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石头

秦岭，中央山坐拥广大，天下之阻也。

一座长满石头的山，一座从石头上生长百草百虫的山，一座石头里流出无数好水的山，一座让狂风密云停步的山，一座让人的目光、太阳的光拐弯的山，一座用一块石头隔开黄河长江的山。

贾宝玉惊叹大观园中成群的美丽女子：“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我入秦岭，转涧寻波，登高远望，满眼是精华灵秀的石头。大石头、小石头都是石头，没有两块一样的石头——开天辟地的石头，女娲补天的石头，蹦出孙悟空的石头，收藏雨水的石头，伸手摸天的石头，披一身苔衣的石头，威严与活泼的石头，结满果实的石头。老天，老天，这是石头的家园、石头的祖国。

一块巨石从高处滚落下去，另一块巨石从低处爬上山顶，一群梦中飞翔的石头，所有山脚的石头都是从高处落下，所有山顶上的石头都是自己把自己搬上去的。唯有一块例外，是我从山脚捡起来，放到山顶的。眼神好的话，可以拨开云雾，遇见一群正在攀岩的石头，几个时辰后它们会成功登顶，走到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的境界。

云横秦岭，投石问路。让鸟落脚的石头也会让你落脚。若是被石头绊倒，不可以踢石头，那样脚趾会更疼。鸟都懂得不可以卵击石。正确的做法是，红着脸反省自己，郑重地向石头道歉，这样林子中的众鸟也会为你歌唱。

在林子里把自己藏起来的石头，把自己藏在石头中的石头，水中扎猛子的石头，一块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石头，被王维看见了，也被我看见了，就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那块石头。我在那块石头上坐下，直到石头跟流水把我的心跳跟心情抚平。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山中有神，石头有灵，白云深处老僧多。在石头中间走路，不可以轻狂。在石头面前，必须面目庄重、举止得体、言语中正。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在石头中间崴脚，成为跛脚驴友。我知道，那是他进山之前没有洗脚，进山之后又没有好好走路，或者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走在石头之间，必须言行谨慎，必须有一颗敬畏之心。不然，石头会跟你较真的。

大白天的，一只鸟飞进石头中不见了。月色里，一只蝴蝶飞进石头中不见了。唐诗里，一个樵夫闪身进入石头中不见了。漫天飞雪在石头上停留下来，趁人不注意，化入石头。

终南何有？有雪有梅。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一块石头，一块让松树插进来的石头，石头为这棵松树还有满山的草虫提供了全部的饮水饮食。石上生莲花，如同火中生莲花一样，在秦岭都是有可能的。

树能进去，蝴蝶能进去，作为一个善良的人，我也要进山，进入石头，访问石头内部，与隐士品茶，读人间稀罕书。当然，这得石头点头才行。

需要石头点头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说它点头同意鸟虫葬身于山阿，它点头同意给大德高僧和平民百姓一个墓穴。

石头关门。门里头，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保存着古本山经海经，那些奇形怪状的动物事物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史记》中说老子，“莫知其所终”，他也是隐身于石头之中了。那天遇见一位在石头中行走的老者，没准就是老子他老人家。司马迁藏之名山的全本《史记》，也在某个石头的内部中保存完好，一字不移、一页不缺，只是还不到出山的时候。

沉默的石头，打坐的石头，禅游的石头，念经的石头，在石头与石头之间轮回的石头。经历九十九次进山出山，我终于明白，在山中修行，就是在石头中修行，就是用石头修改自己的肉身。修行就是向石头学习，清扫目光中的混浊，清扫长得过长的欲望，清扫体内的梦魇跟垃圾，包括所谓的知识。修行就是把自己修改得像石头一样，有自己的棱角和曲直圆润，直到没有多余的部分。这可能就是终南修行的秘密。

放马南山。我从秦岭石头中间走出来，哼了一首打油诗《太乙山》：鸢飞鱼跃天地喜，泉清月明惊知己。春秋相看两不厌，石头一块我与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