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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鸡鸣

作者: 李汉荣2019/10/19生活随笔

住在城里,好久没有听到鸡叫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在乡下路过或采风,是听见过几次,但匆忙来去,那鸡叫声也就零星、破碎,如同流行的手机浏览和碎片化阅读,东一句,西一字,还没看清题目是啥,更远未触及心魂,就刷完了许多页面,心里却依然空荡荡的,而且似乎比以前更空荡荡了。

而最近,我却听见似乎完整的一声声鸡叫了。鸡叫声音来自小区外面的街上。我默默感激着也羡慕着哪一户有自家院落的人家,他散养着一群鸡,也为我们养了一声声天籁清唱,养了内心里的一点乡愁和温情。

我家住八楼,声音是从低处向高处飘的,市声混杂着各种声响,但由于鸡叫声既有日常的亲切,又有着热烈的个性,所以我就听得很清楚。尤其是那雄鸡的叫声,如一个满怀激情的黎明歌手和纯真的大自然的抒情诗人,它对阳光的赞美是如此激情洋溢,它对浑沌时光的大胆分段是如此富于创造性,虽是一厢情愿,却暗合了天道人心的节奏:黎明、日出,晌午,黄昏,子时,午时,寅时,卯时……它从不失信误时,在准确报时的同时,还向人间朗诵了一首首充满古典意境的好诗——雄鸡既是现实主义者,也是浪漫主义者,既有务实精神,又有超越情怀。我听着鸡鸣的声音,对照我自己,觉得惭愧得很,我要么过于拘泥现实,要么过于凌空蹈虚 ,无论为文或做人,都远未到达虚实相生的意境。那么,虚的灵境与实的意象,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作为,应该怎样结合?听着一声声鸡鸣,心里想着自己仍需潜心修行,先贤虽逝,但榜样不远,榜样就在小区附近——就是那忠实地为人间报时、为天地服役、为众生抒情的一只只雄鸡。就这样,每天听着久违了的鸡鸣声,我那一直很寂寞、也难免有些抑郁的耳朵,竟因此有了幸福感,我终于听见了童年的声音,听见了故乡的声音,听见了大自然的声音,听见了唐朝、宋朝的声音,听见了公元前孔夫子听过的声音。

听久了,我还听出,那鸡鸣声总是在不停变着调子和嗓音,每天都不一样,甚至过一时段都有变化。前天听着很抒情的声音不见了,昨天突然换了个调子,显得生涩有些沉闷,而今天又换了嗓门,似乎欲言又止,还带着忧伤——我们的抒情诗人,在世事快速变化、场景匆忙切换的年代里,难以形成自己稳定的抒情风格和个性化语言,才如此急切地变换着言说方式,发出慌乱凄怆、极不沉稳的声音吗?

昨天下午上班时,我绕到小区外面的街上,想看一看鸡鸣声的出处,想看望一下我们的抒情诗人——它唤醒了我的乡愁和童年记忆,我应该去看看它们,顺便了解它们何以不停变换调子和嗓音的真实原因。

走着走着,我没有找到想象中宽大的绿草茵茵的院落,我没有找到诗,也没有见到诗人,却走到了一个生鸡屠宰场,在各种刀子和开水桶旁边,关押着一只只鸡,仔鸡、母鸡、雄鸡,在铁笼里拥挤着颤抖着。

我默默看了一眼那些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鸡们,心想:那黎明的抒情、黄昏的咏叹和午夜的诉说,就是从它们中发出的。

然而,它们无法从容言说,无法跟随宇宙的时序和万物生长的节令,去深情地唱完一首完整的生命之歌。有的刚刚还在欢呼日出,就被迫终止了歌唱;有的正在朗诵挽留落日的诗篇,只朗诵了一半,就被一刀封喉,突然与落日一起失踪。

原来,我是听错了,不是歌手在频繁变调和改换嗓门,而是死神在不停点杀歌手——在死亡流水线上,次第走过的歌手们,只能留下匆忙的绝唱。

这才觉出了我的幼稚和可笑,在商业的城堡里,却幻想着田园的牧歌;把一群羁押在市场铁笼里的、已经标好价钱的死囚,想象成大自然的抒情诗人。如此南辕北辙的诗意妄想,比起那位总是在幻觉中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先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啊,可笑甚矣!

城市的履历表里,没有土地的籍贯,没有自然的消息,没有生长的年轮,没有生灵的户口,没有天籁的内容;只有消费的记载,只有买卖的账目,只有屠宰的程序,只有利润的涨幅;市场的网页上,没有诗,没有露水,没有古老而清新的歌唱为荒芜的时光标示出生动的段落,只有消费和消费的竞赛,只有购买力的排序和攀比;现代的天空下,只有欲望的气球飘升,只有楼市、车市、股市的攀升,只有消费的风帆不分昼夜地飞升,不会有心灵的太阳在诗意的地平线上冉冉上升,因此,城市,没有抒情的鸟儿,没有歌唱的雄鸡。

我不无悲凉,而且十分荒凉地忽然明白:我所听到的鸡鸣声,绝非抒情诗人的深情朗诵,而是大自然留下的最后的几声苍凉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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