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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如”

作者: 刘荒田2021/10/11感悟人生

为文,直接描写难以尽意,便乞灵于譬喻。作为修辞之法,譬喻是人造的。但一个不小心,像机器人居然驾驭人一般,人也会反主为客,当了譬喻的奴隶。

古老的例子见于陶渊明的《闲情赋》,他为了讨心爱的女人的欢心,连人也不做了,专心做物:要当她衣服上的领子,围绕她芳香的脖颈;当腰带,束于窈窕的腰身;当她鬓边的秀发,当让她安卧的竹席,当她足上的绣鞋,当她白天的影子……这些可名为“车轮战法”的排比,实际上是高级比喻,比如,“愿在昼而为影”,“愿在夜而为烛”,笨拙一点的表述便是明喻:我多么希望像她白天的影子,像夜晚照耀她的蜡烛。

自然,所有譬喻都是“瘸子”,总夹带着不合用、不适切的一面。当“常依形而西东”的影子够亲密了吧?还是不行——有树荫处就不见了(“悲高树之多荫”);当蜡烛呢,太阳出来就没戏了。

刚才读书,看到清代书法理论家刘熙载的警句:“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一个“如”字,提纲挈领。书法寄托着人的学问、才华、志向。书法是表,“人”是里。原来,文人一辈子,就活成“如”这一个笔画简单的字。同理,读一个人的作品,可以知道其品格,即文“如”其人。

这个“如”字,放在现代的语境考察,是否成立?换个说法,写得一手好字的,是不是必然饱学,高才,品性端正?答案该是否定的。在分工趋细,专业化严密的现代社会,写字和刻图章,写软件程式,画设计图一样,是一种技术,一般的,并不具备自身以外的价值判断。工书者,当然有优势,如:有相当高的文化程度和对书法及相关艺术的品位。但是,如果没有背景,人事部门不会单凭书法作品,就轻率认定作者道德高尚,或胸有大志,腹有良谋,连文化馆长也未必让他当。

别说当今,即便古代,你说得出多少杰出书法家为优秀文士、官吏、良将、慈善家;也不难找出同样的反证——好字和好人不能画等号。鲁迅说过,挽联写得好无非就是挽联写得好。撰写挽联,寄托哀思和炫耀文采,哪种成分居多,一时难以甄别。但联上“前世典范,后人楷模”之类,并非盖棺论定,对此我们是心照的。

由此类推,“文如其人”一说,对之勉强地附和,也只是部分,如:文章好意味着学问好或有才气,有血性,但多数状况下,是中性。文章和品格二者,存在巨大的距离。有鉴于此,钱锺书在《人生边上的边上》中指出:“‘文如其人’,这话靠不住,许多人作起文章来,尤其是政论或硬性的学术文字,定要装点些文艺辞藻,扭捏出文艺姿态,说不尽的搔首弄姿。他们以为这样才算是‘文’。‘文如其女人’,似乎更切些;只希望女人千万别像这类文章。”(《杂言》)

男性作者以“文”去追女人,并不是杀人越货一般的黑箱作业,尽可光明正大地进行。此“追”有几途径,一曰歌颂“其女人”之美,沉鱼落雁,罗敷洛神,无所不用其极。二曰表达对“其女人”的忠贞,海枯石烂,缠绵悱恻,声泪俱丰。三曰铺陈爱之憧憬。鲁迅笔下的大老粗,愿天下人都死光,只剩下他和情人,还有一个卖大饼的。文人岂会如此低级?生花妙笔所到,尽是鲜花、祥云、天使的歌唱、花园的下午茶、芙蓉帐里的春色。当然,大团圆之前不能没有磨难,决斗,鲜血,阴谋,挫折乃至死亡,写在悲剧之中,但指归是爱的神圣。

文人为“其女人”呈献了尽可能繁缛的文采,尽可能纯洁的情怀,尽可能伟大的抱负。所以,文人之文所能到达的高度,以写“其女人”为基准。文不能如其人,却能从他为女人所耗费的全部心血中,洞见“他的女人”的诸多细节,从面貌、个性到心情

文如其女人,搞得好,可成文人不朽的爱情佳话;搞不好,也为文人在特定写作阶段(如少年维特时期,乃至梁实秋称为“老房子失火”的老年寻偶时期)留下较为本真和热烈的记录。

一句话,男文人为女人写的剧本,以女人之“形”,赋男文人自身之“神”。女人不要上台照本演戏。从剧本中读懂男人,便算大功告成。

一个“如”字,就这样一代代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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