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社 > 优美文章 > 美文阅读 > 正文

跟着祖母去赶场

作者: 周可迦[文集]2019/10/31美文阅读

在老家的时候,主要是祖母操持家务,一家五口的日常生活,吃的、用的都由她张罗。吃的基本可以生产自给,用的大都要到县城去购买,平时祖母积攒的鸡蛋,收藏的干货,编织的草鞋也要拿到县城集市去卖,去交换。那时我们生活中的一项重要活动便是要到县城去赶场(赶集),每次祖母赶场都会叫上我,而我也乐意随从。

清晨,天还未亮,祖母早早煮好早饭,把我从睡梦中喊醒,我们草草吃过,便上路了。

乡村的清晨一片宁静,偶尔有山虫的吱呀声和青蛙的鸣叫声。银白色的月光似一张透明的巨网,笼罩着故乡的山峦、田野、溪流和房屋,朦胧中透出一股温馨、甜润与神秘。月色中,祖母提着一篮鸡蛋,步履匆匆,一脸安祥。我背着一捆草鞋,满心欢喜,紧随其后。小黄狗嘣嘣跳跳,一会前,一会后,紧跟左右,我们一行仨,向着七八里外的县城急急行进。

走在山间的小道上,仿佛越来越安静,看着山坡上一丛一丛的草堆,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而草丛后面形状各异的黑影就好象是什么妖魔鬼怪,这时心里不免有点害怕。而我们的小黄狗还是一路嘣跳着,左闻闻,右嗅嗅,不时还要在路边撒把尿。看着小黄狗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祖母匆匆的背影,心里也就坦然,踏实了。祖母走在前面,不时地吆喝两句,催促我们。继而屏声静气,低头不语,自顾行走。象是在盘算今天的鸡蛋和草鞋能卖个什么价钱,该换回些什么。而我想象着今天集市上会有什么新鲜、热闹,会有什么好吃的,脚步也加快了。此时的小黄狗变得很乖,默默无声,静静地跟着。

不知走弯了多少山路,数落了多少星星,此时天色也已发亮,我们已走到了进城的大马路,随着愈来愈多的人群,终于汇集到了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县城集市。

尽管那时是严格的计划经济时代,商品物资不很丰富,也没有规范的农贸市场,每逢赶场,人们只是满街摆摊,沿街叫卖。因为赶场是农民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机会,集市也是他们了解信息,交换物品,调剂生活的重要场所。尽管物资不多,交易量不大,但每次赶场的人还是很多,气氛也很热烈。从踊跃的人群和那一双双热切、渴望的眼神可以看出,虽然那时日子过得很艰苦,但蕴藏在人们心里那种要求改善生活的愿望和祈盼却很强烈,很迫切。

此时,我们置身在满街的人群中。人群中有挑箩筐的,背竹篓的,担皮箩的,挎竹篮的,背布袋的,扛扁担绳索的,甚至还有打土车子的(过去农村一种木制的独轮推车),拖板车的等。人们背的,担的,提的,拉的都是平时省吃俭用节省出来的庄稼作物,土特产品,他们辛辛苦苦拿到集市上来卖,就是想多攒几个钱,尽量地调剂好自己的生活。满街的人群摩肩接踵,磕磕碰碰,一个个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有买的,有卖的,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大家相互簇拥着,挨挤着艰难前行。

挤身在嘈杂的人群中,祖母小心翼翼地护着篮子中的鸡蛋,同时用目光搜索着街道两旁,看能否有空地也好摆摊叫卖,我跟随祖母,不离左右,小黄狗在密集的人群中,显得紧张、兴奋又好奇,它紧随我们,一上一下,不停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那时的县城虽然没有规范、固定的集贸市场,但人们赶场、交易还是有约定俗成,相对固定的区域。一般的农副产品,手工艺品,日用品,加工制作的饮食、副食,干货,小物品,瓜果蔬菜等,可在城区主街道两旁摆摊叫卖,而活禽活畜,大的禽兽,大件的竹木器品、劳动工具、生产资料等,便在街头巷尾,或城郊比较偏僻,比较开阔的地方交易。

我们随着人群缓慢挪动,不一会,祖母终于在街沿边发现了一个空挡,她迅疾地奔上前去,和左右两旁的摆摊人打过招呼,把装有鸡蛋的篮子在空挡中小心地放稳妥,撩起围裙,便蹲到地上。我把背着的草鞋取下,交给祖母,钻进人群,头也不回,只身逛街去了。哦,不用说,小黄狗肯定跟在我身后。

跟祖母赶过几回场,我对县城已比较熟悉。我知道哪里有热闹看,哪里有有趣的,哪些地方好玩。我离开祖母,首先向着县城中心的工农兵广场奔去。每逢赶场,人多的时候,广场里常有耍猴把戏的,玩杂耍、变戏法的看。如碰上大的喜庆日,这里时常还有马戏团或大的戏班子表演。至少,每次赶场耍猴把戏的总是有看的。猴子聪明、机警,调皮、活泼,深得孩子们喜爱。特别是它们的表演,维妙维肖,妙趣横生,既机灵又乖巧;既调皮捣蛋,又唯唯诺诺,常常逗得我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常年在外耍把戏的猴子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胆大妄为,在它们表演的间隙,甚至表演期间,它们有时会冷不防扑到观众中吓唬或欺负别的小动物,甚至欺负老实的小孩子。有一次,我们在看表演时,一只鬼灵精怪的小猴子突然扑到我旁边的小黄狗面前,猛然间,吓得我们的小黄狗,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从此以后,我每次看耍猴把戏,小黄狗都不敢靠上前来,只能是躲在我的后面,远远地瞅着。

看完耍猴把戏的,我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带着小黄狗向着西街尾的牲畜市场走去。西街尾有一处很大的空坪,是人们进行牲畜交易的场所。那时我县的牲畜交易主要是买卖牛、猪和羊,偶尔还有马和驴,其中很多是牛犊、猪仔和羊羔。我生性喜欢动物,特别是幼小的动物,我总觉得它们萌萌呆呆,纯纯净净,愣头愣脑,天真活泼,着实惹人怜爱,招人喜欢。每逢赶场日,人们牵着牛,赶着羊,用土车推着肥猪或用竹笼担着小猪仔,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大家吆喝着,比划着,争吵着,加上牲畜的呼叫声,这里一片嘈杂喧嚷、沸沸扬扬而又生机勃勃。自从去年我跟着祖母和伯父来买小猪仔,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所竟汇聚了这么多动物,特别是还看到了我们平日里难得见到的马和驴,我便喜欢上了这里,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便会到这里来逛一逛,瞧一瞧。

逛了牲畜市场,我直奔“白石巷”,那里有一处专卖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和小兔子的地方。鸡仔、鸭仔被装在大大小小的竹篾笼里面,它们紧密地相互簇拥在一起,不停地叽叽叽,呷呷呷地叫着,一只只懵懵懂懂,清清爽爽,稚嫩可爱;小猫、小狗被婶婶、婆婆们放在竹篮里,摆在街沿边,供人选购。小猫眯着眼睛,躺在篮里看似懒懒散散,不时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但它机警敏捷,聪慧灵巧,一有风吹草动,它们立马就会瞪大眼睛,全神贯注,一付洞若观火的模样;小狗们一只只叭在篮子里,有的还叭在同伴的身上,它们一只只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呆头呆脑,憨态可掬;小兔子们则洁洁白白,纯纯净净,清清朗朗,它们在笼子里,一只只安安静静自顾自地不停地蠕动着那有趣的三瓣嘴吃着白菜帮,吃完,它们还会立起身子,用前爪擦拭嘴脸,呵,萌萌的小家伙,它们竟是如此地爱干净啊,真是一只只可爱的小宝贝。我久久地端详着这一只只萌态十足,稚嫩可爱的小动物,有时我忍不住会用手去触摸它们,爱抚它们,一只只毛茸茸,软绵绵,真是令人沉醉,令人着迷,叫人爱不释手啊。自从祖母带着我在这里买过小白兔,这里,就成了我每次赶场最惦记和必会光顾的地方。

看过了小猫、小狗和小兔子,小黄狗跟着我沿着义安路来到了北街口的水井旁,这里是买卖鱼苗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木盆内盛着大小不一的不同的鱼苗,小的如针尖大,大的已有三、四俩重一条,这里的鱼苗主要是青鱼、草鱼、鲢鱼、鳙鱼四大家鱼。不同种类,不同规格的鱼苗盛在各自的木盆里,木盆里的鱼苗大小一致,整齐划一,它们密密麻麻,齐刷刷地在水中游动,总是那样默契、整齐和一致,它们在水里总是朝一样的方向,一样的间隔,一样的姿态,一样的摆动不停地游着,猛然间,“哗”的一下,激起一掬水花,它们又整体掉转头来,向着另一方向,继续游动。我觉得很有味,很有趣,我和小黄狗蹲在盛着鱼苗的木盆前观看良久,直被溅了一身水花,我才起身,向四周观望,只见街口的四角分别有补鞋修伞的,补锅补盆的,磨剪刀、镪菜刀的,还有卖狗皮膏药和卖老鼠药的,人们吆喝着,忙碌着,来来往往,一派繁忙。我立在街口,观望了片刻,小黄狗蹭到我面前,抬头望着我,象是请示,再去哪里?我想起我们已逛了大半天了,该去找祖母了。我记得祖母是在四牌楼旁的饮食店门口摆卖鸡蛋,我带着小黄狗,转身向着县城的中心四牌楼走去。

此时已是正午,正是赶场的高潮,满街人头攒动,人声沸扬,有挑着担子匆匆忙忙的,有背着物品满头大汗的,更多的人还是在慢慢地转悠,他们四处张望,在不断地搜索,不断地找寻。大街两旁还是密密麻麻摆满了物品,虽没有什么稀罕珍贵之物,但出自千家万户,摆在街头的还是各具特色,各有风貌,放眼望去,还是琳琅满目,丰富多彩。我边走边看,在人群中缓慢前行,忽然,小黄狗依偎到我身旁,紧挨着我畏缩不前,只见旁边两条雄壮的大黑狗一前一后,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后面跟着两位彪形大汉,他们装束特别,裹着头巾,打着绑腿,穿着黑色开襟衫,束着腰,腰间别着小竹筒和牛角盒,两人都扛着土铳,背着网袋,一人的网袋里有两只艳丽的野鸡,另一人的网袋里有只灰色的野兔,他们在人群中昂首阔步,气宇轩昂,行色匆匆。哦,是打铳的(那时我们把猎人叫打铳的),在乡里我也曾见过打铳的,觉得他们英勇、神秘,很了不起,对他们好生羡慕,如今在大街上遇见他们,我很兴奋,我顾不上小黄狗,快步跟上前去,死死盯着网袋里鲜艳的野鸡,紧追不舍。无奈,他们走得太快,而小黄狗又总是在后面磨磨蹭蹭,当我回头张望小黄狗时,他们已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好气地迁怒于小黄狗,对着它厌恶地撇了一眼,小黄狗自知犯了什么错似的,远远地跟着我,不敢近上前来。

我继续向着四牌楼祖母摆地摊的地方走去,越往前走,人越多,将近四牌楼的时候,这里的人群几乎是扎成了堆,在人堆中几乎是寸步难行,没办法我只能是低头弯腰在人群中钻着前进,不一会,我终于钻过了人堆,来到了祖母摆摊的地方,祖母不见了,连当时在祖母左右两边的摆摊人也不见了人影,现在这一片摆摊的都是一张张新面孔。我站到路灯旁的一个水泥敦上,向周围仔细搜索,还是不见祖母身影。只见东西南北街的人流不断地向着四牌楼奔涌而来,就象四条河的波涛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一个中心奔腾而来,小小的四牌楼此时已是人潮涌动,水泄不通,那场面确是壮观,煞是好看啊。只见在人潮的头顶,建筑物的墙面上张贴着大幅的标语“坚决捍卫~~”、“誓死保护~~”、“永远忠于~~”;“打倒~~”、“横扫~~”、“砸碎~~”。此刻,我不由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顿觉一种庄严感和神圣感。我沉浸在这种莫名的激动中,久久不能平静,这时,是谁在扯我的裤脚,我低头一看,小黄狗正蹲在我的脚下,眼巴巴地瞅着我。一下子,我又回过神来,回到了现实中,我跳下水泥敦,回到地面,环顾四周,还是一样的人群,他们都奋力挣扎着要逃离人海,突出重围。

我想起还要找祖母,我再次来到饮食店门口,并朝里面望了望,只见里面有两三桌人正在喝酒吃饭,并不见祖母,我知道祖母一个人绝对不会进饭店,我只是希望祖母能在这里,我记得几年来,我和祖母在县城总共才进过两次馆子。一次是祖母、伯父和我,还有一位大队干部,那次恰逢赶场日,伯父要进城办公差[当时伯父是大队长(村长)],祖母正好要伯父帮着我们买小猪仔回家喂养,买好猪仔,已是正午,大家辛苦了,便是在这里吃的午饭,那是我第一次进馆子,当时是点的什么菜,我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馆子里的菜油水足,味道美,我吃得很香,很兴奋。当时是谁买的单,我也不记得了,但我知道那次的饭菜也不过几块钱。还有一次,也是赶场日,我和祖母捉了家里的两只大白兔到集市卖,那天卖了个好价钱,祖母高兴,也带着我进了这家馆子,祖母要了两碗面条,她给我点的是肉臊子面,她自己吃的是光头面,馆子里的面真是味道鲜美啊,我吃得开心痛快,又意犹未尽,我看到旁边桌子上摆着红烧鱼、回锅肉、炒猪肝、炒猪肚等热气腾腾,油光鲜亮的菜肴,我禁不住直咽口水,但我不敢奢望啊,祖母能带我进馆子吃面条,那是她已下了大的狠心,对她已是笔不小的破费了,要知道,平日里我们进城赶场,饿了也只能是吃碗凉粉,吃碗豆腐脑,再好的也只能是吃几个油糍粑粑、麻园陀陀或烧壳子饼,我知道,祖母的钱包,那块皱巴巴印花蓝布小心翼翼包裹的大多是几分、几角的钱币,上元面额的钞票极少哟。不止是我祖母没钱,那时我们村里年终决算,一个壮劳力一般的年份,一天的工价只值两三角钱,特别好的年成也只有四五角钱。就连城里的职工,每月的工资也只十多二十多元钱,最多的也只有几十元钱一个月,可见那时是普遍的没钱啊。

在饭店门口恍惚了片刻,我再举目四望,只见四牌楼的人潮已逐渐散去,就象水落石出,四牌楼又呈现出了本来模样,四牌楼是县城的中心,是老县城四条主干道东西南北街的交汇处,是县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也是那时人员、物资最集中最丰富的地方。四牌楼的四角分别是百货商店、南货商店(副食门市)、土杂果品商店(水果、干果,罐头、干货等)和饮食门市(饭店)。我记得饮食门市最初叫“太平洋”饭店,后来改名叫“工农兵”饭店,但我们习惯上仍然叫“太平洋”。“太平洋”饭店是我们县城最大最有名的饭店,它不但所处地段好,最主要的是花样品种多,味道好,除了有各种花样的菜式,每天还供应面条、水饺、馄饨,包子、馒头、花卷、油条、油饼、麻园、蒸糕,还有稀饭、甜酒、牛奶、豆沙、豆浆和豆腐脑等。而且服务态度好,营业时间长,价格公道,货真价实,老少无欺,深受城乡百姓喜爱,生意一直兴隆。我记得,那时只要谁有什么喜庆高兴的事,大伙儿便会一起向他起哄,笑他到“太平洋”请客,可见那时“太平洋饭店”在人们心目中是响当当的,“太平洋”是值得大家炫耀的。笑归笑,但真正有事就请客,有几个人请得起哟。那时不但普遍贫穷,人们的日常生活都要精打细算,即使个别有钱的,也不是有钱就能享受,有什么好东西就能买到的。那时是计划经济年代,所有的物资商品不但要钱,而且还要凭票哟。我记得那时,除了广泛使用的“粮票”、“布票”外,还有什么“油票”、“肉票”、“糖票”、“粉丝票”、“豆豉票”、“肥皂票”… …等等,反正是吃的,穿的,用的都要票,吃的大多都要“粮票”,穿的都要“布票”,用的就是对应的杂七杂八的各种特殊票证。而且那时所有的商店都是国营的,私人是不准经商做买卖的,一切商品物资都由国家严格控制,那时的人们普遍过着最简单、最清贫的生活,每天都是干活吃饭,杂粮青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人如此,大家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对,那些票证对普通老百姓也没什么用,因为绝大多数人首先就被缺钱束缚了,有票没钱,那不也是白搭,所以那些名目繁多,杂七杂八的所谓票证,对一般的老百姓影响不大,对乡村里的人就更没什么大的影响了,至多也只是限制了人们进馆子,逛商店。

四牌楼好象有什么魔力,使得我在这里驻足不前,想入非非,还要不要去找祖母啊?当然要找祖母,但不用急,我知道祖母在哪等我。此时,赶场的人已渐渐稀少,大街上也不见了刚才那样的嘈杂喧闹,忽然安静了许多,望着四散的人群,我若有所失地转身离开四牌楼,带着小黄狗,向着南街走去。

南街是那时县城最大最长的一条街,也是我们每次赶场最先进入和最后离开的一条街。我和小黄狗在大街上缓慢地走着,不时有挑着担子或提着篮子的男男女女从我们身旁急急忙忙,匆匆走过,期间我就碰到了好几拨我们村里卖水豆腐、卖香干子和卖油豆腐的叔叔、婶婶们做完生意,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的,也还有左呼右唤,在大街上碰到亲戚朋友,相互打着招呼,互相问候的,或三三俩俩蹲在街边继续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的,当然此时最熟悉的声音还是吆喝着凉粉、豆腐脑,叫卖着麻园、糍粑、米糕和烧壳子饼的,听到这亲切的叫卖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了,我不由地加快了步伐,向着县政府对面的南货商店快速奔去。

南街的南货商店也是县城的一个较大的商店,这里是祖母每次赶场的最后一站,也是每次赶完场后,祖母最后在这里等我的地方。我们家的日用品象食盐、洋火(火柴)、洋油(煤油)、肥皂等,大多都是由祖母在这里购买,如祖母觉得手头稍为宽裕,想改善我们的生活,偶尔也会在这里打几两酱油或称几两豆豉,如逢年过节也会到这里称几两小花片或买几两梅花豆,如能买鸡蛋糕或猪油饼,那对我们便是惊喜了,更高档的水晶饼,对我们来说就更稀罕了。不过我记得,祖母偶尔会在这里买一两个乔饼,买回家后,放到柜子里面的石灰坛子里。因祖母患有严重的哮喘,每次发作咳得喘不过气来,便拿出乔饼用刀切一小块,放到碗里用开水浸泡,喝了乔饼水后,祖母的哮喘才会缓和,才会缓过气来,乔饼是祖母治哮喘的土丹方,是祖母的救命药,乔饼也就被祖母视为宝贝,被悉心地贮藏在柜子里面的石灰坛子里。小时候的我们并不喜欢吃乔饼,特别是存贮在石灰坛里的乔饼,又硬又苦,一点也不好吃,我们从来也不想吃,不过被祖母一同存贮在石灰坛里的小花片、梅花豆、层皮和发饼就常常被我们偷食。

想到了吃的,我俞发地感到饿了,我招唤着小黄狗,急切地朝祖母所在的商店奔去。很快,我来到了商店门口,祖母果然在,只见她正在商店的长木条椅子上清理着东西,看到我,她也不作声,继续清理着她的东西。我看到篮子里的鸡蛋和草鞋都没有了,必定是都卖完了,此时,篮子里放着一个纸包,有一打火柴,一只竹刷把,一个竹捞箕,一把竹筷,一个小陶罐等。木椅旁边还放着一个大布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东西,我用手一捏,好象是米糠,什么时候多了个布袋啊,以前赶场祖母要买米糠(当时我家喂养了小猪,经常要进城买米糠喂猪),每次都会叫我担箩筐(祖母特意为我定制的小箩筐,专为我担东西用),我见今天赶场祖母没叫我担箩筐,我还以为今天赶场轻松,不要担糠,还暗自高兴呢,忽然间又冒出了一袋米糠,真扫兴!早知道要买米糠,还不如用箩筐担,扛一袋米糠,多累啊。不一会,祖母清理完毕,抬头瞪着我道:“只晓认一个人得外秦疯,不晓认天光地暗,劳不晓认饿哦,未必劳不晓认要呷饭暧?”她与商店服务员打过招呼,把木椅旁装满米糠的布袋交给我,继续说道:“疯到果甲时几,哑要呷饭答白?”说完,她挎着篮子,转身向商店门外走去,我很不情愿地背起布袋,跟着祖母走出了商店。

来到了大街上,祖母站定,朝大街的两头望了望,犹豫了片刻,还是往南,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一会,我们来到一家小饭铺前,门口的炉子上架着蒸笼,柜台上的竹盘里有油条、油饼和麻园等,用白纱布盖着。我跟祖母进到店内,饭店内有四五张小方桌,靠里面的桌子有一对中年人对面坐着,正在吃饭,俩人都端着大饭碗,四只眼睛盯着桌子上两三盘菜正专心致志地,狼吞虎咽。临街的小桌上,一位中年妇女正给一位小孩喂稀饭,那小孩大概三四岁,他一边吃着稀饭,一边玩着玩具,弄得满嘴脸都是稀饭。我和祖母把东西靠墙放在地上,也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小黄狗入得店来,先低头在店内嗅了一遍,再在那俩人吃饭的桌子下转了一圈,并抬头向他俩张望了一下,随即离开,来到了小孩子面前,蹲在地下,瞪着眼睛望着小孩吃稀饭。我闲来没事,也瞧着小孩,只见小孩正聚精会神地捣弄着手里的拨浪鼓,那中年妇女背着背包,时不时地喂他一口稀饭,在小孩不断的的晃动中,稀饭不时地掉落地上,小黄狗正好捡漏,并适时地舔干净小孩子身上、手上沾着的稀饭,我担心小黄狗会不会去舔小孩子脸上沾满的稀饭,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的小黄狗是有教养的,是不会粗鲁莽撞的,看着小孩子满脸糊着稀饭,一脸的邋遢,那妇女也不帮他擦一擦,我总觉得别扭,心想还不如让我们的小黄狗帮他舔干净呢。此时,服务员端来茶水放到我们面前,祖母坐定后,端起茶水呷了两口,随即从怀里掏出钱包,小心翼翼地把叠了几层的印花蓝布一层一层地揭开,从里面抽出几角钱,来到柜台前向服务员买了两碗稀饭,一个馍馍和三个肉包子,她让服务员把其中的两个肉包子用纸包好,放到篮子里(那是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的),祖母把其中的一个肉包子递给我,自己拿着馍馍,我们坐在桌前,低头吃了起来,我啃了一口包子,味道蛮好,里面的猪肉很香,很解馋,我细细地品味起来,服务员端来一碟榨菜和萝卜丁放到桌上,我喜欢榨菜,有榨菜咽稀饭正好。我把吃剩一半的包子掰了一小半给小黄狗(此时,它正蹲在我的面前),吃完了包子,我就着榨菜喝稀饭,稀饭清香浓稠,榨菜清脆咸辣,我吃得很开心,很惬意。祖母也大口大口地喝着稀饭,啃着馒头,并把碗里的稀饭往地下倒了一小撮,小黄狗不一会就把地面的稀饭舔得干干净净,很快,我们都吃完了。祖母再要了一杯茶水,喝完了茶,我们再歇了一会(吃了午饭我们就不用急着赶回家。如散场早,要回家吃午饭,或祖母买了菜秧子,急需回家栽种,便会急着往家赶)。休息完了,祖母清理好了物品,便起身提起了篮子,我也鼓起干劲,扛起装满米糠的布袋,小黄狗欢快地围绕我们摇头摆尾,我们大家都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

我从67年随母亲下放回老家,从七八岁便跟随祖母赶场,从开始的跟着好玩,到后来帮祖母背草鞋,提篮子,担米糠,从先前的小跟班,到后来成为祖母的好帮手,好助手,我们每次赶场,无论是卖物资、物品,还是买商品、用品,我们都协调一致,配合默契,所有的事我们都办得圆满、妥贴,周全、稳当,可以说是事事如意,样样称心。与祖母相处久了,我们能做到心领神会,心照不宣,我们之间有高度的默契,达到了天然的融洽。随着我年纪的增大,我还能帮祖母背、扛、担等,帮祖母干很多力气活,祖母更是得心应手,称心如意,从祖母对我的态度和时常对我的奖励可以看得出,那时祖母对我很是满意,甚是欢喜。而那时的我也很乐意与祖母一起干活,一起做事,一起赶场,那时我年轻,精力足,好奇心强,更又爱争强好胜,乐于为祖母,为家里争先、争强,也敢于、善于争先争强。做对了,做赢了,做好了,也很有成就感,很有自豪感。象与祖母赶场,从起初的饶有兴趣,充满好奇,到后来的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甚至是热情高涨,盼望赶场。对我的表现,祖母也是暗暗高兴,常常有按捺不住的满心欢喜。那时,祖母对我也是充满期待,寄以厚望。祖母那时很不容易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都要她操持,全靠她张罗,季节轮换,耕种收获;农时节气,种瓜种豆;酷暑寒冬,防蚊取暖;日常生活,吃的用的,拾遗补缺,添东添西,杂七杂八,里里外外的都靠她谋划、运筹,要她操劳、奔波,祖母也是上了年纪,而且还是有病在身的人,这么一大堆的事,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啊。祖母确实需要帮手,一个能全程辅助她的人,在乡里的那几年,我刚好是七、八、九、十来岁,逐渐地能为祖母分担,助她一臂之力,特别是在我十一、二岁时,已能全天候地与祖母一同奔忙劳作,成了祖母身边的一员得力干将,是祖母的左膀右臂。那几年祖母也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我们一起在田里、土里、山里、水里奔波劳作,一时期我们干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那时,我们家里吃的,用的,烧的,也是应有尽有,比一般人家还要充足、丰富。虽然劳累辛苦,但通过努力,通过劳动,带来了丰收、富足,我和祖母都感到由衷的高兴,特别是祖母她感到很欣慰,很欣喜,她甚至开始盘算、筹划并期待着更长久、更殷实、更富足的美好未来和诱人的前景。

让祖母大失所望和唏嘘不已的是,72年我进城上初中,就如同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的新天地,学校是漂亮整洁的楼房,相比村里那所由破旧小庙改建的学校,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城里的同学一个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或花枝招展,美若天仙,全然不是我们村校的蓬头垢面,流着鼻涕,邋里邋遢的黄毛丫头和只知道傻笑,愣头愣脑的浑小子。忽然间,来到这样的环境,我很紧张,很自卑,甚至无地自容。特别是当我与祖母赶场,被城里的同学撞见我背着草鞋或挑着米糠的样子,遭到同学讥讽、耻笑和嘲弄,我对赶场就彻底失去了兴趣,甚至是厌恶了。不仅如此,此后每次放学回家,我也不太愿意干那些又脏又累的农活了,再也没有劲头和激情跟着祖母到山里、土里、泥里、水里去劳作,去奔忙了。对我的变化,祖母是既迷惑不解,又疑虑不安,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变了,为什么我年纪越大倒还变得越来越懒了,从此以后,祖母对我也越来越冷淡了,直至对我完全失望,祖母与我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隔阂。也是啊,正当祖母踌躇满志,准备大显身手,带领我大干一场的时候,我却釜底抽薪,给她当头一棒,她能不伤心难过吗,对我的变化和举动,祖母当时确实是既不理解,又心存怨恨。那时我年幼懵懂,根本就不知道祖母当时的心事,也不能明辨是非,不知轻重,不懂取舍,当时我更没办法向祖母解释清楚我当时的所谓难处和苦衷。后来,随着我读高中,再下放,到参加工作,我与祖母便逐渐分开了,与祖母在一起的时间也愈来愈少了,直至祖母79年病逝,我都没能好好地孝敬她老人家,最终也没能取得她老人家对我完全的信任。祖母对我当时的举动或许一直都没能释怀,对我一直心存怨意,但我对祖母一直是心存感激,满怀敬意,我感激祖母给了我很多很多,教会了我很多很多,我更怀念儿时与祖母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一起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在风里雨里,劳累奔波;在山涧野谷,披荆斩棘,那时有艰辛、劳累,甚至有痛苦和伤痕,但也有许多的快乐、欣喜和甜蜜啊。跟着祖母赶场,就曾让我得到了许多乐趣和惊喜,尽管后来也曾让我遭遇过尴尬、烦恼和困惑,也曾对祖母造成过伤害,但那些日子永远是我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我将永远珍藏,铭刻在心。让我郁闷、惆怅和久久不能释怀的是我对祖母的愧疚,或将成我终生的遗憾,永久的伤痛。就在我写此文的时候,想起祖母劳累的身影,疲惫的情形,还有她那渴望而又无助的眼神,我都忍不住潸然泪下,热泪直流。

我不奢望祖母最终是否能理解我当时的苦衷和难处,也不奢求祖母最终是否能谅解和宽恕我,我只祈求在祖母的世界里永远都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永远都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周可迦 2019.10.31 衡山

更多美文阅读

猜你喜欢

更多美文阅读

必读文章

更多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