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废墟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些美丽而着名的废墟，我也亲眼见过圆明园、都江堰、嘉峪关等“废墟”。然而，新疆交河故城，可谓名副其实的废墟，最令我震撼。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没有树木的城池。夕阳惨淡，置身于这一片废墟之中，双腿仿佛沉入了一口时间的古井，很沉很重地往下陷落。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古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是一座与古楼兰齐名的西域古城，素有“东方庞贝城”之称。在我二十多年后又一次重游故地，仍是面貌依旧：四周是高高低低的残垣断壁，没有树，也没有草，不见兔走，不闻鸟鸣，甚至不见一只落脚的乌鸦，只有满眼望到边的黄土，在惨淡的阴云里释放着冷冷的静寂。被云层遮住的太阳，失去了它应有的模样，只是泄漏出几束有气无力的光泽，更加重了这种冷色调。交河的苍凉，就像眼前这片凹凸着悠悠往事的古城墙，拥挤的闲游者们茫然观看，好奇抚摸，也虔诚企盼那一块块磨损的裂鲜石砖能开口道出真谛。

我再次走进这座千疮百孔、满目沧桑的故城时，眼前的一切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久久的视觉冲击和震撼，更多的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回顾和血腥。交河毁于七八百年前的元代战火，当年的征战者或许是为了夺取这一座城池，或许是为了降服这一方士民，掠夺的欲望和统治的野心燃起了兽性的烈火，引发了屠城式的战争。曾经烟囱冒着热气、房屋传来婴儿啼哭、兵营操练的沙沙声、集市上小贩们的吆喝、寺院里僧人诵经，还有烤羊肉串的熏香味、哈密瓜的果香的一座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繁华城市，突然被刀剑和火光化为乌有……

一切都消失了。然而，眼前这片废墟像一个巨大的沙盘，更像是一艘方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经城南的城门登上土岗，从瓮城进入城市，行走在一条长约三四百米的南北大道上。城内建筑以大街为中轴线被划为东、西、北三个区。东区为官署区，西区为手工作坊和居民住宅区，北部为佛教寺院区。全城是一个层层设防的大堡垒，人行墙外，像处在深沟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情况，而在墙内，则可居高临下，控制内外动向。

在城的东南方，有一座宏伟的地下宅院，据考证，这是一个多年前唐朝安西都护府的住所。转而向西，大道西侧高厚的土垣后，是被纵横交错的短巷分割的“坊”市，说明交河城在唐代曾进行过一次有规划的重修改建。早先这里曾是车师王国的都城，住有人口数千，脚下的这条大道两侧集中了人间的繁华。大道北的寺院规模宏大，并以它为中心构成北部寺院区。在所有的古代宗教中，最早传入吐鲁番地区的应是佛教。交河故城寺院区可谓名副其实的佛城，城北一组壮观的塔群是安葬历代高僧的塔林。

古城最为传奇之处，在于它不是按照一般城池那样用砖瓦土石垒建，而是在一块沟壑纵横的黄土台地上，由这里的先民们一寸一寸向地下硬掏出来的一座城，可谓建筑史上的一朵奇葩。寺院、官署、城门、民舍的墙体基本上为生土墙，特别是街巷，狭长而幽深。由于是从生土层往下掏挖，与一般遗址越往下挖年代越早不同，交河故城是越往下挖年代越晚。据当地一位文遗办的朋友介绍，在将近两千年里，一个民族退出交河，另一个民族又潮涌而来，在原来的房址再往下挖掘生存空间，就这样不停地掏挖雕琢，生生地把交城打造成一个巨大的沙盘雕塑。可惜，它毁于战火，三十多口水井里曾经都有人的骨架，而且都是头朝下。交河故城的废墟，既是有形的废墟，也是存在于人们心灵上的废墟，它给予人们身心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尽管它丑陋，它荒凉，却是一块历史的伤疤。

夕阳渐沉，暮色四起，远处白日里灼灼冒烟的火焰山已渐渐隐遁，随同暮色而来的是笼罩着这一座古城的暮霭，时有疾风卷地穿过雉堞墙豁，废墟间便听到阵阵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