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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雨绵长

作者: 刘荒田2021/02/07随笔美文

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早晨撩开窗帘,满眼是雨滴。好雨!我连声赞道。

好雨知时节,该来才来。旧金山湾区,从12月起算是雨季,但到了新年一月上旬,才正正经经地下起来。不是豪雨,太大的雨挟带风暴,摧毁电线杆和大树,路被淹,屋顶被掀,河水暴涨,人间狼狈不堪;好雨也不是敷衍地皮的毛毛雨,不算吝啬,却弄不湿伞下的夹克,至多让鞋子的边沿洇一层湿润,如国画上出岫的远云。

我打开一把折叠伞,出门去。明明知道简陋的伞对不起好雨也将就。写雨,似乎绕不开伞。油纸伞配江南雨巷,紫布伞配旗袍丽人。我不写伞,不是因为手中所持,并非名满天下的“福屯”牌透明鸟笼伞,而是因为好雨不需要耳朵来肯定。尽管雨敲打张力十足的伞面,是造得出类似芭蕉的效果。

过分熟悉的环境,让雨水洗涤得再水灵,也难得有“眼睛一亮”的感兴。何况,午间的寂寥怎么也打不破。刚才我驾车去换引擎油,偌大的连锁店没有客人,一群工人在闲聊。街上的行人,走路没有声音。大小汽车经过,溅起不多的水花。这氛围纯然属于雨——凄清,孤独,隽永。

我约了友人去吃午饭。友人没到,该是被雨耽搁了。我路过约好见面的餐馆,从落地窗望进去,只有一个侍应生。我在门外徘徊,给休斯顿的朋友打电话。这里的雨对那里的雪。谈了20分钟,该谈的都谈了。

友人没露面。给他家的座机打电话,只有录音机回答,可见他在外面。然而他是朋友中唯一没手机的“雅人”。只好独自落座,进餐。餐厅随后进来两拨客人,都低声点菜,静悄悄地动筷子。不知道为何雨天里人都不意气飞扬?

走出餐馆,雨势依旧。打开雨伞,才发现柄端的把手丢了。刚才打电话时,一小伙子从面前走过,向我出示一个塑料小方块,问:“是不是你的?”我想不出它是什么,摇摇头。原来是从伞端掉下的。为此笑自己的愚鲁。

但没有遗憾,只想为好雨造一个譬喻。忽然想起一位乡亲,她是单身母亲,两个星期前从家乡来旧金山看望宝贝儿子。儿子17岁,上本市最好的高中,品行和学业都教长辈骄傲。乡亲后天就要回国,说好今晚来我家吃晚饭。但她改变主意,理由是:儿子患了感冒,要在家陪。

我灵机一动,好雨不就是“感冒”吗?感冒于健壮的青年人,效果一如初恋,发烧似煞有介事的浪漫情节,大汗淋漓,轰轰烈烈又不失安全。而母亲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最得宜的方式,释放积存已久的母爱。平日,以“我是大人”自命的儿子对老妈的柔情多少有所抗拒,这一刻,却只能乖乖地变回襁褓的婴儿。母亲替他量体温,侍候喝水,服药,揩汗,换衣服。儿子可以撒娇,可以夸张地哼哼唧唧;母亲忙里忙外,没有忧虑,只有欣慰。这样的小病如可求,一年来一两次是不错的。

友人终于没来,也许他住的北岸区,雨势比我所在的海滨更大,而廉价折叠伞中途坏了,他逃进在下城某一家书店,起先为了避雨,稍后却迷上新上架的书籍或光碟;也许雨水冲坏了马路,巴士停驶……更浪漫的设想,是他在雨里走着走着,灵感骤至,得绝句一首,为了推敲,而在空寂的公园徘徊,世间一切浑然忘记。若然,梧桐树会提前爆出葱绿的芽梢来响应。

好雨必须绵长。直到下午,雨没放停。我坐在书桌前,呷自泡的咖啡,看窗上雨滴与栅栏后的桃树。广阔的宁静,向电脑,向远方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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