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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

作者: 老修2014/06/26心情随笔

大淌的夜晚比别的地方来得早。大淌的夜色比别的地方黑得多。

大淌是一条山沟,太阳起山迟,下山早,天就黑得早。大淌夹在两条山岗之间,群山环抱,地势低洼,夜就黑得多。

在我二十几岁前,大淌里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村里人常说:“大淌是一个孤单的地方。”这里所谓的“孤单”,不单指孤立无靠,还兼鬼怪出没。有人说在大淌里讨猪草,曾亲眼看到过白日鬼频频招手,白衣白帽,身形飘渺,往磨子尖袅然而去。又有人说夜晚走路听到大淌里有鬼叫,如泣如诉,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父亲经常外出做工,有时晚归,有时不归。大淌在母亲和一群年幼的孩子心目中,就成了恐怖的代名词。夜晚更如世界末日,惧怕和排斥黑暗成为一种本能。

我有一篇题为《泅渡》的文章,写的是一个孩子在大淌穿越一个黑夜的故事。那个孩子用自己劳累的身体和孤独的心灵与无边的黑暗搏斗,像一条堕入深渊而身心疲惫的鱼,渴望光明与呼吸。这个孩子就是我。“我象一条濒临生死边缘的鱼,沉入黑暗的深渊。此时的处境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水,夜色深沉,黑暗如水。水,蒙上了我的眼睛,堵住了我的呼吸,包围了我的躯体,羁绊了我的脚步,我无处逃脱。只能放弃徒劳和无望的挣扎,一任浮沉。”这一段文字记录,记忆犹新。

每逢夜晚来临,黄土老屋内外的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黑暗从土地内部升腾,弥漫,堆积,由远而近,由轻而重,由浅入深,根深蒂固。黄土老屋龟缩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窗户里透出浑浊微弱的煤油灯光亮,像若干年后父亲两只浑浊老眼中濒临熄灭的目光。黑暗将老屋外面的世界覆盖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无法洞明黑暗内部的真相。黑暗中的所有事实无从知晓,黑暗中的一切事物神秘莫测。黑暗将事物发展的指向多元化,使过程和结果虚无缥缈,具有不确定性。黑暗激励着夜晚潜在的邪恶,任其蠢蠢欲动,掩藏着世间无穷的凶险,使之危机四伏。黑暗酿造出一种浓烈的恐怖气味,四处弥漫,惊魂蚀骨。黑暗静若神明,高高在上,动若魔鬼,法术无边。

黄土老屋内,那盏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黑乎乎,油拉拉,孤零零地挂在两间屋中间的门框上,将门框附近照出一块昏黄如水的空间。这空间又仿佛是从黑暗中掘出的一个小小的坑洞,坑洞里蜷缩着一群叫做人的动物。这群动物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屋外一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煤油限量供应,墨水瓶来之不易且年事已高,不到万不得已,煤油灯是不能随便点着的。两间屋共用一盏煤油灯,无疑是一个伟大而明智的创举。

黑暗的庇护,让黄土老屋成了老鼠的乐园。它们唱着“吱吱”的歌儿,跳着欢乐的舞蹈,打情骂俏,追逐嬉闹,欢欣鼓舞,胆大包天。它们勤劳勇敢,无孔不入,撕扯啃啮,偷窃扒拿,极尽所能,无所顾忌。它们恶毒狡黠,贼头贼脑,贼眉鼠眼,贼溜溜的小眼睛尖锐犀利,公然挑衅那一群被誉为为万物之灵的高级动物,敢于与他们近距离对视,力图全方位解读他们的内心。但它们绞尽脑汁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白天里见到老鼠人人喊打的人,为何一到夜晚便像霜打的茄子,矮小畏缩,谨小慎微,萎靡不振,胆小如鼠。在它们眼里,夜晚里的这些人软弱无能,不堪一击,不足挂齿。人鼠双方角色的转换,蕴含着深刻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原理。老鼠们慢慢总结出一条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鼠辈兵法:“人若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必犯人。”迅速施行,屡战屡胜,屡试不爽。它们敢于在夜晚上灶台,进碗橱,下面缸,钻米桶,与人争夺那微乎其微的粮食和蔬菜。它们心情舒畅,胃口大开,疯狂蚕食,所向披靡。由于可供吃的东西极其有限,它们越吃越饿,越饿越吃。从偷吃饭菜到吃衣物,吃棉花,吃木头,吃墙土,吃活的家禽。以致吃红了眼,最后发展到夜晚竟然要吃人,老鼠咬人的事时有发生。老鼠们的狂欢,更加恶化了黄土老屋里人们生存的境遇,加剧了屋内固有的凶险。

黑暗阻断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视觉感知,让黄土老屋成为桎梏,形成从人的身体到精神的双重束缚。封闭衍生孤独,孤独产生恐怖,恐怖导致多疑。黑暗将一些哲学命题彻底颠覆,不是存在决定意识,而是意识决定存在。黑暗中,你惧怕什么,什么就在那里,无从回避。黄土老屋内部的一切黑暗角落,随处可能隐藏毒蛇猛兽、妖魔鬼怪。祖上的魂灵随时可以从某一个拐角飘出来,横眉竖眼,指手画脚。我们没有一个人胆敢涉足暗处,更谈不上独自开门外出。诸如收东西、关牛、关猪、关鸡鸭等屋外事务,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完成。偶有遗忘,便由母亲带领两个大一点的男孩出去,手里举一块松明火把,速战速决,绝不敢稍作停留。母亲为了壮胆,经常以斥责孩子来自我抚慰:“怕么东西哟,鬼打死着也是该应的!”实际上,母亲的恐惧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黑暗的夜晚,我们共同期盼的是父亲回来的脚步声。敲门,喊门,开门,父亲熟悉的身影走进黄土老屋的那一刻,母亲和一群孩子的身心瞬间得到放松,屋内的一切突然变得亲和起来。这样的时刻到来不知要经过多少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有时等待落空,整个夜晚死一般沉寂。

试图穿越,是一个十岁男孩破釜沉舟的决定。从大淌到公路的距离大约一公里,这一公里小路,在黑暗的夜晚有如万里之遥。十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天气阴沉,听说大队部晚上放电影,我实在抵挡不住诱惑,不顾母亲阻挠,毅然决定只身前往。看完电影,离开大路,拐上小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必须独自走完黑暗中的一公里小路,途中要经过一处厝基和两处坟地。走上小路的那一刻,黑暗立即包裹了我,我感觉像一步跨入了死亡。那种黑,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三十五年后,父亲入葬黄土,坟茔筑就,坟墓隆起,棺木里的黑应该如出一辙。恐惧融进血液,深入骨髓,扼住喉咙,锁住大脑。我不能呼吸,不能挣扎,不能思想。我下意识挪动脚步,发现土地还是勉强靠得住的。凭着脚下的感觉,我朝着大淌老屋的方向碎步探行。经过厝基和坟地时,我头发直立,血液冷却,心脏狂突,双腿稀软。恐惧像一根严厉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心上。我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慌不择路,风一般朝大淌老屋冲去。幸好躺在地面或睡在地下的死人都没有什么过激行为。经过老屋下边的一片竹林时,忽然听到“嗖”地一声,一只热乎乎的动物扑上我的肩膀。我脑子一嗡,顿时瘫软如泥,如土委地,万念俱灰,心神死灭,只差没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家伙是我家小狗大黄。我一把抱住大黄,躺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大黄来我家还不到一年,它的到来让大淌老屋增添了几分活气。那个夜晚,我终于完成对黑暗的第一次单独穿越。

被黑暗绑架的童年,像一粒坚硬的核,久鲠于心,化不开,吐不出。黑暗嵌入生活,成为一个孩子成长的底色,悲观、懦弱、胆怯如影随形,无法摆脱。不论何时,无论何事,怕字当头,畏首畏尾,举步不前。生产队的老黄牛交给我看之前,我怕牛怕的要命。牛不仅身体庞大,还有两只尖锐的角,更何况黄牛确实打人。作为看牛娃中的新手,我根本不知道牛应该怎么看,只好将牛绳放得长长的,小心翼翼牵着牛沿路吃草。老黄牛不时停下咀嚼,瞪大一双水汪汪湿漉漉的牛眼愣愣地看着我,眼光里充满不解、幽怨、嘲讽和同情。大人们见我如此看牛,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指责:“哪有看牛趁大路走的,你看了半天牛,牛肚子还是瘪瘪的。也不晓得是牛看你,还是你看牛?你这伢无路,二回讨米都找不到路。”这些话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盖棺定论。我从此深信,自己没有出路,更无前途。目光所及,一片黑暗。

大淌夜晚的黑暗不断叠加,累积,形成色浓如墨、质坚如铁的穹庐,像一只无限庞大的手掌,压迫、欺凌着老屋和老屋里的人。时过境迁,我心依旧。多少次重回大淌老屋,夜晚那浓重的黑暗依然笼罩四方。我念念不忘并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叙述大淌老屋黑暗生活的缘由,盖因黑暗早已成为一种心理痼疾、顽疾,永生不能根除。

如今,穿越一词大红大紫,每个人都梦想尝试,目标各有不同。而大淌老屋的黑暗,一种永久存在的时空状态,我不得不用毕生精力去努力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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