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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的血统

作者: 李春雷2020/02/06空间美文

前些天,在陕西省照金镇开会,结识了当地的一位李姓朋友。

这里属于黄土高原和山区交界处,山高沟深,满目苍翠,是北宋著名画家范宽的故乡。《溪山行旅图》的原版,就在这里。我惊喜连连,心想生活在这里,便若神仙一般了。

当我把这种感受说与这位本家时,他却无动于衷。反而,他对我的羡慕更胜几分:“咦,你们平原多好啊,不像我们山沟沟,视野这么狭窄。”

两人面面相觑。他看到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崇山峻岭,而我在他的双眸里,分明窥到了平原的一马平川。

是的,我的故乡位于华北平原,平整如毯,广袤无垠。

小时候,常常去县城买书。我的老家,距离县城12里,田野平畴,一路笔直。光着脚,脚掌抚摸着大地,温糊糊、热辣辣。夏天里,前方路面似有水光潋滟,像一条小河穿流而过,便急急地往前跑。到现场,一无所有,生硬干枯。叹息一声,骂一声粗话。抬头看,前面又是如此,水光盈盈,宛若美目流盼。再往前跑去,仍是一片幻影。于是,想,这就是《聊斋》里的鬼怪仙狐吧。心底,便涌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怕来。

我的村庄,虽上千户,却棋盘般并列,平民人家,平等相处,几条街道,一眼望穿。下雨了,街路上挤满了白白胖胖的水泡,呼喊着,嬉闹着,熙熙攘攘地向东流去,像一群群戴着草帽去赶集的农家汉子。裸着赤红的脚丫,踩着温柔的流水,在村里漫游。痴痴地想,跟着这些水儿,便可抵达大海呢。

月光铺满村头,坦坦荡荡。浑圆的打麦场,似一张烙熟的大饼,酿散着莫名的诱惑。一个个麦秸垛,仿佛一座座大山,巍峨壮观。躺在暖融融的麦秸窝里,看着漫天摇曳的星星,听着波涛汹涌的天籁,许许多多莫名的事情,密密麻麻地爬满心头。雨后的黄昏,往西看,是百里之外的太行山,淡淡浓浓的影子,若隐若现,似乎蹁跹着纷繁的神仙。

忽然,感觉自己的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往南是南京,往北是北京,往东是山东,往西是山西。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爬行着,黑黑白白,青青黄黄,冷冷暖暖,悲悲喜喜。原来懵懵懂懂、光光净净的小男孩,长出了毛毛茸茸的胡子;曾经羞羞涩涩、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变成了慢慢腾腾的孕妇;本来胖胖大大、说说笑笑的老人,忽然消失了,沉默为田野里一座座扁扁圆圆、高高矮矮的坟茔。

生活,就这样波浪一样,向前涌动。人们沿着宿命的轨迹,生于斯、归于斯,有趣又无奈、短暂且恒久。

后来,我去县城上学。再后来,又去了省城,去了京城。

但是,无论县城、省城,还是京城,都是平原,都是平原的手掌。

一直以来,我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节奏,总感觉平淡无奇,总感觉脚下的平原太平静,太平庸,不如大山的瑰丽奇崛。

殊不知,平安平静的平原,正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

今天,我看着生活在陕西的这位本家朋友,似乎醒悟到什么。

平原的“原”,是会意字,其本意,指水流起始处。从此,引申为开始、起源。《管子·水地》曰:“地者,万物之本原”,又引申为平坦之地,即“平原”。

其实,这一片坦荡无边的大平原,实在与水相关。

因为,那是黄河的功力。

黄河的娘家是高山和高原,婆家是大海。数十万年的搬运,把黄土高原的营养,搬运到太行山之东。于是,便有了肥沃的华北平原。

华北平原,便是黄河的嫁妆!

看着脚下凝滞的土地,那是石化的呐喊,那是沉睡的澎湃,那是黄河的遗骸。

于是,眼前便恍恍惚惚地飘浮起一群群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来来往往的移民故事。的确,细细想去,华北平原自古以来就是膏腴之地,像一块硕大的蛋糕,引来四方觊觎,虎狼逐鹿,进而战乱频频、生灵涂炭。栖居之民,上推500年,不知从何处迁来,或高山,或高原,或南方,或北国。再往前1000年,2000年,3000年呢。

我们,都是历史的流民!

常常地,端详着自己的黄皮肤,似乎能听到血液的沸腾。那是奔流的黄河,那是跳跃的基因,那是呐喊的密码。

哦,平原,暗含着多少历史和文化密码啊。

我们都生活在这些密码里。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就是密码呢。

密码就是神秘,就是魅力,就是历史,就是现实,就是我们眼前的一切,就是这一切的无奈与美好。

想到这里,再细看这位生活在高原之上的李姓同宗,我的眼底恍然生出一股温煦煦的熟悉,心底油然涌上一种麻辣辣的亲热。

真的,我们拥有同一个密码,同一个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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