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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匹马

作者: 牟沧浪2021/07/04人生随笔

我想养匹马,在年少的时候。那时我跑不快,也没想清楚去什么地方,只认为骑马会跑得更快,可以赶在别人前面。若干年后,我不光没有养马,连这个想法都养不住。这个想法我养了好些年,大约足够一匹马长大,或许更长久,是马的一辈子。

在别人将想法养得膘肥体壮的时候,我偷了懒,没有悉心照料自己的想法,它们一直瘦下去,变得轻若马毛,最后随一阵风飘走了。也可能它们在我脑子里水土不服,挣脱缰绳,跑进真正想养马的脑子里去了,我追不上。

我年少时还养了其他的想法,但都不曾长大,没多久就忘了。长大后,当那些跑进别人脑子的想法经过眼前,我才看清曾是自己心里的那一匹马,但缰绳已不在我手里,它驮着别人去了远方。我只是眼睁睁地望着它们的背影,听着马不停蹄的声音,吸了一鼻子尘土,盯着一行蹄印发呆。

我追不上那些想法了,也没花心思去追。我追着另外的事情走了。也可能是另外的事情在驱赶我,使我偏离了最初的想法。

我总是这样,即便坐着躺着,满脑子想法也在四处跑。有时跑在途中,还可能忘了出发时的目的。

有一年春天,一位远房舅舅到了我家。干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走的时候,母亲叫我跟他去拿煤油。那时村里常停电,得随时准备一点煤油点灯。

我本来不想去,可母亲说了一句很诱人的话:“你可以去看马儿。”我一听,马上答应了。因为那时我还没见过活生生的马。

我跟在舅舅身后出发了。他们村在西边,和我们村相邻。我去过东边的一个村子,大姑住在那里。南边的村子也去过,在我砍柴的时候,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北边的村子通往忠路镇,赶场会经过。唯有西边的村子是陌生的,它被一座叫马帝屋的高山挡住了,我看不见那边的房屋炊烟,听不见那边的鸡鸣狗叫,连山路也隐藏在树林里。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马。不是假想的白马,而是一匹枣红马。它被关在圈里,马鞍取了下来。它正在独自反刍。它不知道我是专门去看它,对我的到来不以为然,远没我兴奋。我慢慢地伸出手,飞快地摸了它一下,迅速将手缩了回来。它退了一步,站在我再也够不着的地方,警惕地看着我。它不知道我有多想见它,我无数次想象过马奔跑的样子,梦见过自己骑马飞奔。但每次在我醒来的那一刻,马都会继续留在梦中,独自跑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我在梦中养了一匹快马,跋山涉水去过无数地方,一夜之间干成了无数大事情,建了功立了业。那时我上课时常发呆,满脑子跑马,直到老师用指头敲我一下,才能勒住缰绳。

我问舅舅为什么要养一匹马,他们家已经养了一头牛。舅舅说是外公养的,他喜欢骑马去赶场。这个答案令我充满向往。骑一匹马赶场,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人不但可以骑马,马还可以帮人驮东西,还会驮着路人的目光,小孩的羡慕。

我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瓶煤油,但刚出村子就迷路了。去的时候,我只顾着向舅舅打听那匹马的情况,忘了记路。

几年后的一天,一个照相人牵着一匹马来到我们村,除了马,他还准备了一套侠客装。但那天我去了别处。回来后,我看到隔房小叔叔的照片,穿着侠客装骑着马,手执宝剑,一副横刀立马的样子,似乎指挥着千军万马。还有幺祖父,六七十岁了,也骑着马,笑容比马尾巴还长。像一个羞涩而又掩不住兴奋的孩子。

我心里充满了羡慕。

我盼望那个照相的人还来我们村,带着他的马。但他再也没有来过,他骑着他的马去了别的村子,让别的人骑着照相。后来,偶尔有另外的照相人来村里,但他们没有马。那些年村里总是这样,趁我不在场时,才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来一些有趣的人,让我赶不上趟。

又一个春天——许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和几位同事到京郊十渡游玩。我们在一户农家小院吃完饭,一出门就遇到几个人牵着马迎了上来。他们似乎早就知道我们在屋里,知道我们吃完饭后想找件事情干干,而且最可能的是骑马。

我朝一匹枣红马走去。我从未如此接近过一匹马。眼对着眼,我在它眼中看到了自己。我是个啥东西在打啥主意,马肯定一清二楚。它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我重复当年的一个动作,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用手指梳它的鬃毛。

我骑了上去。我骑上去之后才发现后面有一匹黑马,刚想跳下去骑黑马,另一个人却抢了先。我原以为马没有选择人的权利,人可以任选一匹马,但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看上的东西别人也盯着,而且下手比我快。我只得骑枣红马。我在它背上还想着那匹黑马。枣红马并不知道它背上的我多了一个想法。一个人在马背上多一个想法是微不足道的,不会增加重量,人的想法有时像一根马毛,风一吹就不见了。

我手执缰绳,两腿紧夹马腹,沿一条水泥路策马前行。这是一匹认命地马,一匹没脾气的马,它将行走路线全交给了我。这是我第一次骑马。我不会骑马,不敢放开缰绳,让马自由奔跑,虽然心里想得要命。放开缰绳速度肯定会快一些,但马不愿驮一个不懂骑马的人瞎跑,我也不会瞎骑。否则马难受,我也难受。我不用去做一件双方都难受的事情。

转完一圈,我跳下马背。马主人忙牵着马去招揽别的游客。

我脑子里开始跑马,是另一匹。它能跑多快我让它跑多快,能跑多远我就让它跑多远,天上地下,无所不在。我有自己的马。它是后来跑进脑子里的,从小到大自己长出来的,养得膘肥体壮。它也有一根缰绳,牵住我的一生。我时时放开缰绳,让它做一匹野马。但我知道它跑不快,也跑不远,更不会跑到别人那里去。我将它放牧在时间的原野,别人看不见跟不上抓不住。虽然它总是慢吞吞的,但迟早能跑到目的地。那儿平坦辽阔,水草丰美,马迹罕至,足够放牧一生。

每人心里都有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千匹马,牵住一辈子。当所有的马朝同一个方向奔跑时,这个人就变成一股风,而速度的快感总使人忘却缰绳。当所有的马朝不同方向奔跑时,人就开始撕裂,千马分尸,找不着自己。一匹马四条腿,总朝同一个方向跑,不会一条腿朝前一条腿向后,一条腿向左一条腿向右,各跑各的,这样马会将自己跑散架。马只有一副缰绳,人的缰绳比马多,很多都看不见,有时还握在别人手里,挣不脱跑不开,很容易被牵到一个没有路的地方,一个无法转身的地方,一个有悬崖的地方。那里有一张无形巨口,等待着吞噬无法转身的人,马失前蹄的人,没有及时停下来的人,勒不住缰绳的人。到了那一步,人想收住脚步,想勒住缰绳都已经迟了,一切都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我收住心里的马。它依然渴望自由,但驮着一颗尘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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