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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谷穗

作者: 洛阳雁阵2014/05/21亲情文章

母亲,你是大地上的谷穗,当岁月的碌碡慢慢碾过你单薄的身躯,你却默默奉献出千万粒金色的食粮。

故乡,那块儿曾种植着谷子的土地,现在成了一片杨树林,杨树林的对面是一沟郁郁葱葱的毛竹。这些,都是我童年玩耍时最多光顾的地方。在无数次的梦里,我常常来到这儿,竟然发现杨树林又幻化成了无边的谷海,我就在这金色谷穗的海洋里奔跑,大声呼唤着母亲,但是除了头顶碧蓝的天空,连一只麻雀的影子也没有飞过……

母亲小时候,是否有过类似的梦境呢?我还没有郑重地问过她。当我给母亲兴致勃勃地说梦,往往会引出母亲絮絮叨叨的故事。母亲称这些故事叫“瞎话儿”。而讲得最多的“瞎话”,都是关于吃的。她说,这个“瞎话”是外婆说的,那个“瞎话”是听老辈人讲的,还有她亲身经历的呢。母亲讲故事神色庄重,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夜深人静,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仿佛有无数幽暗的影子在屋子里萦绕。即便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和妹妹也会出奇地安静,黑亮的眸子瞪着母亲蠕动的嘴唇,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逐渐编制出一个个神秘亮丽的世界。

母亲说,有个穷孩子,父母双亡,只得给大户人家打短工为生。虽说很勤快,却总是挨打受气,穷得常常没衣服穿,也吃不饱饭,可他照样天天去割草放羊。有一天他割草的时候,捡了一只小铜锣。生锈的小铜锣有啥用?这个孩子就想:它能换一件褂子呢,还是能换几个面饼?孩子就用拳头随便敲了一下铜锣。说也奇了,锣音未消,眼前的草窝里,果真就摆了一盘面饼和一件褂子。

母亲说,还有个男孩,常常被后娘欺负,他爹因为干活太累,也没功夫管他。到了冬天,他还穿着件单衣服。最后连邻居都看不过眼,后娘就给他做了件芦苇叶里子的“棉衣服”,当他还喊着冷的时候,他爹就用赶牛鞭抽了他一鞭子,衣服破了,真相大白。可后娘又想出很多更阴险的办法对付他。他就只好出走了。在荒郊野外,他碰见一位漂亮的女孩,自称是他姐姐,多年前就出嫁到很远的地方了。要是他愿意,可以跟着她到那里生活,那里的人都过着快乐富足的日子。他当然高兴了,于是闭了眼,云里雾里,就让姐姐带到了那个青堂瓦舍的乐园。

母亲又说,古时候有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过着清贫日子。因为丈夫死得早,老婆婆积劳成疾,眼睛也快哭瞎了。但老婆婆心灵手巧,很会刺绣,儿子打柴挣来的钱,换成五彩的丝线,老婆婆就没日没夜地织锦。他们就这样艰难度日。可是,织锦大都被人廉价买走了。趁儿子不在家的时候,一些美丽的织锦,甚至被慕名而来花言巧语的骗子骗走。最后,他们的生活几乎过不下去了。老婆婆决定不再连累儿子,想织完最后这幅锦就告别这个世界。当他把这幅最后完成的织锦铺在桌面上,准备寻短见的时候,他的儿子碰巧回来了,于是,母子俩抱头痛哭。在泪光中,那副缤纷的织锦轻轻滑落,竟在地上缓缓伸展开,织锦上绣出的青山绿水、楼台亭阁也霎时立起来,变成真的了,而且散发着耀眼的灵光。瞎眼婆婆的眼睛也马上看得清了。他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走进那幸福的光影里。

在童年那饥馑的日子里,母亲的神话故事发挥了最大的效力,我似乎不再感到饥肠辘辘的痛苦了。在一种美好激动的想象中,我仿佛飞越乡村暗沉沉的黑夜,置身于另外一个光明绚丽的世界。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看不见的世界在天上,看得见的世界在身旁。

身旁,就有一条小路,深深刻印在我的心版,直到今天的梦里,我还走在那条路上,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这条路是我们村通往外婆家的一条小路。路两旁常常种植着一片片的谷子。当初,据母亲讲,父亲就是用一辆红旗牌自行车,把母亲娶到我们村的。

外婆呢?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去世的外婆就埋在那条小路旁边的坟地里,坟地里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柏树。每次走过那里,我都不敢仔细往那里看,总觉得有人藏在柏树后面望着我似的。有一次我淋着大雨,从那条路跑回家就病了,还发烧说胡话。

母亲说,大概是外婆“问”我了。母亲还煞有介事埋怨外婆呢:

“你不知道你外孙子胆小啊,还问他?问他也不看看时候,你这一问倒好,他发烧了,这下你高兴了?”

母亲说这话的口气,好像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外婆问我一样。让我听得心惊胆战,竟吓出一身汗来。母亲摸着我汗津津的脊背,唠叨着:“出汗好,出汗好,一发汗烧就退了。”

那些年,父亲往返于城乡之间,家里的大小家务和农活全落在了母亲身上,更不用说照料我们兄妹五个长大成人的艰辛了。母亲平时慈爱起来是一个样,要是发起脾气来,就又一个样。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件发生在这条小路上的事:因为贪玩追一只兔子,我被母亲打了一顿。

田野的谷子,被我们用镰刀收割下来,捆扎成堆。两个哥哥早背着几捆,送到几里外家门附近的打谷场了。我和母亲负责收尾。最后,母亲背了一大捆,我背了一小捆,踏上那条路回家。我那时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吧,背着那捆谷子,总觉得不舒服,不是谷子杆儿扎肩膀,就是谷穗蹭得脖子痒疼。一捆谷子被我在肩上翻来覆去折腾,还是远远落在母亲身后。当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黄昏的路口,我干脆放下那捆谷子,坐在上面喘气。

就在那时,一只兔子噌地从草窝里窜出来,看见有人,就掉头沿小路向后跑,我撒腿去追。追了半天,满头大汗,空手而返。懊恼之中,竟把气撒到那捆谷子上了:要不是这捆劳什子耗费了体力,我恐怕能追上那只兔子哩!没好气,我肩上的谷子被颠来倒去得更厉害了,最后,谷捆啪地断了,所有的谷子都散在地上,乱得不可收拾。我实在没有捆谷个儿(谷捆)的技术,又不服输,就反复扎住解开。好容易捆好了,可没走几步,又散了。硕大的谷穗撒了一路,一地,有的还被我踩碎在地上。

没想到自己这么笨,我竟然连一捆谷子都弄不好。正当我弯着腰手忙脚乱的时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在我身后了。她生气地把我猛地推到一边,三两下就捆好了谷子。当她发现地上踩碎那么多谷穗,还有遗落的谷穗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边数落,边举起巴掌在我的头上扇了好几下,呵斥道:

“你这是作孽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让你又扔又踩!全都给我捡回来,一穗也不能少!”

不就几穗谷子吗,值得母亲发那么大火?我含着泪低头去拾,去撮,最后索性连衣服也脱下来,兜着拣来的零碎谷穗。母亲看我不情愿的样子,一把夺过我的衣兜,仍然让我背着那捆谷子前面走,她回头又去撮拾那些遗落的谷穗。这一次,任凭肩膀再疼,我也不敢轻易放下那捆扎着脖子的谷穗了。

凭这个,要说母亲“小气”,也不见得。我上初中的时候,老是害口腔溃疡,医生说要多吃苹果,补充维生素可以预防。母亲就隔三差五,背着大半袋谷子去邻村的果园给我换苹果吃。那时的苹果可是奢侈品哩,每周从乡中的寄宿学校回来,看我掂着十几个苹果回学校,两个哥哥也眼馋。

“真是有福害嘴,没福害腿啊。一天到晚,我这腿也跑断了,都没人心疼。”二哥说。

“小弟是重点保护对象,吃点小灶应该的,咱别眼气。”

幸好那时妹妹出去玩了,要是惹她不高兴,她也许会偷偷隔着袋子,用铁钉儿在我的苹果上扎几个小洞洞,以此来警告我吧。

那个秋雨淋漓的夜晚,因为争论大哥的婚事,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母亲伤心欲绝地哭泣,而父亲,一大早就气鼓鼓进城了。天黑了,还不见母亲的踪影。我们姊妹几个满村里跑着去找,生怕母亲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最后才打听到,母亲是背着袋谷子往西走的,就是沿着去外婆家的那条路。

天好黑啊,我和妹妹哭哭啼啼,走在那条通往外婆家的路上。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叹气。我们听出了是母亲的声音,就飞奔过去。真是母亲啊,她不是去寻短见,而是扛着一袋子谷子,踏着泥泞去十几里外的果园给我们换苹果了。黑黢黢的暮色里,母亲的背弯得像一张弓,苹果压着她的脖子,苹果袋沉沉地扣在她的肩上……

在这条路上,母亲不知走过多少次了。有时候赶集置办些干农活的家什,有时候给上学的儿女送粮食、棉衣,送她亲手做的腌菜、烙饼,送纳了千针万线的布鞋,送那揉得皱巴巴的一叠钞票,送一件上学忘了带的衣服,甚至无关紧要的一本书,一件文具……

母亲小时候也曾随着外婆,走在这样的路上。母亲在这样的路上走,先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接着是满脸羞红的新娘子,接着是几个儿女的母亲,接着是一个弯腰驼背,行动迟缓的老人……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的儿女,除了二哥外,我们都在故乡不远的城里安了家。母亲不愿意久住在城里,她嫌那里看不见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她嫌鸽子笼般的楼房憋闷。可每到秋天,母亲都会托人捎来家乡的“土特产”。当然,那已经碾好的黄澄澄的小米,自然是少不了的。

儿子说,奶奶捎来的小米熬粥最好喝,香香的,黏黏的。要知道,那可是老家最“绿色”的粮食啊,不像一些城里出售的、徒具华丽包装的货色。因为在那里,你找不到一颗母亲的朴素博爱的心。

然而,母亲是越来越苍老了。与病魔的战斗持续了大半生,无数次的生命危急,母亲都挺过来了。可这一次,母亲的病让全家人揪心。

在母亲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儿女们守护在医院的病床边。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瞪着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有时候,谁的面孔贴到她眼前,她也只是漠然地望着,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敢多看母亲稀疏凌乱的花白头发,我不敢多看母亲深陷的眼窝,我不敢多看母亲瘦小佝偻的身躯,我不敢和母亲平静的眼神对视太久……我多想请求母亲再讲讲“小铜锣”、“神仙姐姐”、“神奇织锦”的故事,我多想大声叫一声“妈!你起来啊,我们再重新走走那条路,那条撒满谷穗的路,那条你小时候和外婆走过的路……”

垂危的母亲,越来越像那遗落在小路上的谷穗了。她蜷缩的身躯,仿佛就要变成一枚谷穗。但那不是秋天饱满的谷穗,而是被岁月的磟碡碾压过的谷穗……我看到了自己臂膀上坚实的肌肉,看到了小儿子脸蛋上可爱的红润,那可是母亲的谷穗化成的营养?

母亲,你是大地上的谷穗,当岁月沉重的碌碡慢慢碾过你单薄的身躯,你却默默奉献出千万粒金色的食粮,喂养了我们,喂养了那个曾经孱弱贫瘠的世界!

当母亲还会说话的时候,我们在哪里?

当母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时候,我们又在哪里呢?

我们终其一生,恐怕也难走出母亲曾经走过的那条小路。

母亲,你终于可以安详地沉入故乡的梦境了,沉入到那一块谷地,那一片树林,那一阵竹林的风声和鸟鸣里……而我,还要在这世上数不尽的道路上奔走,用你给予我的身体,用你赐于我的心,感受着生活的全部快乐和忧伤。

我知道,岁月在流逝,生命的玩具会一点点失落掉,但我不会就此消沉。因为母亲,她以永恒的沉默给我叮嘱:人,应该活得像谷穗那样,卑微却不卑贱,以最美的食粮,报答曾经养育过她的大地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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