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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饭记

作者: 冯杰2021/01/15生活随笔

黄河素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之说,它软硬兼施,它浩荡东流,来到开封兰考东坝头忽然拐头北上,直奔大海。长垣兰考两岸就属这块“豆腐腰”里的一段,是九曲黄河的最后一道弯,这里两岸河床最宽,最易决堤泛滥。多少年里,在这块“豆腐腰”上,蔓延过苍老的白云和鲜嫩的草滩。

生活在黄河西岸长垣,黄河每年发水,发大水我们这里叫“上水”,上水不同于上茶,“上水”则预示着房屋倒塌,四季度荒的开始。

那些年,两岸村庄里会经常碰到川流不息的要饭者,多以老人为主,有的带着小孩,聪明的还会打一段“莲花落”。他们㧟着柳条编的要饭篮子,篮子是小舟的形状,庞大得似乎要装下一个饥饿的村庄。人们问要饭者,哪儿的?长垣的大爷。又问,哪儿的?兰考的大爷。

尽管两位都是要饭的大爷,幽默里却不乏难言苦涩。这是旧日黄河两岸遗事。

我二大爷也要过饭,他说大凡要饭都有一个规律,很少在自家门口要饭,多到异乡他地,这样既抹开脸面,话也好说“圆泛”。要着要着成一种“无奈的职业”。当年我看电影《焦裕禄》,里面有一个镜头片段,在中原的寒冷冬夜,县委书记焦裕禄来到兰考火车站,站在广场前弥漫的风雪里,他面对着的是一个饥饿寒冷的兰考。那些站着的,蹲着的,依靠着拐杖立着的,黑压压一地,来自全县各个村庄,一个个都是要外出要饭的兰考人,他们携家带口,在大雪的静默里,这是一个对政府怀着何等渴望的群体。我眼睛湿润,如鲠在喉。

黄河人在艰难落魄时没有上策下策,只有听天由命。如今,“要饭”成为一个远逝的词语,需要解释才能理解。

在兰考仪封乡代庄村,年轻的村支书代玉建对我说,自己一家人和要饭也有密切关联,说他爷就要过饭,也是当年兰考要饭大军里的一员,在要饭的家族里,至今还有一位要饭的大伯,因为要饭才到异乡当了倒插门女婿,落户豫西三门峡,过去因为家贫很少走动,如今又续上亲情

代玉建是一位年轻的“80后”,过去一直在郑州创业,2014年从郑州回到故乡代庄村当支书,他母亲为此事好长时间不理他,埋怨说,好不容易跳出兰考这个穷地方,咋能又折回来?

代支书说有一个事情最触动他,无论在郑州或其他地方,听口音判断,常常能碰到许多同乡,但是兰考人在外地从来不说自己是兰考的,都说是开封的,再问,顶多说开封东。皆内敛不说。甚至两个陌生的兰考人相见,都不会说自己是兰考的,似乎说出来“兰考”二字就会马上被人瞧不起。

他说,别说别人,连我自己说是兰考人都没有底气。那个要饭的名声让兰考人一直携带着。贫穷像一件无形的外衣,在兰考人身上紧紧粘连着。

代玉建当支书第一件事,首先把街道改善得焕然一新,在村里修了11条路,原来村里的道路4米宽,有时村里办红白喜事根本过不了车,现在是8米宽,最宽的14米。没有一个老百姓因为修路上访,家家通情达理,有的人家让出4分地。代庄村街道的名字起得很有“新时代”感:譬如田园路、如意路、文明路、幸福路,即使放到城市里也显得干净分明。

代庄村过去种植结构单一,只有传统的小麦、红薯、玉米,现在产业多样化,种植葡萄、苹果,培植草坪,他说,通过调查,他在代庄村因地制宜,不随大流,只种能让老百姓放心相信的。村里还引进三个项目:洁净煤厂,瑞野灯饰,云台冰菊。今年开展水产养殖,还要在冬天举办一个“捕捞节”!

代支书告诉我,1995年时,他家还吃了一冬天的玉米面,1999年他从兰考上大学时全村没有用上自来水,到了2014年回来当支书时还没有用上自来水,2014年,代庄村人均收入4600元,集体收入为零,到2017年人均收入11600元,集体收入18万元。去年,全县美丽乡村评比中代庄村获第一。2017年,兰考成为河南省首个脱贫县。

代玉建说,终于有一天,在郑州听到人们问一个骑摩托车送外卖的,那小伙子理直气壮地回答“兰考的”。语气里带着底气。

在中国,在中原,“要饭”一词后面能延伸出一部饥饿史,50多年前,焦裕禄在兰考干工作累倒了也没有彻底丢掉兰考人的要饭篮子,在代庄村村委会,我看到柜子里一排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白色不同色彩的档案盒,代支书说那是2014、2015、2016年不同年份的脱贫者的档案。假设焦裕禄活着,他能看到代庄村的脱贫档案也会发出一丝欣慰的感叹。

在中国,在中原,有一天,“要饭”一词将会成为一个语言化石,多年后,也许需要语言学家加上历史学家注释后人们才能懂得。这对于九泉之下的逝者而言,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对于现世的健在者而言,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那一天,在兰考焦裕禄纪念馆,我竟看到了那个用柳条编的篮子,小舟一样的篮子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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