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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猪一样温柔

作者: 心非2020/12/27短篇小说

早春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喜来宽阔而平实的脸。已是正午时分,越来越高的气温让喜来裹着棉袄的身子渐渐湿热起来,他敞开衣怀,让黑瘦的肉暴露在阳光之下,身上汗津津的,脸上有热气冒出来。

喜来在集市上转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看到让他中意的猪崽,便宜的身架太差,身子浑实些的,价钱又太贵。喜来把兜里的钱攥出了汗,最终还是没下决心。他想到下个集市再来看看,反正路不远,抬脚就到了。

喜来的日子过得不好,老婆前年肚子里长个瘤子,不到半年人就走了,把喜来半辈子积攒的一点钱都折腾进去了,还欠了不少债。他们就一个女儿,正读中学,明年升高中了。家里除了地里种的庄稼,没有一点能换钱的东西,孩子去城里读高中,没钱怎么行?家里猪圈都空了两年了,喜来想买一只猪崽放到圈里,不用费什么心,到年根就能卖一笔钱,妮子的学费也就够了。

阳光愈发灿烂起来,河边的柳树已经冒出了绿色的芽苞,黑色的土地到处萌动着生命的声音。路上没有人,几声鸟叫落下来,在地上弹了弹,倏忽又飞走了。突然,喜来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让他心跳加快的东西。是一头猪崽。那白色的猪崽在阳光里浑身都放着光亮,一步一颠,两步一跳,像一颗耀眼的珠子滑到了喜来的跟前。喜来愣在那里,那猪崽正仰着头用凹进肉里的小眼睛看着他。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能听到喜来粗重的喘息。那猪崽哼哼一下,才使喜来醒过神来。他环顾四周,没一个人影。这是谁家的猪崽,怎么跑到野地里来?喜来挥挥手想赶它走,可猪崽晃晃身子腿脚却不动,两只眼还是定定的看着他。喜来心中一颤,一股热流串遍身体。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抚摸小猪崽,猪崽竟像一条小狗一样顺从地低下头,让喜来的大手覆盖在它的身上。喜来的手在猪崽光滑的身上来回地滑动,那小东西就哼哼唧唧娇柔得不成样子。喜来的心立刻就醉了,醉得拿不成个。

喜来试着把猪崽抱起来,它顺势把头扎进了喜来的怀里,嘴里的哼唧声更加迫切而温柔了。喜来再次往四周看看,除了一地阳光,没任何人的身影。喜来把猪崽揣在怀里,猪崽滑溜溜的身子让他的心跳迅速加快起来。

进了猪圈的猪崽一切都感到新鲜,它似乎非常适应这里的气味,并且感到十分满意。它一直仰着灿烂的小脸看着喜来,嘴脸满含感激。太阳落山了,喜来破例让女儿炒了两个鸡蛋,自己倒了一茶碗酒,坐在院子里喝。喜来有多少日子没有喝酒了,他已经记不得了。他平时是喜欢喝几口的,酒这东西不但能解乏,更能助兴,喜来日子过得滋润的时候,喝几口酒后就会有一种美好的感觉。老婆生病之后他就再没有动过酒。现在他端着盛了酒的茶碗,那种久违的美好感觉又出现了。一碗酒喝下去了,喜来觉得头有一点晕眩,在这种晕眩中突然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浮现上来。那不安来自于猪崽努力吃食所弄出的声音。这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喜来家几辈子了,被公认是善良厚道人家,从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尽管猪崽是路上捡的,这跟偷只差了一步。喝完了酒,喜来就准备把猪崽放出去了,或许它能认得回家的路。站在猪圈门口,喜来见那猪崽已经吃饱喝足,直挺着身子呼呼睡过去了,白光光的身子在晚霞的映照下像女人的肌肤那样灿烂,耳根处一片鲜明的黑痣像刻意画上去的。喜来突然想起了老婆胸前的那块痣,他曾经无数次抚摸过那块光滑的黑痣,那时心中就会泛起喝了酒的感觉。喜来走进圈里,俯下身用手抚摸着那光滑的身子。猪崽没有醒,嘴里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喜来的感动在这个时刻无法抑制,泪水立刻盈满眼睛。他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这猪崽本该就是他喜来的,就像他的老婆命中注定就是跟他过日子的。

女儿走过来看着父亲如醉如痴的样子,会心笑着,“爹,它真漂亮。给它起个名字吧?”

“猪要什么名字,妮子,你的学问没地儿用了?”喜来从心里喜欢这个懂事的女儿,娘没了,她就像个大人了。

“它可不像头猪,满身透着灵气,就起一个……”

喜来没出声,只是很满足地笑着。

“就叫……惜惜吧?”

“喜喜……你爹叫喜来,它叫喜喜……挺好,挺好。”

妮子灿烂地笑着,她知道爹误会了她的意思,但觉得叫喜喜也不错,关键是爹喜欢就行。她很少见到爹有这样的笑脸了。

一转眼到了秋天,再过些日子,地里的庄稼就该收了。喜来的猪崽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的模样,朝气蓬勃,白色的皮毛愈发亮光闪闪。喜来的脸上总是绽开着幸福的笑容,这个叫喜喜的家伙,成了他莫大的希望。到过年,这猪肯定成长到三百斤以上,按照现在的市价,至少能卖两千块钱,妮子的学费足够了。老婆走了以后,妮子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就是受再大难为,也要让妮子上学,只有上学将来才有出息。卖了猪当然还要再养一头,甚至两头,他喜来的日子就有盼头了。想到这些,喜来满怀深情地看着那头叫喜喜的猪,看着它吃食,看着它睡觉。那猪似乎特别能懂主人的心思,喜来只要在圈门一站,它立即摆动起那条细短的尾巴,把肥硕的屁股甩得啪啪作响。它的脸上日渐臃肿的厚肉努力地向一起拥挤着,粗短的鼻子里喷着热烈的气息,嘴里不停发出温柔的哼哼声。喜来这时候就跨进圈里,伸出手抚摸它的头,嘴里哄孩子般说一些惜爱的话语。那猪哼哼的频率快捷起来,尾巴的摆动也一阵紧似一阵,头不管不顾地往喜来裤裆里扎。喜来的心中就泛起一阵感动:这哪里是头猪啊?分明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来的眼泪不自觉地溢出来。看着油光放亮的猪,喜来真的怀疑到了过年自己能舍得把它卖了。卖到屠户那里,一刀子捅进去,鲜血像城里的水管子那样喷出来,它还能像这样温柔的哼唧么?它的头会被割下,身体被劈成两半,活生生一头猪就成了一堆死肉。可不这样,怎么能换来钱呢?没有钱妮子的学费怎么办?庄稼人养头猪,到了不就为了换点钱么?想到这里,喜来又伸出手拍拍猪的脑袋,里面含着无奈和痛惜,更多是一种安慰。猪不知道主人此刻在想些什么,它只是更加顺从地伸长脖子,充分享受着主人的温存。

三梨子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太阳已经沉落到山的后面去了,天色开始黯淡下来。

三梨子是村里的文书,他的脑袋长得有点特别,上面尖尖的,两腮鼓鼓地,像一只梨子。特别是头发,总有一绺直挺挺地翘立着,在风中晃来晃去,活像一只梨把。他在家排行老三,村里人从小就叫他三梨子。三梨子并不识的几个字,因为他的大舅哥在村里当书记,就给他弄了个文书干,图的是不用下什么力就有吃有喝。

三梨子走到猪圈前看到蹲在那里的喜来,脸上的笑容就扯开来,两腮显得更加宽阔了。

“好肥的猪啊!”

喜来一愣,急忙站起身跟三梨子说话。

三梨子还在盯着猪看,目不转睛,“少说也有二百多斤了,看,多肥啊!”

两人坐在院子里老榆树下面,喜来掏出烟荷包递给三梨子。三梨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沓剪裁得十分整齐的纸条抽出一张,动作娴熟地卷一支烟。

喜来的女儿已经放学回来,她沏一壶茶端过来。

“妮子越长越俊巴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哪!”三梨子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透过缥缈的烟雾看着妮子,头上那绺翘发不住地颤动着。妮子脸上微微一红,为他们斟满茶回屋去了。

“喜来叔,猪喂得真好,春上买的崽吧?”

“啊……啊,啊。”喜来不住地点着头。

“这猪胚子好啊,花多少钱买的?”三梨子又取一张纸条卷烟,“这烟有劲,味道也正。”

“啊……是,不贵,不贵。”

三梨子把烟卷成喇叭筒用手捋捋,掐掉头上的捻子,掏出打火机点了,慢慢吸一口。

“那天你买猪回来,我在路上看到你了。”

“……这……不会吧?”喜来从嘴里抽出被浸得油亮的烟袋嘴,“没见到你呀……”他努力地回忆着,“没什么人啊,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的。”

“你没看见我,可我看见你了,那会儿我正蹲在路边的沟里屙屎呢。”

喜来脸上现出寒白的颜色。

“你抱着猪崽子那个高兴劲,我看得是清清楚楚,你脸上都笑成了花……就我一个人,没有别人。”

“来,来,大侄子,喝茶。”喜来给三梨子斟满茶,又把烟荷包递过去,“吸烟。”

三梨子又卷烟。

“妮子,炒几个鸡蛋,再到门市部买瓶酒,我跟大侄子喝两盅。”

圈里的猪一天天见长,三梨子一次次来得勤了。来了就满面春风地喝茶,吸烟,喝酒。喝着茶,吸着烟,喝着酒,嘴里不住地夸那越来越肥的猪。喜来的脸上总是凝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喜来的心事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攒了几个月的鸡蛋没有了,猪圈旁边躺着一堆酒瓶子。喜来心里隐隐地痛。圈里的猪一天天长肉,在他看来是一天天跌膘呢。他看着猪说,你呀,再大的身梁子,能够吃多少日子啊?你这个祸害呀!反过来他又不住地痛恨自己:咱老许家祖祖辈辈可都是本分人哪,从来也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怎么会弄成这样呢?那天自己为啥就动了贪心呢?当时要是丢猪的人来找就好了,把猪还给人家还落个好呢。弄大半年了,猪长成这么大,年底就见钱了,说什么也不能半道上把事给毁了,明年妮子还等着钱交学费呢。

秋日午后的阳光还是那么炽热,天热得像一个烤炉。喜来一大早去西乡给妮子的大姑做生日去了,家里就剩放暑假的妮子一个人。天燥,人燥,妮子身上汗津津难受,就掩了大门,从院子大缸里舀满满一盆晒得温热的水,在自己的小屋里脱光了衣裳。

三梨子的耳朵灵性得像条狗,他从喜来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了撩水的声音,而且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一个女人在洗澡。他推了推院门,竟然没有栓,心中一阵窃喜。早上他在村口碰到了去西乡走亲戚的喜来,当时还想今天少了顿酒喝呢,没想到有更好的事等着他呢。三梨子蹑手蹑脚走进了院子,撩水的声音响亮起来。他像一条闻到了血腥的鲨鱼,一下撞开了屋门,屋子里立即传来妮子尖锐的叫声。

喜来喝了很多的酒,又走了许多的路,晚上的觉睡得沉,早上如果不是猪拱圈门的声音把他吵醒,还不知道要睡多久。他穿衣下床,心里想,年纪不饶人哪,人过了五十,就真的是老了啊。猪拱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喜来喊道:“妮子,干么还不喂猪啊?”

妮子站在自己的屋门口,眼睛红肿一动不动。

“妮子,傻站在那里干么?没听到猪拱圈门吗?饿掉了膘,明年拿什么给你交学费?”

“交不上就不上了呗,这死猪,饿死才好!”

“怎么说话呢,你?”喜来发现了女儿的反常,这孩子平时从不顶嘴。“怎么了,妮子?”喜来走到妮子跟前,他看到了女儿红肿的眼睛,“哭了?为啥?”

“爹,你说实话,这猪是不是偷来的?”

喜来一愣,直挺挺竖在那里。

“说呀,爹,是不是?”

“是……不是,是爹在路上捡的。”

“谁信?活蹦乱跳的猪,让你捡?”

“三梨子那王八羔子对你说么了?”

妮子的脸霎时变得惨白,眼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喜来忽然明白了什么,“妮子,那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妮子不吭声,她走到猪圈前摸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冲着把脸贴在圈门上的猪狠狠地打了下去。一下,一下……“打死你,打死你,该死的臭猪!”

“说呀,他到底把你怎么样了?!”喜来几乎失去控制地吼着。

“他把我全身都摸了,呜……”妮子说着扔了棍子蹲在地上放声哭起来。

“这个驴操的!三梨子,我操你祖宗!”

一转眼进了腊月。三梨子摸了妮子以后再没有到喜来家来过,喜来心想,这驴操的,就知道他不敢来了,再来我非夯死这王八羔子不可!

喜来的心里慢慢塌实了。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到年跟前了,喜来知道他的猪该卖了。他已经打听过了行市,毛猪今年卖到四块八一斤,这猪至少四百斤,卖出去就是两千多块,一年的辛苦,还有屈辱,都烟消云散了。他走进猪圈蹲下身子,让猪偎着他,就那么静静地呆着。猪似乎明白主人的意思,知道了自己的归宿,它的眼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喜来,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喜来拍拍猪的头说,我心里明白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呀,这就是命啊。喜来动了真情,几颗混浊的泪滴下来,落在猪耳朵后面那片黑痣上。

第二天喜来刚吃完早饭,一辆吉普车突然停在他家的门口。从车上走下来两个公家人模样的人,后面跟着的是村文书三梨子。

几个人走进院子,其中一个说:“我们是乡司法所的,你是喜来吧?有人把你告了,说你把人家的猪抱回家据为己有,有这事吗?”

喜来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

“看看猪吧,三梨子,你可认准了。”

说着几个人走到猪圈前。

“就这头啊?”

“是,是。”三梨子忙点头回答。

“哦,耳朵后面果然有片黑痣。”说话的人回过头对喜来说,“你说说吧。”

喜来终于醒过神来,他疯了样扑到猪圈的门上。

“三梨子,你个驴操的,我可养了它整整一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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