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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有条河

作者: 栾维权2020/08/01写景美文

故乡有条河,就像人有了血脉,游子才能顺利归根。

一条河流,可以没有名气,但是绝不能没有性格。它叫“涡河”,读如姓“郭”之“guo”,是我老家村后那条河,没有高深峡谷,更无壮阔波澜。它太渺小了,中国地图上只留下了一条细痕而已。甚至它连名字都是怪怪的,很多人念错,把它读作“wo”河。像家乡的先贤老子所说,它“有名”不如“无名”。如它所穿行过的豫东平原大地,以及它所滋养的千千万万的朴实勤劳的人民,一马平川,不隽秀,不谄媚,不哗众取宠,甘于默默无闻。

朴实如斯,就是这样一条河,却给了我所有的童年。夏天是乡下最美的季节。一群穷小子,光着膀子,只着一条短裤,浑身上下晒得黑红。都奔向村后的涡河,脚下有细软的沙子,前方有清澈凉爽的河水,大家都一个目的“洗澡去”。那时,在乡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游泳”,我们只知道“洗澡”。不打香皂,不带泳圈,甚至连毛巾都没有,洗完之后跳到岸上,自然风吹干。大家都赤条条的,“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一样跳进河里。打水仗,摸蚌壳,比水性,直到泡得两眼起雾,双手发白。有时候,一上岸,才发现裤头找不到了,也许是因为有风刮进河里冲走了,也可能是哪个捣蛋鬼藏起来了。于是乎,只得光着屁股蛋子,一路上被大人或者小伙伴们嘲笑几百回,回到家免不了又被母亲骂一顿。现在还能记得,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直到母亲跑到河边远远的呼唤我的名字,喊我们回家吃饭。有时候我们假借河边割草之名,偷偷去洗澡,结果镰刀或者竹篮掉进河里,既伤心又着急,不由得大哭起来,怕母亲责备,又心疼自己的物什。有时候大人出门了,我们就跑到河滩上疯玩,饿了就地取材,顺手挖几块红薯,掏个地灶,烤着吃,渴了就掬一把河水来喝,凉丝丝的。

家乡的父老常说一句话:“涡河两岸,不淹不旱。”这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感恩。我小时候爱捕鱼,窗纱做的网子找一根铁丝,做成圆形,将一面旧窗纱缝成口袋状,就是一个渔网,在流头上面的小河汊里,选一个点支起来。鱼儿往下游动的时候就钻进网里了。运气好的时候,半天可以抓小半桶三、四寸长的小鱼儿,这种小鱼极为鲜美。办上面粉,炸了吃,焦焦的,连刺儿也不用吐。多少年过去了,于我而言,虽然一直在寻找,但是我已深知这种味道是再也难得的人间美味了。我也渐渐明白,所谓“籍贯”,不只是两个字而已,那是母亲用家乡的水,蘸上家乡的小麦面粉,炸着故乡那条河里的鱼,这一切都是不能替代的。

大多数时候,河水是静默的,似乎忘记了存在。只不过偶尔也会咆哮,在涨水的时候。我记得那时的它,我们村后的大土堆那个位置叫“流头”。上下落差有个几米,上面涡河有大小分支三、五个,下面是一整条宽宽的河道。每年汛期涨水,流头之处,河水跌落而下,水流湍急,其声轰鸣,一两百米之外可以耳闻。像极了涡河两岸的农人,平日里不张扬,与人为善,逼急了直叫唤:“那不中!”

故乡那条河不宽,区区一二十米而已,亦不长,也就是两三百公里而已。而且永远波澜不惊的。但是,面对这样一条小河,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逝者如斯。这条河见惯了生死离别,也见证了岁月变迁,万物代序。

有时会突然听到大人讲某某跳河死了。直到几天后,尸体浮到水面上,飘荡在芦苇丛里,或者暴露在小水沟里。即使如此,过河依然寂静,收纳了所有的泪水和无奈。

离家多年之后,屋后的涡河变了。原来深浅不一、高高低低支流众多的河道,因为清淤通航,又扩宽筑堤,现在变得只有一条主河道了。原来流头之处的小瀑布不见了,轰隆隆的流水声也不曾盈耳了。它似乎老了,也更沉默了。或者说一直沉默了,他似乎就永远的平心静气了,不悲不喜,看淡一切又接受一切了,再也无风无浪。我邻家寡居的大娘,从我记事就一直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土房子前面,一个人掐着草帽辫,无声无息,世上的悲欢似乎早已不在她的视野之内。他一直身体健朗,八九十岁还能自己提水做饭,吃了一辈子的野菜煮面条,哪儿邻居给她一点菜她就吃,不给也不买。她壮年守寡,儿子早夭,女儿家庭也是灾祸连连。我不知道她有多少往事可以伤悼,只是也终于随风而去,耄耋之年她突然病亡,一生经历了风风雨雨也终于无风无雨。

每次回老家,总要在老屋里坐一会,总要到过河边走一走。当年我曾经觉得宽大的小水坑早已淤平,幼时玩伴已为人夫人妇。常在河边放羊的爷爷,坟头之木已蔚然成林。每次回老家,总会吃惊地听到:“某某去世了”。总觉得就在昨天还曾见过他,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只是村东头家族坟堆里又多了黄土一抔。

壮怀激烈也好,春风得意也罢,抑郁不堪也行,不管我的激情豪情伤情,纵使健步如飞,亦或吟啸徐行。一个人或者带着妻女走一走,带着一种倾诉的想法,更有一种赴会亲友的期许。阡陌纵横,蜿蜒前行。河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没有一点波浪,甚至没有一丝波纹。它太沉默了,让人忽视它的存在,又让人看不透摸不准它的深浅。它不宽,不急,亦不深,河水掺杂着泪水,也有欢笑。一汪水就包容了前生,也必将昭示着后世,也是世世代代两岸人民的最宽最厚的肩膀。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岸边各种花草默默生长,都是一些不知名的,肃杀的冬日里却都是生机勃勃的,仿佛依旧我儿时的模样。北风呼啸,雪花飞落,河水冰冷,但是我依稀闻得见淡淡的鱼腥味。随行的女儿,听我讲着老家河边的那些往事,眼睛瞪得大大的。对于脚下这片土地,身边这条河流,关于我的以前、我父亲的以前以及父亲的父亲的以前,这是她所谓的“前生”,她听不明白。她也不知道,我对这并不出众的土地、不出名的小河,何以深情如斯,又感恩不尽。牵着女儿的手,走在河边,我像大树一样护着她。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就像故乡的这条河,像血脉一样根植于脚下的这片土地,滋润着两岸人民,又像一根细丝拴着游子这个风筝。

没有回忆的人生那不叫人生。人总要有所依靠,才能充满回忆。当我垂垂老矣,将归何处?有这样一条河,让我时时念及,像烙印,深深溶入肌肤,像怀抱,等我随时依靠,像血脉,让我筋骨相连,是我生体的一部分,又是我生命的全部,让故乡与异乡得有一线维系,也让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再孤单,而终于我也将魂兮归来。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河边呼喊,穿越田野,岁月减弱不了它的分贝,那就是母亲呼喊的声音。她在喊我吃饭,唤我加衣。

又是一年芦花飘飞,红红的柿子挂满枝头的季节。

我抬首北望,涡河在远方,也在我的心中,它依然沉默着。我畅想着微风送爽,我畅快地行走在那熟悉的大堤上,亲人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而我知道,我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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