自然是扯晚稻秧,将一担担稻秧挑到田里,抛秧,莳田。此时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俯首弓背莳田,背上晒,田水烫,汗水淋淋,如同受刑,手指脚趾间烂得没一处是完好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村里种植早晚两季水稻的人家越来越少。许多进城务工的家庭,将稻田转包,让人种烟。种烟的人家,上半年种烤烟,下半年作一季晚稻。没有种烟的人家,也多数是作一季水稻了。忙碌的“双抢”景象,从此一去不返。在农耕时代,作为一年中最辛劳、最丰盈、又最富有希望的一段日子的象征和指代,“双抢”一词,日渐走进了人们尘封记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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