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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东”到“河西”

作者: 王安琪2020/10/28心情随笔

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起来,但我的老家太偏远了,再好的春风到我们那里,也得跋涉千山万水。所以,我们那里的庄稼还是长得不好,我们家粮食就总是不够吃。大部分人家的粮食都不够吃。

高中食堂只供应稀饭,干粮要从家里带,都是清一色的红薯:红薯面饼、红薯面窝头,更多是红薯面虚糕——发酵的红薯面糊,倒进笼屉里,然后干柴烈火,半个小时后,脸盆大一块虚糕就出笼了。随后,用菜刀切成两寸见方,我们叫它“四面见刀”。之后装进网兜,走二十多里山路,赶往学校。每到周一,教室外的墙壁上,就挂满了这种网兜。网兜各不相同,里边却都是清一色的红薯制品。

虚糕水分大,冬天结冰,掰碎了泡进稀饭里,稀饭就变凉了;若是夏天,那就热闹了,虚糕上生出菌丝体,红毛、绿毛、白毛、黑毛……五彩缤纷,偌大的墙壁,满墙的网兜,像一幅壮观的彩墨画。我们就吃这种东西。通常饭前会打赌:各自掰开一块虚糕,比谁拉出的黏丝更长,赌注是输家替赢家洗碗。很多年后,跟女儿说起这事,女儿说,拔丝虚糕啊?你们可真会苦中作乐!

奇怪的是,吃了那么多年霉变食物,也没见谁吃出病来。可见乡下的胃是多么通情达理。当然,乡下的胃跟城里的胃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它好像更懂事,知道首先是生存权,然后才是发展权。我们一边吃这些劣质霉变的食物,一边拼命啃着书本,希望通过高考,把自己变成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1983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就是这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到了我们老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让每个人都有了责任,连天气都变得风调雨顺。望着半屋子丰收的小麦,我妈对我妹妹说:“要是你哥晚走一年,就不用再啃那拔丝虚糕了……”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走进学校食堂,雪白的大蒸馍,扑鼻的粮食香,恨不能把自己埋进那巨大的馍筐里。入校头两年,我很少吃菜,这固然有节俭的因素,日常用度都要从十几块的菜金里省出,但根本原因是用不着吃菜,大米细面足以让我刚刚走出乡下的胃获得幸福感了。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吃货。读了四年中文,最喜欢的诗人是苏东坡,喜欢他铜板铁琶大江东去的家国情怀,更喜欢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生活态度,一首“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的打油诗,唤醒了在我胃里蛰伏十几年的馋虫。我不但开始吃菜,而且专吃肉菜。

婚后买的第一台家电是洗衣机,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自然有巴结和娇宠的意思;第二台家电就是冰箱,对于一个吃货,必须贮存足够的大鱼大肉。有两年,家里接连出事,先是爷爷奶奶去世,接着是父母的手术,加上弟弟妹妹们上学,经济上一下子就捉襟见肘了。为了还账,我想卖掉那台冰箱。媳妇说:“还是把洗衣机卖了吧。没有冰箱,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那两年,处处节俭,餐桌上却从没断过肉。

国家取消粮票的时候,我家粮本上还有五百多斤粮食。我妈对于饥饿比我有更深的体会,对于粮食就更加情深意长。她常说,丰年留一手,荒年顶一斗。她不甘心地问:“五百多斤粮食呀,都是咱从牙缝里省下的呀,这就没了?”我说,不是省下的,是吃不完剩下的。过去欠吃的,才用粮票来定量,现下粮食多了,不用控制了。我妈摇摇头,又点点头。

几乎一夜之间,城里冒出了许多粗粮斋、农家院,吃粗粮成了一种时尚。我这人不追求时尚,我追求实惠。但凡我能做主,是从不进这种场所的,不得已进了,也决不动一口粗粮。对于这种糙舌头剌喉咙的东西,我早已深恶痛绝。

大学毕业三十年聚会时,同学们彼此让对方吓了一跳:“嗬,怎么胖成这样了!”互相瞅着,怎么都无法跟多年前那些“豆芽”联系起来。

聚会回来,就感觉到身体不适。起初以为是酒喝多了,可过了一周,还是没能好转,就去了医院,一检查,“三高”。我妈的娘家开过药铺,她多少通点医道,说,病从口入,也从口出,该管管你的嘴了。

于是开始减肥。

没想到减肥竟如此艰难。女儿介绍了一个专业营养师,拟订了详细的餐单和运动计划。运动还好,花一万多元买了套健身器材。那些日子,我很少出门,不得已也尽量绕开路边的餐馆……一个减肥周期下来,体重减了十七斤,去医院复查,各项指标也趋于正常。42天,粗粗算了一笔账,除去运动器材和付给营养师的一万多元,家里的生活费也是翻了两番!我妈说:“过去穷,总吃不饱肚子,如今减肥,只怕穷人也是减不起的……”

今年端午节,回到老家。刚进村界,就看见山坡上多了一些屋舍,心想,房地产总不会开发到这乡野山村里来吧?正纳闷,碰见了儿时的伙伴,说村里搞民俗开发,建这些民居,是租给城里人的。

果然,绿树掩映的山坡上,瓦屋竹篱,围起一座院落,院内有果树,门前有空地,说是留给城里人的菜地。伙伴说,这一处宅子租金二十万元,租期二十年。一多半已经定出去了。又说,给你留一处吧,等你退休了就回来养老。瞧咱这山,咱这河,咱这空气,还有自己种的瓜果蔬菜……

一时间又向往起陶家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心念一动,当时就定了一处。

突然有些恍惚——当年一边吃着霉变的虚糕,一边啃着书本,好不容易把自己弄成了商品粮,反倒吃成了“三高”;在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不大不小也有了几处房产,如今却又规划着回到山村养老了——这就是俗话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有一点是现实而真切的,无论河东还是河西,处处都不再为肚子操心了,人人都在追求着更高的幸福指数。

也许,正像我妈说的:人呀,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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