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年年

一进腊月，全村都忙起来了，那忙，与平时不太一样了，喜气洋洋的。

布早早地从街上扯了回来，也有压箱底的上好料子，一直舍不得，到了某年的年关，到底还是狠狠心，拿出来了。裁缝是请到家里来的，在中院村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其实，并不年轻了，但是，好看，坐在缝纫机边做衣裳的样子，与平常相比，更上了一个台阶。嗒嗒嗒嗒嗒嗒嗒，她的双脚踏在机板上，手一直扶着衣裳往前推送，过一会子，停下来，换一块布，嗒嗒嗒嗒嗒嗒嗒……我们都开心得什么似的，那块花布是我的，被做成罩棉袄的褂子，做成了，锁扣眼，然后钉上有机玻璃的扣子，迎着阳光照过去，有机玻璃的扣子泛着迷人的光芒。内心里的美，地下的小草似的，毛茸茸的，土里的种子似的，急欲破土而出。

老母鸡趴在窠里。那个窠是临时造出来的，一只稻箩，底下垫上厚厚的稻草，铺上软和的棉垫子，一窝新鲜鸡蛋被老母鸡严严实实地焐在身下，稻箩上方卡上一只篾罩子。用来孵小鸡的窠特别的宝贝，被安置在母亲的卧房里，白天一得空，母亲便要去瞅一眼，晚上半夜起来还会点上油灯站在边上照一照，看看有没有鸡蛋被一时疏忽大意的老母鸡给弄到棉垫外面来了。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们在期待与欣悦中迎来了可爱如天使般的小鸡们的破壳出世。

池塘里的水被车干了，分到的一大筐鱼，大的腌起来，小的，放了很多很多的水，红烧了，那么多的鱼冻子，够馋嘴的我们饕餮地享受上一餐又一餐。

那些天，母亲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家里平常不太动用的物件都派上了大用场。

泡软的糯米用甑子蒸熟，晒成米胚子。陈年光洁圆润的小瓷罐从床底下掏出来，那里面年复一年地经受了谷物滋养的黑色沙子，似乎都有了蓬勃的生命力，一倒进锅里，哗哗有声的欢腾雀跃起来，和沙子一起欢腾雀跃的是米胚子、黄豆、蚕豆、瓜子、花生、玉米、芝麻，米角、山芋角……灶间，堂间，房间，前院，后院，被浓郁的香味包围得水泄不通，丰收的，富足的，充满希望的，一切与欢快美好有关的情绪，荡漾在我们的心田里，也书写在我们的眉眼间。母亲手里握着细竹枝制成的炒把一边在锅里来回翻动一边指挥着我，火大点，火小点。

从地窖里掏出储存了一冬的红薯，洗净，大火煮，去掉渣滓，再文火慢熬，熬制好的糖稀，是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糖豆子不可缺少的配料。柜子、橱子上的抽屉被一只一只地抽出来，拿洗净的棉布一遍一遍地擦拭干净，晾干，炒好的米放进去，炒好的芝麻放进去，炒好的花生放进去，把糖稀与这些喷香的谷物充分地搅拌在一起，然后压得瓷瓷实实的，再倒出来置于宽厚的面板上，切成片，切成块，切成条。

黄豆是头天泡上的，一早，吱吱呀呀地磨起泡得松软如同白白胖胖蚕宝宝般的黄豆，雪白的浆汁顺着磨盘流进下方的大盆里。磨好的浆汁统统装进干净的棉布袋子里，挤压挤压再挤压，袋子里是豆渣，精华的汁液则留在大盆里，倒进锅里煮沸，然后点卤，原本的液体便神奇地有了厚重的质感了，压制成形，成了豆腐和豆干，拿清水养在瓦钵里。做饭时，捞出一块豆腐放进热乎乎的炉子里，捞出几块干子和大蒜、咸肉一起炒了，哪一样都是让人胃口大开、百吃不厌的美味。

用淌面盘子做米面，简直是富有仪式感的了。浸透的大米磨成糊，一勺一勺地盛出，放进铁制的淌面盘子里，一锅一锅地蒸。蒸好的淌面，薄薄的一层，有着玉一般的洁白和温润，取出来，挂到外面擦洗干净的竹竿上晾凉了，再卷起，切成条，晒干。要吃时，取出几卷，拿肉汤、鸡汤或者干脆就是清水煮了，一把香葱洒进去，人间至味，这肯定算得上其中一味。

还有，炸糯米圆子，炸肉圆子，炸鱼圆子……

年二十九，我们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了。请父亲写春联的乡邻，络绎不绝。乡邻们称父亲为“大先生”。母亲在灶间忙着，父亲在堂屋忙着，各不相扰。我们家的中堂是一幅巨型的老虎图，那只老虎腾空而起、威猛无比，一副随时可能冲出画外的架势。两边的楹联上写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再下方是落地的条形几，八仙桌紧挨着条形几，父亲端坐在八仙桌边，不知疲倦地写啊写。

年三十一早，一家人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鞋袜。宰杀好的四、五只老母鸡在巨大的沙吊子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腾腾的热气缭绕在厨房里，也缭绕在我们急吼吼等待着的心坎里。

年初一，“大戏”登台上演。过年前排练了大约个把月的八位姑娘，已经开始了巡回演出。她们每人肩膀上挑着一对花篮，韧性良好、被日月风霜漂染成赭红色的窄窄的扁担，与能歌善舞的姑娘们的腰肢一样，弹起，落下，柔软得似乎要断掉，却总也断不掉。她们唱黄梅戏——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麽杆子麽叶开的什么花……又唱民歌——花蓝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歌词、唱腔一变，姑娘们的舞姿也变了。

大年初二，我和弟弟一早跟着父亲去给外婆拜年，母亲准备好的篾篮子里，躺着一刀猪肉、两包红糖、几斤挂面、两条雪白的方片糕。辽阔的田畈里，麦苗开始拔节，油菜都有两拃高了。

那些年，琐琐碎碎；那些年，无限温暖，让人津津有味地回望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