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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马号

作者: 林佐成2021/05/12心情随笔

初春的马号,带着些许萧瑟。这个地处新宁与甘棠交界的僻静村落,此刻,正孤零零地卧在马号梁下一个狭长斜坡的中间。几栋土屋趴在那里,老气横秋,坍塌的墙壁,歪斜的屋瓦,让人想起岁月的悠远;几幢贴了磁砖却已经陈旧的洋楼,寂寥地紧贴着土屋,早已失去从前的气派;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女人,依旧裹着厚厚的冬衣,她们或独倚墙壁,面无表情地嗑着瓜子,或两三个聚在院坝里,轻声细语地拉着家常;至于那三五条蓬松着绒毛的黄狗黑狗,更是无所事事,它们不时地呲着牙,悻悻地在院坝里悠来晃去。

远处,高高低低的马号梁,挨挨挤挤都是些还泛着青黄的松柏与灌木丛,它们漠然地簇拥着,了无生机。从文笔塔下蜿蜒而上的乡村公路,爬到马号梁似乎已油尽灯枯,竟突兀地从山顶直落下来,硬生生将本就狭小的村落切割开来。只是,那公路是如此的冷寂,即使偶有小车驶过,也是迅疾一晃,尔后消失在莽莽苍苍的丛林。

马号,你竟是如此的沉寂与冷清,你竟是如此的落寞与萧条。那些喧嚣的客栈呢?那些打着响鼻的骡马呢?那些肩着担子的健壮挑夫呢……难道它们全都湮没于历史的烟尘?难道它们全都藏匿于岁月的风雨?难道它们全都化成了一段段深深浅浅的记忆?

农耕时代的开江,无疑是一方让人向往的沃土。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的宝塔坝,犹如一个巨大的粮仓,足以让人们安家立业,足以让人们衣食无忧。然而,这个偏处一隅,既无大江大河,又无通衢大道的地方,又不无尴尬,放眼四望,竟然找不到一条与外界相通的大道。

开江,成了一方被人抛弃的世界;开江,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它丰富的稻谷、蚕丝等,只能眼睁睁地窝在那里,就像待字闺中找不到婆家的姑娘;它急需的油盐、布匹等,只能远远游离在人们的生活之外,眼巴巴地守望,却是无尽的失望。

终于有一天,人们惊异地发现,开江还没有完全被阻隔,开江还有马号梁下的山路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于是,一些贩夫走卒从县城、从普安场、从更遥远的天师观,背着筐,挑着担,牵着马,赶着骡,过金马山,穿文笔塔,蹚马蹄滩……一路向马号进发。

山路实在太弯曲,左一弯,右一拐,曲曲弯弯中直伸向远处黑沉沉的丛林,似乎永无尽头;山路实在太艰险,一段陡坡,一段峭壁,一条深涧,一条沟壑,一不留神,你就会骨碌碌地滚下山坡;一不小心,你就会扑棱棱地坠下山崖。可苦了这些生意人,他们走得肩发麻,腿打颤,脚发软,心发慌,颤颤巍巍中不敢有丝毫懈怠,颤颤巍巍中来不得半点马虎。通往前方的路还悠长悠长,通往万州的港口还在远方向他们招手。然而,他们的双腿实在太酸软,他们干裂的嘴唇已经起泡,他们辘辘的饥肠正咕咕直叫。他们需要歇息,歇息!

于是,在马号,在这个密林深处的村落,他们停下了。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停歇中,这个作为开江前厢通往后厢乃至梁平、万州等主要通道上的歇脚客栈形成了。

那客栈是何等的气派与壮观,是何等的喧嚣与热闹,是何等的令人憧憬与向往。

看吧,四五家店铺,或大或小,它们随了峭壁,就了陡坡,随意散布于官道两旁,随意掩映于苍松翠柏中。这些松木修砌的楼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虽说不上精巧却很实用,虽说不上典雅却很朴拙,虽说不上豪华却很温馨。喝茶的有茶馆,听戏的有戏楼,喂马的有马厩,甚至打牌执色的也各有其所。更有那好客的女主人,系着围裙,叉着腰,站在店铺前,迎接着你的到来。她们粗门大嗓地指挥着你,这里系马,那里歇脚;这里喝茶,那里听戏。笑眯眯的一张脸,足以让你的倦怠顷刻融化;笑眯眯的一张脸,足以让你的烦恼烟消云散。

于是,无论是烈日当空的正午,还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总会有那么三五个,七八个,甚至数十个,或挑着竹筐,或赶着骡马的生意人,揩着热汗,喘着粗气,三三两两地走进店铺。这些来自新宁、普安,甚至更遥远的梁平、万州的客商,将担子往地上重重一墩,把牲口往马厩里随意一拴,便大声吆喝着,要主人备茶备饭。一顿猛饮,一番饕餮,他们才闲下心来,剔着牙,打着嗝,心满意足地与先期到达的相识不相识的同行、朋友,探讨生意上的得失;间或缠着女主人,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打几个哈哈,抖落一身的尘埃。然而,他们绝不会久留,待体力稍稍恢复,疲劳刚刚消除,又即刻上路。他们明白,万州的洋纱、洋布、洋油,正期盼着早些离开港口;本地的稻谷、蚕丝、油桐,正渴望着走向远方。他们明白,唯有离开,唯有穿越,他们的腰包才鼓凸,他们的家境才会变得殷实;他们明白,唯有离开,唯有穿越,家中的妻儿才会绽放笑脸,家中的父母才会舒展眉头;他们明白,唯有离开,唯有穿越,他们沧桑的人生才会出现一抹亮色,他们多舛的命运才会有所依托。

暮色苍苍的黄昏,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也会选择留下。此时,他们会泡一壶茶,听几出戏,打几串呼噜,而一旦曙色初露,他们会即刻收拾行囊,选择离开,选择穿越。

其实,当穿越成了一种生活必然,当穿越成了生命的常态,穿越已远远超出了它本身。也许,正是这种不管不顾的穿越,川东小平原紧闭的大门才得以徐徐打开;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穿越,外界才没有忘记开江还有一方百姓,开江还有良田万顷;正是这种执着坚韧的穿越,才铸就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普安场的辉煌,让它一跃而成为川东北的名镇。

我不知道,当年驮着荔枝的唐朝驿马,一路打着响鼻,嘚嘚嘚地飞奔而来,会不会在马号歇息;我不知道,当年抬着谭毅武的官轿,会不会在马号停留,但我坚信,这个踌躇满志的剿匪县长,穿过马号时一定会深情凝望;我不知道,当年护送王维舟的滑竿,会不会在马号徘徊,但我坚信,一旦穿越马号,他一定又在谋思新的起义计划。

想起了那匹神马。这匹不知来自何处的神马,一路风驰电掣地从宣汉巴蕉,穿开江天师观,越普安场而来。那马实在奔跑得太快,太快,犹如一阵风,又像离弦的箭。然而,就在它蹚过明月湖,踩着巨石乘势而上之际,一只前蹄猝然跪倒,一个巨大的马蹄印就此留在了岩石上。神马忍着巨痛,瘸着腿,继续前行。它走得踉踉跄跄,它走得悲悲切切。它来到山梁下的一个狭长斜坡处,再也走不动了。它站在那里,仰天长啸。阵阵悲鸣,直听得山也哭泣树也倾倒;阵阵悲鸣,直听得风也呼啸云也奔逃。它多想就此倒下,它多想就此长眠。然而,它隐忍着,它坚持着,它要穿越这座山,它要翻过这道梁。神马蹚过白岩河,身子一歪,再也没有爬起来。

神马倒下了,但倒下的躯体却化作了硕大的马蹄滩,化作了长长的马号,化作了数千年来百折不挠的穿越。它就像一盏灯塔,引导着一代又一代开江人不断地穿越,穿越!

而今,穿越马号已成为历史,古道也因损毁不复存在。然而,那芳草萋萋中不时闪现的一块两块黝黑石板,又怎能不让人想起那曾经指挥着工匠们在此架桥铺路的县令窦容邃,想起那些无以计数的坚韧不拔的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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