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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蓝呢子衣

作者: 杨小龙2020/07/25短篇小说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男人轻轻地翻了个身,该起床了,他想。“几时了?”女人问。“快天亮了,你再睡会吧!”男人说。女人觉得男人就这点好,疼她。“我也起吧。”女人说。其实从昨晚下半夜她就半醒着,一年到头就指望着杀年猪后卖点钱,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那可是一年主要的收入。

“雪好像停了。”男人说,他是指望着别下雪的,天亮后还要赶十几里山路呢。“就不知价格会怎样?”问出口,女人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谁又知道今天肉价会怎样。自家养了一年的土猪,昨天晚饭后已经请人宰杀好了。男人穿利索,拉开了房门。屋外白了一片,冷风灌进脖子,男人身子抖了抖。

女人起来了,二人一起围着大灶烤火。“几年没这么下雪了,过年还是下雪才有味。”女人说,“不晓得今天怎样个行情?”女人只关心肉价。“总该和昨天差不多吧,昨天可是卖到九元的。”男人回答。女人便一脸满意,“也应该是。”

女人起身,切了些猪颈肉煮好,放了些猪血。男人没喝酒,女人知道他赶时间。吃完后男人去挑箩筐。“要看好秤,”女人不放心,“别数错钱了。”女人可没觉得她啰嗦,男人太老实了,卖肉这么大的事她还是不放心。当初父亲为了让她嫁给男人,还打断了两根竹棍,逼她嫁给他,父亲图的也就是男人有力气、实在,可这年头……自己当初死活要嫁的男人父亲看不上。那年两人都争着到她家打禾。为了考验两个人,父亲让两人挑谷子,男人挑上百多斤,没出毛毛汗,自己想嫁的那个人挑着谷子从人家菜园旁过,歪歪斜斜,却把篱笆柱都弄断了好几根,被人当成了笑话。男人便成了自己丈夫。可谁想那个人如今成了养鱼专业户,小汽车都买上了。自己的丈夫除了有力气却什么也不会。“命吧!”女人常常想。“最少也要卖九块。”女人又交代了一句,“别太便宜就卖了。”“知道了。”男人冲女人傻笑着,稳稳地挑起箩筐。“晚上给你煨点热酒。”女人知道男人就好这口,再看男人时已走出好远。

女人看见一辆小汽车打着滑,冒着一股热气从男人身边开过。女人认识那是那个人的车,歪歪扭扭的汽车让女人似乎又忆起那个挑着谷子东倒西歪的身影,女人便笑了。

男人还真是有气力,十几里山路,个把小时就到了。都快九点钟了,市场进不去,街上人真多,把路上的雪都踩融了,一地的黑水,没办法落脚。今天是农历二十七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大家都忙着买年货。一些人穿着西服,头发却抹了油似的,皮鞋上也沾满了黄泥。男人认得那是城里打工回来的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俨然自己就是城里人了,也肯大把花钱,仿佛那钱来得不费力气似的。男人觉得心疼。

好不容易,男人在路边人行道上找了块干地放下担子,就在挂着蓝呢子上衣商店的对面。那件蓝呢子上衣男人在上次赶集时就选中了,男人想只要能卖到九元一斤,卖了肉就把衣服买了,穿在女人身上一定好看。

男人朝四周望了望,随便一数,卖肉的人竟有十来个,怎么这么多人卖肉呢?男人担心起价格来。“你们卖多少呢?”男人问旁边的人,“九块,昨天也是九块。”有人说。“九块都不卖。”又有人说,男人便放了心,他又想起了女人的交代。

一个五十多岁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从旁边几个摊上问过来,但只是问了问价格。男人知道“公文包”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成腿数地买的,他是想要选某部位,也就几斤,所以男人并不怎么搭理“公文包”。

一辆银白色的“五菱宏光”面色车停了下来,司机却不下来,只摇下了玻璃,“几块?”“九块五。”男人声音有点抖,那五毛是他估摸着加上去的,先不能自己掉价。小车上没了声音,“五菱宏光”在前一个摊点前停下来十来分钟后,“五菱宏光”买了两腿肉。男人有点后悔:“别加那个五毛钱就好了!”不过他也庆幸,他看见了“五菱宏光”是八块五买的。八块五女人可是没交代的“反正还早呢。”这样想男人又有了信心。中午时分,来来去去问价的有好几个人,旁边几个摊点都卖完了,都降了五毛,连开始喊“九块都不卖的”那个都有点动摇了。

天下起了小雨,更冷了,早上的那两碗饭早随呼出去的热气跑了。“早上喝一口就好了。”男人想。

“九块是再也不能少的。”男人记着女人的交代。缓缓地一辆小轿车停了下来,下来的人男人可记得,就是当初和自己一样去女人家打禾的那个人,准确地说是自己的手下败将。败将也记得男人,都有点尴尬。“几块?”“九块。”“八块五吧?杀七不杀八,今天肉多,都没那么贵了。”“便宜了我就拿回去自己吃。”男人抬起头,虽然他知道拿回去吃那是不可能的,一家子的开支,女儿上学的学费,开春的肥料……还有,女人的蓝呢子衣。但他觉得不能掉价,输谁都不能输给那人。那人扬了扬嘴,笑了笑钻进小轿车。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天更阴沉了,街上的人变少了。上午的热闹被冷风吹散,男人觉得更冷了。“五点前必须卖出去,不然就要摸黑回去了。”来问价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心里有点急了,旁边就剩下“九块都不卖”的那个秃顶男人。看来只好八块五卖了,秃顶似乎要和男人商量,又或许之前说了狠话,有点无法收场。男人心也在跟着往下沉。

雪开始飘起来,街上早不见了人,男人有点绝望了。对面挂着蓝呢子衣的商店还未关门,隔着玻璃还能看见那件蓝呢子衣还在,男人觉得衣服还是那么好看。“女人又该说自己没用了。”男人想,莫名地却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败将”,“活该他没肉吃。”这样一想男人竟笑了。

下午五点了,男人手上的电子表带走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他缓缓地抓起扁挑,机械式地弯腰……“嘟嘟”,一辆小汽车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就在他身边。“八块五卖吗?你们俩的我都要。”男人有点懵了,竟是他的“败将”,那个中午时分问过他价的“败将”。秃顶早凑了过去,“卖了,卖了!”秃顶急不可待了。男人用眼望着“败将”,只一眼便离开,他已经失去了讨价还价的勇气。“败将”却依然望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男人长长地吐了口气,干裂的嘴唇终于挤出了三个字:“卖了吧!”然后他仿佛如释重负。过秤、付钱,男人点了三遍,把钱装进里层棉衣口袋里,仔细地扣好了扣子。怎么会少了三斤半呢?在家里明明称了有那么多的,可刚才称了三次都一样呀!男人没想明白。肉价比原来少了五角一斤,这样就比计划的少六十多块了,男人担心回去该怎么向女人交代呢。

雪花飘下来,男人挑起空空的箩筐,站在那间服装店前,那件蓝呢子衣还在。那衣服簇新、深蓝,美得让人心动。男人望着衣服,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转身离开。

远山的灯亮了,男人迈开大步往山路赶。漫天的雪花中,男人眼里浮现出了女人那倚门而望的身影和火塘边煨热的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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