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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艾和沟

作者: 邢军纪2020/11/11抒情文章

艾和沟是一个村名。

从张家口往坝上走,擦过万全县城边,再往上走一二十分钟,没有站牌,全凭领章胸徽,跟司机师傅招呼一声,就挥手过去了。去艾和沟要走几公里的山路。从公路上下来,翻过山坡,就见一川碎石拥着河道扑面而来,白石璀璨,山河星列,人立时就汇入苍茫复苍茫中了。若前后逡巡,顺着山势仰望,就知道它实际是大山造就的泄洪通道。所谓坝上是高度近二千米的平顶大山,有几个县的面积大,有洪水下来,便冲裂无数出口。有高山就有水泽,有林泉,有水瀑也就有溪涧,有河泾。但在塞外,水的诗意似乎冻却,这逶迤而来的河湾就成了大山的一道泪痕,艾和沟就挂在泪痕一侧,荒山秃岭,黄泥小屋,全村大概只有百十户人家而已。就在四十多年前的一天,一支炮兵部队奉命驻扎这里,于是这支部队的指战员在通信地址一栏上便出现了“艾和沟”三个字。

我在艾和沟是个新闻人物。这不是我多么奇特,而是缘于我的工作。我那时是机关电影队的放映员,放电影就是我的工作。按照部队要求,我们每月至少要在驻地放映一到两次电影,以服务人民群众和满足部队指战员的精神文化需要为根本职责。

第一次放电影时,正是隆冬季节。电影场地选在靠河滩的地方,因为那里地势平坦,能容纳一个团部机关和全村群众。但挂银幕时却犯了难。要把银幕挂起来,需埋挂银幕的杆子,按照放映条令要求,要先挖出几米的两个深坑,然后把几丈高的杆子竖立起来,再用绳子高高抛起,挂上两侧,各自拴好银幕,再拉至顶端,在底部把绳子拴紧固定,这样才能保证塞外的朔风吹不倒银幕。但人们都低估了塞外的严冬,一镐下去,地上只是一个白点,两镐下去,铁镐却反弹上来,连白点也没了,几个小时过去,两个坑只挖出了两个洗脸盆的深度,而这时天色已晚,部队已经整队入场,老乡们更是扶老携幼,倾村而来,宛若盛大节日。几个出勤的战士面面相觑,首长们也背着手走过来,看了看,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往场子深处走。谁都知道第一场电影的分量,那时这是政治任务,亦如打仗,第一场战斗就失利了,这对部队官兵的情绪绝对是个伤害。电影队马队长的脸色也阴了下来,他的情绪传染了我,我的脑袋干脆耷拉下来,绝望如刀刃般锋利,心想完了完了,电影绝对放眏不了啦。

怎么办?

放映员小陈是个老兵,我们都叫他陈班长。老兵负责发电机,新兵负责挂银幕,当他把发电机咚咚咚拉着,把一百瓦电灯泡刷一下拧亮,让电的冲击波使全村为之颤抖时,才回到前头照应。目睹此情,他即刻找来村里老人相问,老汉们说,三九天的地就是个铁疙瘩哩,三天也挖不出一拃长。不用挖哩,咱用冻哩。说着就差人找来两个废弃的大车轮子,车轮中间空洞部分插上木杆,找来石块压在上面,空隙处洒上土坯,然后往上浇水,只几分钟,车轮便和木杆冻在了一起,敲一敲,像铁桶般梆梆响。几个老汉怕还不结实,又铺上老羊皮祅轮流坐在上边守护着银幕。

就这样,电影准时上映了。就这样,春夏秋冬,风林霜阵,艾和沟的电影场从未停映过。从“老三战”,到阿尔巴尼亚、朝鲜、南斯拉夫、越南系列电影,直到陆续迎来国产电影解放的大潮,艾和沟成了远近闻名的电影村。由于艾和沟得风气之先,从“原始村落”很快变成了颇有时代感的村庄。看完《柳堡的故事》,无人不唱“九九艳阳天”,大姑娘小媳妇都成了小英莲;看完《宁死不屈》,老少爷们儿见面的口头禅就是: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看完《摘苹果的时候》,艾和沟也开始栽上了苹果树……

艾和沟一下子被电影击中了。这个埋在大山皱褶里的村庄,倘若不驻扎部队,倘若没有红色电影的洗礼,很可能永远就是一抹大山的泪痕,它从山裂里无声迸出,又会被浮生默默湮埋,不留丁点儿痕迹。是电影激活了一个村庄。我那时十天半月就要去张家口军部取片子,那条山路似乎是专门为我设立的,我掌握着新电影名字的秘密,这使我的位置一下子变得非常重要,下一场电影开演之前,我往往会成人们追逐的目标,他们已经观影成瘾,离不开新电影的刺激,这使我实际上成了部队与地方联络的“新闻发言人”。

几年后,部队奉命南移,终结了我的“发言人”身份。但艾和沟的特殊经历,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

转瞬四十年过去,前些年到山东临沂,见到十几个当年曾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战友,席间大伙问:回过艾和沟吗?又见到河北正定、永年的战友,他们更是把艾和沟挂在嘴边:真想再回一趟艾和沟!一次,突然接到老班长小陈的电话,说我现在正在艾和沟呢!我知道你肯定要来的,我把咱们老房东外孙女和小孙女兰根的电话给你,让她们给你作向导,要不你根本找不到艾和沟哩!

这就重返了艾和沟。

高速路下来是柏油路,在浓翠浅红中,艾和沟突兀地出现了。原来的格局在新农村建设中成为传说,如今是新房排排,花团锦簇,犹在花园中。在宛如市镇的街口站立着曾在梦中出现的艾和沟人,他们如亲人般拥我入怀,一位大娘拉着我的手说,你可回来了,你那时常在我家前头放电影,我就是常给你们烧水送茶的小女孩呀!我认出来了,她叫莲女,那时常在村头河边洗衣服,她有一对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是当时全村最漂亮的女孩。这时兰根走过来,把手搭在莲女肩上调皮地说:她就是那个寻找三班长的小英莲哪!一街筒子的女人们都笑起来。大伙都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似有温暖的水波流淌过来,那样美好,那样柔情,令人神往。兰根大名叫建华,电影队住进她家的时候,她才四五岁的样子,我们于她,只是一抹彩色的记忆。

回来的路上,建华充满感情地说,哥,你们如星星之火,当年的一粒火星击中了我,在我心里埋下了要搞艺术的种子。长大后,我就在村里唱起了山西梆子,并且由村唱到县,从县城唱到地区,加入了张家口市山西梆子剧团,成了团里的台柱子,人们都夸我是艾和沟出来的艺术家。但要追根溯源,还是因四十多年前我家来了一个部队的电影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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