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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人家

作者: 吴明泉2020/07/02生活随笔

61户贫困户,我差不多都走完了。郑清志家是我最后去的。他家实在太远了一点,主要是交通不便。瓦岗寨是安堡村道路最难行的一个村寨。山高路陡,一条勉强可通行的机耕道,也只走到半山腰。我每次上瓦岗寨,脚板心都攥得紧紧的,心也提在嗓子眼,眼睛根本不敢往旁边看,因为公路边就是让人眼花的悬崖。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是很考验技术的,有几次我听到车底盘扑扑地响,都心疼不已。郑清志家就住在瓦岗寨,而且是瓦岗寨的山顶。

在半山腰公路的断头处,开始步行,要走约摸一个小时,才能到郑清志家。那天正下着大雨,我和乡党委的李委员一起,行走在去往郑清志家的路上。茂盛的草淹没着小路,李委员找来一根树枝,走在我前面,边走边打着草上的露水。我们虽然都打着伞,但等我们走到郑清志屋,下半身已全部湿透。

郑清志看到我俩,显得很惊讶,他大概想不到我们会冒雨去他家。他怔怔地站在屋街沿,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招呼我们进屋坐。

“哎呀,吴书记,李委员……”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太婆,快出来,稀客来了。”他朝屋子里兴奋地喊。之前,郑清志已在村委会活动室见过我,所以并不陌生。

一会儿,出来一个拄双拐的老太婆,是他老伴儿。老太婆驼着背,满脸是笑,蹒跚着朝我们走来。她显得特别胖,却是那种虚胖,一看就是身体有病。

我们起身让两个老人坐,两个老人却坚持要我们坐,推让半天,我们只好坐下,然后开始摆龙门阵。从他们口中得知,两个老人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已出嫁外村,儿子在河南打工多年,现在已在那边安家。家里就剩下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而且都身体不好。郑清志在半年前用电锯锯柴,削断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老伴儿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冠心病。

听他们叙说家中情境,心内微微发凉。我有些疑惑的是,有儿有女,为何两个老人过得如此孤寂和凄凉?我当然了解这一带农村的风俗:有儿子的人家,赡养老人天然就是儿子的事。至于姑娘,那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们是“郭家门,李家户”,要照管好另外一个家庭。那么儿子为什么不回来呢?李委员向我解释说,如果只靠在这山顶上种点庄稼是养不活一家人的,只有外出打工才是出路。河南那边条件可能要比这山上好吧。“那你们可以去儿子那里生活呀,一家人在一起,也相互有个照应。”我对两个老人说。

“你不晓得,吴书记。老太婆坐不得车,坐到黔江城里,都要晕好几天,像害一场大病,哪会去得了河南哟。再说,我也不愿去,我这把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不来。我不愿在外头死,要死也要死在各人屋头。”

这话我信。当地好多老人临终前都不愿就医,宁愿呆在家里熬,主要就是担心死在外头。

听他们这样一说,我真觉得要改变两个老人的生活现状,实在无计可施。

可两个老人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悲观。郑清志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说到开心处还会哈哈大笑。老太婆虽然一副病态,却少有病人常见的愁容。

我在想,他们快乐的源泉来自哪里?

我试探着问郑清志:“你们觉得生活苦不苦?”

“唉,农村人,有什么苦不苦的。几十年在土地上刨食,都这样过来了。不苦哪来吃的?我想不到的是,活到这把岁数,政策是越来越好了。生病了基本上是政府包医,每月要领养老金。你们公安局又是给我们家送猪崽,送鸡苗,送肥料,栽果树,又是给钱,照顾得太周到了。听说政府马上又要给我们倒地坪,改厕所,维修房子。要再往些年,这些想都不敢想。我这高山顶上,路程遥远,过去连干部的影影都看不到一个。你看现在,你们这些干部,和儿女也没哪样区别。要说儿女,说起好听,真正指望他们,哪指望得了哦。倒是你们,这么大的雨,衣服都湿透了,来看我们。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啦,我高兴得很……”说到这里,他竟然握住我的手,泪光闪闪。

我们走的时候,郑清志从屋子里捜出两包“朝天门”香烟,硬塞进我们手中。虽是10元一包的烟,但在乡下,已很奢侈了。

到此时,我隐约窥见了他们内心的一些秘密,也看到了他们的人生态度。

后来,我和村支书赵书记又去过一次,陪同事温警官去过两次。多次接触,深感老人有一副热心肠。

有一天,已是晩上十点过,郑清志给我打来电话。据他讲,政府不是在给贫困户改厕吗,负责改厕的施工老板说,由于他家公路不通,建筑材料需要二次搬运,预算的钱就那么一点,这么一来,做他这一户就赚不了钱。本来,郑清志说自己愿意租骡子将材料运进屋,可老板还是不肯做。

听了郑清志反映的情况,我很生气,当即打电话问村支书赵书记,赵书记说还不知道这事。我很严厉地对赵书记说:“我们要搞清楚,这是在扶贫,有些工作贴钱都要做,去谈什么赚钱咯。家家都做了,唯独他这一户不做?岂有此理!你过问一下,一定要给他做好。”我这个第一书记,平时对赵书记都很客气,很尊重他们村干部工作上的意见,但此时,我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竟然向赵书记发了一通火。

后来,如我所愿,郑清志家的厕所还是改好了。我还和赵书记一起专门为这事去检查过。郑清志自然是十分感激,这在他的眼神里已流露出来。

公安局作为安堡村的帮扶单位,每个贫困户都确定了一名民警作为帮扶责任人。郑清志的帮扶人是温警官。温警官人胖,又是女同志,平时走路都感觉吃力。每次从城里坐车来到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安堡村,都晕乎乎的,而恰恰是她,偏偏被安排到这户山顶人家。

头几次,温警官都是在半山腰公路尽头处与郑清志碰面。后来,我对她说,你作为帮扶人,连他家门朝东朝西都不清楚,未免有点不应该。我这话虽是带玩笑性质,但也有提醒之意。她听了,思忖片刻,似乎是下了很大一个决心,说,我觉得也是这样!

于是,我陪着温警官,踏上了去往郑清志家的山路。

先是要走两公里上坡,再走两公里平路。六月天气,太阳灼人。走不多远,温警官就大气直喘,大汗淋漓,脚下发软,好在路边树荫较多,我们走一段又在树荫下歇一阵。就这样一走一歇,到郑清志家花了近两个小时。

看得出,温警官虽然行走得艰辛,但走拢屋她也挺高兴。她在屋前屋后转来转去,又进屋仔细观看,直夸两位老人生活井井有条,干净利落。她站在院坝,瞭望远处莽莽群山,发表感慨:真是世外桃源哪!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长寿。当我给她说,瓦岗寨八、九十岁的人多的是,她更为自己的判断得意。但不一会儿,她又悄声对我说:“要我长久生活这里,我也受不了。还是条件太艰苦了。”这就是矛盾。对我们这些扶贫干部来说,这是别人的生活,甚至是可以作为风景欣赏的生活,但对郑清志一家来说,那是他们真实的人生,远不止是宁静、惬意所能涵盖。有欢欣,也有辛酸和凝重。

下山的时候,温警官明显感觉有些支撑不住,因为穿高跟鞋,走路实在吃力。好不容易走到公路边坐上车。回到城里,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回去才发现,脚上打起很大一个泡。但她一点没有埋怨的口气,反而还保留着白天到郑清志家去的感叹和兴奋。

再次来安堡村,温警官就主动声明要去郑清志家。她说两位老人很可爱,也很孤独,需要有人关爱。

这次去郑清志家,温警官和郑清志一家人彼此都没有了拘束,看他们熟识和亲热的样子,感觉温警官就像他们的女儿一样。见此情景,我心里也涌过一股暖流。偏僻的高山之巅,是孤寂清冷的,但人心却是温热的。

离开的时候,郑清志一定要去屋当门树上给我们摘花红果。他说,女娃娃喜欢吃这些。于是我和郑清志一起,摘了一塑料口袋花红果。温警官拿在手上就要吃,我说洗洗再吃吧,她说洗哪样,这么干净的地方,纯天然的,不用洗。她开心地嚼着果子,脸上漾过一丝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两三个月以后,某一天,赵书记很神秘地对我说,吴书记,转给你一件神奇的礼物。我说,是什么。你先猜猜,赵书记故意卖关子。过一会儿,赵书记展开一张鲜红的纸,上面赫然显出三个字:“感谢信”。我读下去。这封用毛笔书写的感谢信,文字不很通畅,大意是表达对公安局、对警察大恩大德的感谢。落款人:郑清志。据说,这封感谢信还是郑清志请村里一位退休老师写的。

我没有过多的高兴,反而有抑制不住的羞愧。说实话,我们很多警察最初来到安堡村,都是带着接受一种任务的心情来的。当然,随着心与心的交流,和农户的感情加深了,彼此都生出牵挂和眷恋。但这样的事情,还谈不上需要感恩戴德吧。

赵书记说,你来安堡半年,这是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吧。我说,太珍贵,只是有些担当不起。

扶贫工作为期三年,我在最后半年担任驻村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队长。如今,安堡村已达到整村脱贫,顺利接受了国家验收。我感到这是我人生经历中一件很荣耀的事情。按上级要求,驻村工作队不再常驻村里,转为常态化的巩固工作。

真要离开,我很有些不舍。这片曾经浸染过我情感和困惑的山水,已经嵌进我的生命里,无法分离。

离开那天早上,我在白土街上一家餐馆吃面条。蓦然发现郑清志向我走来,他问我,吴书记,听说你要回公安局了,你还来吗?我说,要来,要来。那一刻,我的喉咙竟有些发堵。他摸摸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一包“朝天门”要递给我,谁知他接着又掏出100元钱,打算递给我。他说,吴书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烟我接着,钱,我肯定是不会要的,只有我给你钱的,哪有叫你给我钱的。见我态度坚决,他只好把钱收回。

从餐馆出来,我收拾好行李,开车准备回城。我徐徐地行走在白土并不大的街场上,我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车到街场口,我突然发现郑清志正急匆匆地从对面朝我挥手走来。我停下车,摇下车窗。他走近车前,迅疾地把手上一个黑色塑料袋往我车内一丢,就掉转身跑了,转眼消失不见。

我打开塑料口袋一看,是一条“朝天门”香烟。哦,我一下子明白了!

我开车疾驰在回城的路上,但我的心还留在白土,留在安堡。

我的那些纯朴得让人心痛的乡亲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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