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向荣

如果陶渊明来到我的菜园，他或许会说：“菜欣欣以向荣，云涓涓而始流。”

确实是这样的景象。

大寒已至，数九日子，但并不寒。菜园里暖暖的，像春天，没有一棵蔬菜颓唐疲惫，没有一片菜叶自惭形秽。

菠菜地乍看像一块长长的绿玻璃，每片挺括的叶子像花猫耳朵似的。

芫荽叶片亮晶晶的，像小小的团扇，把清香扇得满园都是。我想起乾隆皇帝的维吾尔族妃子香妃。所谓遍体生香，只是传说而已，根本无从考证，但是芫荽的香真实不虚。

芹菜也散发着奇香，绿茎笔直，叶片放光。如果说芫荽是团扇，那知芹菜就是芭蕉扇了，把香气堆成山梁，高高地挡在你的面前。

豌豆一尺来高，藤蔓缭绕，缠缠绵绵，几粒花苞，待字闺中。

青菜如同完全绽放的绿色花朵，都舍不得铲。透过木叶尽脱，疏朗俊秀的银杏枝柯，仰望蓝得像梦一样的天空，像诗一样缓缓流动的白云，一时自失，不知身归如处。今天，2017年1月25日，有株青菜，早早地开花了，两朵淡淡的艳丽的明亮的黄，把冬天都照亮了。

不过舍不得归舍不得，该铲还是要铲，一冒薹就可惜了。菜薹虽然好吃，如春天的嫩笋，可是一棵青菜可以吃七八片叶，而菜薹只有一根啊。况且，青菜起薹一窝蜂，跟比赛似的，一时也吃不完。

青菜铲了，地就要翻，浇一遍粪，让太阳晒。晒过的地，就像晒过的棉被，松软，温暖。锹锹都能挖到蚯蚓，——这是一块好地，是一块能呼吸的土地。我尽量把土块挖大些，这样可以少挖断蚯蚓，尽管它们止血止伤口的能力很强，但是它们也会呻吟也会痛。

我用的也是一把旧锹。阎连科在《北京，最后的纪念》中写过一把旧锹，翻地时，锹把撬断了。他是在北京，又是早春，遇到的是铁硬的冻土。他的锹“生不逢地”，没有我的锹运气好。我这里的土是松软的，简直可以蒸大馍，烤面包。

天气晴好，依依不舍。那就薅草。主要是薅大蒜双子上的草。把芫荽、荠菜挑干净，斜着锄头，用尖子锄。还是锄断了几棵蒜。也罢，反正可以吃的。紧贴大蒜的地方，只能弯腰薅了。草是有高智商的，它们晓得如何保护自己。大蒜每棵有六七片叶子，叶片尖端皆黄，如狐狸尾巴。前几日有过低温天气，它们也怕冷。

也除韭菜地上的草。韭菜只落根了，到处都是地锦。贴地而生，爬得到处都是。用手揪不起来，用铲子铲。地锦淡红的茎叶，也很好看，可惜生得不是地方。我边铲边想，为何不长到田沟里去呢，那样我就不会铲你们了。或许它们是把略高于田沟的菜畦，当成了展示才艺的舞台，结果香消玉殒。

又拔白萝卜、胡萝卜。白萝卜都长在土外面，像一只只乒乓球落在地里，只靠着细细的老鼠尾巴接着泥土。糠心的多，甚至空心。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都是以前的事。不过拔胡萝卜还是带出很多泥土。胡萝卜的外皮上，有波纹似的皱褶，嵌着泥土，抠都抠不掉。想到菜场卖胡萝卜的人，光是洗，得花多少时间。他们卖胡萝卜的钱，其实就是工夫钱。

暖暖的太阳斜照着菜地。风收住双翼，像午睡的小猫。园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阳光丝丝的颤动，以及我的思绪轻脚漫步的声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真正是岁月静好啊。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蒂普，我就是小豆豆。——在这安静的园子，人很容易变回小孩子的。

蒂普是弗兰克·鲍姆的童话《绿野仙踪·奥兹玛》中的一个男孩。他从小就被一个叫莫比的懂魔法的老太婆抚养。他被这老太婆支使着，砍柴，锄地，碾包谷，还要喂猪和挤牛奶。但他贪玩，开朗。他做了一个南瓜脑袋的假人杰克，并带着他到翡翠国寻找能够给他们幸福的稻草人。他看到了翡翠国的小姑娘：

“她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双美丽的绿眼睛，还有一头好看的头发，一件轻巧的绿色绸裙盖过她的膝盖，露出绣着嫩绿色的豌豆荚的长筒丝袜，绿缎子拖鞋上结的不是蝴蝶结或鞋扣，而是一束束的莴苣……”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我喜欢的蔬菜啊！

而小豆豆呢，她是黑柳彻子的纪实作品《窗边的小豆豆》中的主人公，全书写她在巴学园度过的美好时光。她们的运动会，形式已经特别，而奖品更是独出心裁，——都是普通的蔬菜：冠军是一根萝卜，亚军是两根牛蒡，第三名则是一捆菠菜（《运动会》）；她们的老师，就是种地的农民：脸晒得黝黑黝黑的，腰上系着黑腰带，腰带上挂着烟袋，脚穿布袜子。他教孩子们拔草、锄地、打拢，讲解虫、鸟和蝴蝶的故事（《“旱田”老师》）。

——我是如此羡慕这样自在的生活，好像也在经历这样的生活！

欣欣向荣的本意，是形容草木长得茂盛，也可比喻事业正在蓬勃发展。闲时种菜，聊以怡情，自然不算什么事业，但是内心充盈、快乐，不也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