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的年份

这是一件俗气到老掉牙的事情：年关之际，感慨岁月。但这些年，对俗气，心里渐渐有了敬畏之意。刚才到厨房倒水喝，看到对面阳台上，一位中年妇人在给一个戴着大围嘴子的老头儿理发。节前理发、扫除旧物与尘埃、继而焕然一新，要说起来，也是同样的俗气，但分解到每一个动作来讲，往往会令人感动。对面阳台上的老头儿很老了，头发根本也没几根，阳光下直接可以看到他的红头皮。可他和那位妇人的动作，那样认真的煞有介事，也使得我大受感染，觉得要正经地梳理一下过去的这个年份。

不免先要谈谈身为写作者的收获。嗨，没有什么明显的沉甸甸的收获，我们这个行当，有时会用数月、几年、十几年甚至大半辈子在寻觅黑土地、做深耕、浇水、播撒、施肥的事情。这一年，我好像主要就是在做这些周边工作。披发跣足、殚思竭虑、涂涂抹抹、推倒重来……伴随着若干的焦虑，像深不见底的湖面，偶尔也会有鱼儿跃出水面，那是明亮的短暂瞬间，足以告慰和开启更漫长的劳作。

我终于写完了绵延三年的长篇小说，大量的时间花在修改上，我记得我给这个文档分别命名为初春版、仲夏版、深秋版，还有“冬季最后一稿”，还有“一直改到出版前”一稿。四季就这样过去了。删去某个标点符号、过了半分钟、又回头去加上那个标点符号。就这样过去了。外面一会儿暴雨如注，一会儿阴霾遮天。我从书房移到餐桌，又从餐桌陷到沙发。一会儿汗流如浆，一会儿冻得直搓双手。我不知道，以这样的方式感知冷暖、看着月升日落，是否太过愚蒙或太过奢侈。

除了写，就是读。读的部分，尚算运转自若、并且可以做出相对稳定的判断。好书、不够好的书、乃至令人失望的书，在比例上总会有着亘古的匀称静态分布，必须得有那七成与六成的基石攀爬，然后才能得到珍稀与艰难的愉悦。好书真让人幸福啊，纯度高达四个九的幸福，同时也让人自卑沮丧，仿佛被巨石碾压而过、摇晃着重新站立。这一年，我新读或复习的书有《排队》《五号屠场》《昆曲表演学》《肖像与观察：卡波蒂随笔》《烛烬》等，书单可以写很长，但这一点不说明什么，我只是有点阅读强迫症，大部分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前面读后面忘，忘得比读得还快。但疗效主要体现在心理上。捧着一本书疲惫地入睡，我会感到别样的安详。

对了，还读了一些好诗。我喜欢韩东的诗，他现在五十多岁了，朋友们开始叫他老韩。在一些平静到平庸的黄昏，读他那些用寻常字词组成的诗句，觉得做人，还是好过做动物、做植物。我们有感受美和哀伤的能力。

然后，除了是写作者，我还是某个单位里的一员，是一个妈妈、一个主妇，总归会有各样难缠与麻烦的事务，苦涩如潮汐拍打、昼夜不停。我不会把苦涩弄成励志篇。苦涩确实也是种子，这一年，我真的播撒了好多。它们在黑暗的地面下，既不发芽，也不生长，它们没法转换成幽默或搞笑。它们心事重重，欲说还休，它们变成皮肤上的斑点，变成沙哑的叹息，变成腰酸背疼，变成彻夜难眠，变成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我有时会无情地听凭亲爱者或自己的哭泣。这是生活中应有的烙人的部分。然后，等伤心慢慢平复下来，我会像祖母、外婆、母亲等一样，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迷信的口气，虔诚的口气，认认真真地祝福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