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撑的

有一天我吃饱了撑得难受，决定去街上做一个试验。那是我走到一家大型商店门前，看见里面有人向大门这里走来的时候，便先行上前一步，将门拉开，然后谦让地站在一旁，等人家走出大门之后我再进入……我的目的是：观察一下对方有什么反应。

那天，这样的试验，我共进行了六次。其中的五次，是人家没有任何反应，就是理所当然地阔步而去。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在走过我的身旁时，歪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仿佛要表示什么，却终于还是什么表示也没有地默默离去。

这个结果，令我沮丧。并且，还仿佛是受到了羞辱，心里面颇不自在——不过，我当然知道我这是自取其辱，怪不得人家。

没有办法去询问那些人在那时的心理反应，我只好在自己的心里进行分析。首先，我确信他们全都看见了我的动作，因为他们走到那里时，是我给他们拉开了大门，并且我又是就站在门边，他们离去时需绕开一点儿才行。此外，我确信他们全都清楚给他们打开大门并且恭请他们迈出大门的这个人不是门童，因为我的衣着和相貌等等都分明地展示出我的年龄及身份。具体地说，我确信他们看清楚了这是一个温和而谦恭的人——老实交代，我那天的表情也是经过了设计的，因为我一向被人认为不够温和不够谦恭，或者虽然温和却肯定不够谦恭。

做这个试验之前，我曾有过预想：我想每一个获此“殊荣”的人，都应该是给我一个“谢谢”的表示。当然，不一定每个人都把那个“谢”字说出来，但至少我会得到一个浅浅的微笑或一个轻轻的点头。遗憾的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们之中，有四位女士。其中三位二十多岁，一位四十多岁。男士呢，是两位，一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另一位就是我上面说过的那位中年男子了。他们看上去都有相当的文化程度，且穿着时尚。因此，这样的礼貌问题，他们不可能不懂。

那么，这是为了什么？

失望之余，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怪人家总是指责咱们不讲文明、不讲礼貌，咱们中国人真的就是这样的呀。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呀。我怎么竟会突发神经，干起这样的事来呢？这还用得着试验么？唉，真是吃饱了撑的呀。瞧，这不是把我自己撑出个大傻瓜来了么？

过了几天，我冷静了下来，又想起这件事时，就平和得多了。那是我想：他们没有反应，不等于他们心里面没有，他们只是不习惯、不好意思作出反应罢了。这个没有反应的反应，不正是一向含蓄、内敛的咱们中国人的习惯与性格使然么？这样一想，我的心情便立时舒缓了许多。我甚至都为先前的失望而略感羞愧了。我想，这就应该是结论了，于是，此后便不再去想它。

然而今天，我竟再次想起了它，是因为我忽地忆起了一个遥远的经历。那是我想：如果我碰上这样的事，我会不会表示感谢？这时，那个经历便涌入了脑际。那是1963年，我考入大学不久，一天，几位女同学忽然来我们男生宿舍造访，而我偏巧就站在门边。于是，我拉开了宿舍门，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说：“请。”她们这才鱼贯而入。在我，这本是一个很平常的动作，却想不到等女同学们走后，我竟遭到了许多同学的剧烈嘲笑。以至于到了后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我还不得不反复检查那个“丑陋”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这样一想，就令我想到了过去的那许多年，我们把文明推给资产阶级，却把粗俗留给自己的荒唐历史，就明白了咱们中国人并非“从来如此”的根由，那么……得，我又撑着了，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