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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苗青青

作者: 陈如华2021/01/19美文推荐

正月里,几场春风来去,春雷响过,随之雨脚奔驰,父亲就开始着手育秧苗——整个雷州半岛称为“浸种”。

我们家的十几亩水田,谷种是由父亲定,种什么品种,配多少量,父亲还没开耕就谋划好了。

我一直很奇怪,在泥田里掌了几十年老犁的阿公,唯独在选种这件事上,全权扔给父亲这位习惯了与黑板、粉笔打交道的兼职农民呢?

谷种的来源,别问第一只檐下的燕子,别问第一缕春风,应该问问长年与秧苗、稻谷打交道的老农。曾有人图省事,径直从本村的良种田里讨来——每一季,号称“雷州粮仓”的村头东洋西洋,几百亩稻田里,总有一些抽穗饱满、挂花丰茂的好稻苗,到田头转悠,留下话,要讨来株系,渴望自家的田地来年也能留下这些丰收。

谋得靠谱的高产种子,要到镇上的农技站,那里有着县农业部门选购分配下来的好种子。

田是农家的命,种子是田的命。一颗种子,是神圣的。有一年,有户人家买了玉米种子,开的花是谎花,光开花没有挂穗。气愤的人们拎着几大串空玉米棒子,穿过镇上闹市,一路晃着,扔到农技站的柜台上,臊得农技站的老售货员半天说不出话。

老道的农民,到柜台,朝装有稻种的斗屉,上手抓一把,捏一捏,就知道潮的还是透的。与卖种子的谈话,可以瞅出是否种粮能手。

该买什么种子,怎么买,我从没有问过父亲,至于镇上的农技站,那间灰不溜秋的瓦房,我们这一辈人,估计能走进去的,真没几个。

种子称好装好,悬在自行车的横梁前 ,随着车铃铛一路叮当,这声响,汹涌奔腾,如同人们内心的巨大暗河:回去要种点粳米、赤米、还要种七分地的糯米——今年大媳妇要生胖孙子,红鸡蛋糯米泡酒;小儿子要当新女婿,得蒸大年糕去丈母娘家回礼。

对新耕季的希翼,在黄昏的晕照中,充当了画匠,给归途中的身影描上金边。

买回来的种子,泡在化肥纤维袋,浸上水,吸饱水分的种子颗粒饱满,颜色也比干谷的暗黄而变得鲜黄,闷上几天,再打开时,父亲的表情,微微惊讶。我好奇地凑上头,才发现种子在袋子里的喧闹——白点点的芽尖!谷种的芽胚冒出来了!

把纤维袋子一圈圈地卷起,往深处一抖,波浪式涌出来的,就是一茬茬白晃晃的稻芽。再等上几天,稻芽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还没打开口子,还有一股酒味就往外奔涌——稻芽都有酒味了!

负责育种的父亲,接着井水往种子轻轻冲洗——种子的发胀发芽过程中,一些糖分成了黏稠的胶质,得冲水,才能稀释胶质,争取种子发芽的氧气。

浸好种后,该上田里育秧。预留下来的秧田,早起好秧垄,竹篱子细细打碎泥末,引了水,田泥已经烂得成了泥腻子,一点渣子都没有。匀称撒好芽胚,忧心是否有邻近人家的柴花鸡误入啄食,得插上田头的信禾——几条假菠萝的叶子,束成一扎,插在田头,这就宣告着,这一块看似空无一物的田里,正育着一秋的丰收呢。

清明前,等田里游着黑黑灰灰的蝌蚪时,播下的谷种,长成了一畦畦的青秧。布谷鸟急了,在田头迅疾地呼唤,“布谷——布谷——”

该起秧了!那也是劳力活,不论老小,都要出工,每人的标配,一只小木凳,一把干稻草。一垄秧苗,两头夹攻,臭爱美的姐姐教我们几个小的,要坐在背朝阳光的那一侧——方才晒不住脸。

长如小韭菜的稻秧,小心拔起来,根须白溜,各带着一颗芽胚,枝叶青翠。攒成一小把,两掌心合拢,抽来稻草,绕着一旋,就扎成一把。秧垄中的板凳,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身后留下来的是一把一把的稻秧子。母亲挑着畚箕,走将一把把的秧子收了,挑到不远处的稻田,那里正是阿公、大伯、父亲这样的插秧主力。

水田里,插秧人在地头一字排开,性急的人问:几行?不用阿公发号,随便谁答一句,两行三行或四行。

插秧是力气活儿,也是技术活儿,能上田插秧,是肯定一个人的插秧能力。这一秧插下去,邻居们从田埂边打过,都会评上几句:或者夸赞,“瞧瞧,这一家子,是种田的好架式。”或者鄙夷——“八成是喝了土炮吧,这秧都成宿醉的汉子。”家里失了父亲,身为长兄的朝兴叔,带着一众弟妹也下了稻田——中师毕业,他的数学功夫没白学,拉起塑料细线,定轴定标,横是横,竖是竖,一样让人钦佩。

孩子们跃跃欲试,但步法乱了,田里全是脚窝子,阿公一脸嫌弃,孩子们手头重,插下的秧,是被没过头——被淹了。

插秧,每一行要笔直,灌溉时,沟渠分明的稻田,方便旱田引水,泉流畅通无阻地欢快流向稻田。而株苗之间也要有适当的距离,不至于因为贴得太近互抢养分而费了苗。

能下头秧的人是备受尊重,也是理所当然的好手。因为他们不用度量工具,全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本事,他要是把头秧插歪了,后头整行也就跟着斜了,一年田地的新循环就从他们开始,只见阿公不慌不忙,弯腰下去,左手一握,是柔美,人秧相依,是无所不容的圈护;右手一捏,是刚硬,是快手出秧的淋漓和畅快。

面朝大地的时刻,是庄严神圣的时刻。彼一刻,天地静默,唯一的被插秧搅动的水流声,此起彼伏,它们纷至沓来,是秧苗们走向水田的脚步;它们随风摇曳,是被大地抚摸而起的舞蹈。

阿公一低头,就把一株秧苗直直送进泥里,再一抬头,是一方秧田。

待他成事,大伙儿才放心跟上,一行插完,他老人家便不再劳动,坐到一旁闲闲地点了一锅烟,一边乘凉,一边看着其他人的成品。

秧苗在水田里低头。

青青的,一方挨着一方,晃得村庄睁也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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