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牛奶

插上电炉子，电炉丝红了起来。

我爱看这个小小的过程，因为电炉丝从不红到红，像一条死了的蛇又活了过来，不，像一条冬眠的小蛇在春天醒了过来。这条亲亲小蛇，它一活过来，就浑身透亮，发出红色的光，发出热！昨天煮牛奶时溢出来的奶渍，现在被它烤得散发出一股青烟，烟里面，带着一股奶的焦味。这条小蛇，它甚至会在炉盘上铮铮跳动，好像是要告诉人们：我是一个生命！

看够了，我就把我的瓷缸子架上去。缸子里是牛奶。我蹲在电炉子前，看脚下的那一汪乳白慢慢地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所有的等待都是漫长的，哪怕是等一辆公共汽车，哪怕是等一杯加热的牛奶。为了排遣等待的寂寞，我站了起来，在牛奶的旁边打了几下太极拳。别人打太极拳都是眼睛跟着手掌游走，而我的太极拳却是眼睛直盯着脚下的牛奶。眼盯着牛奶能干成什么事情呢？眼盯着牛奶，那是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打太极拳固然是打不成，换成蹲马步，马步也太累；换成弓步，弓步还是太累，于是换成趺坐——坐在地板上。坐在地板上当然很轻松啊，但却不算锻炼，于是又换成俯卧撑，一，二，三，更累，索性爬在了地上，看缸子底下发红的电炉丝，又像是一种偷窥。这时我脑子里闪过我写的几句诗：“牛奶，一种神秘的液体/来自天上的月光/映着我们有病的脸/我们中间的诗人/像是牛黄”。

牛奶在缸子里有些动静了，但是还没有沸起来。我继续等着。我继续看着缸子底下发红的电炉丝。这是一根用旧了的电炉丝，已经断了好几回了。每一回断了，我先是拔掉插头，把它晾凉，然后把它端到窗子前的一个小桌子上——像是送上了手术台。如果你看见我找出镊子、尖嘴钳子、螺丝刀，你就觉得这更像是一次手术了。接续电炉丝是当代中国人生活中一个最为简单的动作，简单得甚至不能称其为能力，然而，就是这样的能力，我家孩子的大舅他却是没有。他煮茶喝的时候，如果好半天茶缸子里失去了动静，如果他端起茶缸子偏着头瞪着眼看了看，如果他把插头拔掉又插上，如果炉丝还是不亮，他就会嘴里国骂一句：“他妈的！”如果他的口袋里正好有几块钱，他就一转身下楼去买电炉子了。如果他正好没有这一笔资金，那么，茶就不喝了，他就去睡大觉。

他是国王，他不应该生在平民的家庭里。

缸子里的牛奶终于有大的动静了，奶位开始悄悄地上升，像是一种高潮的来临，像是一个才子泉涌的才思。牛奶开始了上升！这是需要关了电源的时候，我于是压下了按钮。但是电炉子的余热，还是让牛奶保持了沸升的势头。眼看着牛奶就要从缸子里溢出来了，我马上把它端了起来，端到了自己的嘴边。我向着缸子里排山倒海一样汹涌上升的牛奶，吹出了一口凉气，又吹出了一口凉气。牛奶落了回去，又落了回去。但是我一看电炉子上还有余红，就把缸子又放到了炉子上。果然，奶位又卷奶重来了，它又开始上升……

怎么办？除了继续向它吹我的那一口仙气，还能怎么办？仙气到处，牛奶又听话地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退了回去。啊，那些在大街上喊着口号游行的人能有这样听话就好了，只要有个人站在他们面前解释一下，编一两个不经意的小谎言，他们就像这牛奶一样温柔地退回去，那就好了。或者说，我们的房价也像这牛奶，上升的时候尽管其势汹汹地上升，但是只要一调控，哪怕仅仅是宏观调控，它就又老老实实地退回去，那该多好？

牛奶煮好了，喝吧！

喝牛奶的时候，最好同时吃几片面包，而我正有从超市里买来的烤馒头片。我把一块烤馒头片扔进缸子。那么轻那么小的烤馒头片，一开始还飘浮在牛奶上，但是，很快就沉了下去——它吸多了牛奶之后，它的那些小孔里喝满了牛奶之后，它就幸福地沉没了。就在它将沉未沉之际，我用勺子把它“搭救”出了牛奶缸子。说是“搭救”，其实是让它才离缸子，又入我口，才出苦海，又进魔窟！

我就这样一片一片地吃着，我就这样一下一下地和牛奶玩着，和烤馒头片玩着。我终于喝完牛奶了，我站到窗子前，看见早晨的城市上空，一片牛乳般的雾是那么迷茫！我看见天好像是黑了，而一头黑母牛正慢慢地转过头来，她那星星般的目光，看见我们——都是初生的牛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