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牵转正

比起妈妈这一代的苦，我们这一代几乎无苦可言。

妈妈白天在新时代里，晚上就在梦里回到了旧时代，在那个时代，她做各种各样的临时工，砸矿石、扛水泥、卸煤炭、拖板车，凡能做过的临时工，她几乎都做过。她做梦都想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可以半年发一次工作服，有一个公家可以依靠。她到今天还经常问我：“你这东西是从公家买的，还是私人买的？”每回我都笑笑：“是公家，是公家。”

我父母这一代是1958年从乡下进城的，他们这一代为放下手中的锄头，为变成工人，变成公家人，几乎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仅仅为了这一身份的转换，他们经受了我们难以想象的痛苦。这种苦至今无人去说，而我们这一代又经受了从公家人变成下岗工人的变化。这个时候，农业时代再难回去了，漂泊已经注定，泥土已经很难亲近了。母亲在夜梦里也有回不了泥土的痛苦，几乎夜夜如此，反过来又把我惊醒。她的梦有很多，我清楚记得的有三个：

一是常常梦见自己背着个破箩筐去三铁厂那一带卸煤。三铁厂那一带一年到头阴风惨惨，潮湿里带着沉沉的黑气，很压抑，很吓人。妈妈就在那里与一大帮妇女把煤从火车上卸下来。

二是同样梦见自己去上班，只是时间早一些，那时候我们家还在矿山，她在蔬菜队里上班，妈妈梦见自己跑着去上班，把鞋子都跑丢了，她害怕极了，鞋子跑丢了怎么去上班啊？

三是她常常把我喊醒，说她手上端着一盆菜或是一团火，叫我赶紧端走。

如果妈妈这一代没有在大跃进这一年进城的历史，就不会做这些梦了，她应该还在乡下，做一个村妇。她小时候就是在村里一个叫汪斋公庙的木鱼声里入睡，又在木鱼声里醒来。后来，汪斋公庙被拆了，妈妈已经离开了，梦已经变成了漂泊者的噩梦。

妈妈说，有一次她们一大帮妇女差一点就转成正式工了，就是一个姓王的人不愿意给她们转，她们在地上打滚，哭了整整一天。

妈妈终究没有找到公家的依靠。像妈妈这样的人应该很多，她们做苦力做了很多年，但一点结果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