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必读社 > 经典文章 > 短篇小说 > 正文

花儿的模样

作者: 郝炜华2015/12/10短篇小说

铁道线的东边,一幢红瓦粉墙的房子立在山坡上。房子四周是麦田。春天到了,麦苗返青,漫山遍野的绿色。微风吹来,麦苗起伏,仿佛无边无际的绸缎连到天边。天边是一座高山,山上树木葳蕤,山顶天空湛蓝,雪样的白云,仿佛盛开的花朵,层层叠叠堆积在山头。

陈小雨站在房子前边,身旁是棵柳树,嫩绿的柳叶挂满枝头,像笼了一树的雾,又像笼了一树的烟。陈小雨想起父亲吟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父亲是语文老师,满肚子诗书文章,闲来就背两首给陈小雨听。现在,这满树的柳叶不正是诗中描写的样子?只是眼前不是皇都,而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和连到深山、突然不见的铁道线。

父亲原本对陈小雨充满期望,渴望她走出深山,到城市找回他失去的生活。父亲是个城里人,上山下乡来到村子,爱上母亲后,留了下来。虽然与母亲相互恩爱,但是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陈小雨出生时,父亲盼望出现一些异样,比如母亲梦到青龙入怀,比如成群的喜鹊盘旋在屋顶。可是那天早上,除了下了一场微雨,墙角开了几朵小花,与平时没有任何两样。父亲气馁,抛了满腹的诗书文章,给陈小雨起了这么个俗气的名字——陈小雨。

父亲的学校在山的那一边,从家到学校要走很远的路,路沿着铁道线修建,仿佛是铁道线的孪生兄弟,它们一起穿过隧道,到达山那边的繁茂小镇。父亲的学校就在小镇上。小镇上有公交车,坐上公交车可以到达另一个镇。那个小镇有火车站,每天停留两趟火车,绿色的,仿佛青草一般,驶往城市的火车。

父亲半个月回家一次。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每天牵着陈小雨的手向铁道线一端张望。铁道线仿佛深山流出的清泉,阳光照在钢轨上,银光闪闪,如同照在清亮亮的水面上。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父亲从深山里走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点,仿佛山上落下来的飞鸟。他顺着铁道线慢慢地移动,慢慢地近了,近了,身前是夕阳洒下的层层红光,身旁是漫山遍野的山花,绚烂的、美得叫人要晕过去的山花。

通常这个时候,会有一列火车从铁道线上通过。黑色的机车头,拉着黑色的火车匣子,远方是青色的山体、墨绿的树木,近处是绚烂的山花、红瓦粉墙的房屋、满怀期待的女人和一脸惊喜的孩子。机车头发出长长的呜叫,白色的雾气从黑色的烟囱冒出来,暮色苍茫,微风拂面,雾气长长地拖到火车匣子的上方……

清晨时分,父亲走出家门,下了坡,穿过铁道线,来到土路上。他挥手向陈小雨与母亲告别,白净的面孔,瘦高的身材,细长的手指,怎么看怎么是城里人的模样。父亲在村子呆了十几年了,还是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父亲沿着铁道线向山里走去,清晨的阳光落到他的身上,父亲的身上如同洒了一层银粉。清晨的阳光洒在钢轨上,钢轨上如同滚动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清晨的阳光照到母亲的脸上,照出母亲一脸的苍白与慌张。父亲又回头向她们挥手。“呜”地一声,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来,这是昨日从深山开出的火车,今天它要穿过深山,到达更遥远的地方。白色的雾气依然从黑色的烟囱冒出来,空气清冽,四下无风,雾气笔直地飘向天空。

陈小雨沿着铁道线向深山走去。母亲站在柳树下送她,父亲消失之后,母亲在房前种下这棵柳树,她没有吟诵“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只是日日精心侍弄着柳树。柳树喜欢沙土,母亲走很远的路,从河边担来沙土,柳树喜欢水,母亲日日汲了清凉的井水倒在树下。春天的时候,母亲折了桃花插到柳树的枝头,一树的碧绿,一点的粉红,像极了画中的风景。

陈小雨像父亲当年那样回头向母亲挥手。母亲坐在柳树下面剥玉米粒,黄澄澄的玉米棒放在笸箩里面,十指用力,玉米粒噼里啪啦地落到笸箩里,露出酒红色的玉米芯来。母亲抬头看她,看她,依旧剥玉米粒。母亲不敢向陈小雨挥手,怕一挥手,陈小雨像她父亲那样,空气一般地消失。

陈小雨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她只是想沿着铁道线走走,沿着铁道线走进深山,穿过隧道,来到那个繁茂的小镇。如果可能,坐上公交车到达另一个小镇,在那里坐上火车,到达父亲向往的城市。也许,在那个城市的马路上。可以遇到父亲……

铁道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不,它的尽头就在深山的下面。看上去那么近的一座大山,走起来却异常遥远,青色的山体,丰茂的树木,连同山顶的白云,近得似乎可以抓在手里,可是,走呀走,身旁的颜色从粉红变成淡红,从淡红变成金黄,从金黄变成雪白,从雪白变成绛紫,大山依然在远方。

陈小雨怀疑起自己与母亲的判断,父亲不是消失在城市,而是消失在大山的深处,消失在通往大山的路上。

夕晖溟潆,暮影重重,明亮的月儿挂到青白的天空时,陈小雨走进了深山。深山静默,万木无言,被月光照亮的钢轨隐没在隧道里面。隧道的那头就是繁茂的小镇,有灯光,有学校,有公交车,有多得数不过来的人……“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陈小雨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如同没人水底的珠宝,淹没在沉沉的月光里。

隧道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钢轨的闪光,淡淡的一条白光,伸向更深的黑暗。土路依然沿着铁道线行走,一侧是山体,清凉的,布满水珠的山体,陈小雨摸着山体,一步一步前行,隧道放大了她的脚步声,“嗵、嗵、嗵”,没有火车的声音,没有鸟叫的声音,没有虫鸣的声音,在这个黑暗的、寂静的,唯有淡淡的钢轨亮光的地方,唯有陈小雨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陈小雨突然想哭。终于,她趴在山体上哭了起来。隧道里消失了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陈小雨的哭声,“嘤、嘤、嘤”,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哭声。

“叮当、叮当”,清脆的声音从隧道的尽头传来,是圆溜溜的石子落在冰面上的声音,是长长的冰挂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是青色的豆子落在瓷盘里的声音。陈小雨止住哭声,探头向隧道那端望去。那端,雪亮的一个光柱,伴随着“叮当、叮当”的声音,光柱晃来晃去,像一道音符,也像一种语言。

“啊呀呀。”陈小雨喊起来,“啊呀呀。”声音撞到隧道的四壁,弹回来,聚到一起,又弹出去,隧道里充满了她的声音,“啊呀呀、啊呀呀。”

叮当声消失了,光柱静止了,也只那么一刹那,随即,它们又出现了。它们仿佛没有听到陈小雨的喊声,它们一点没有受到陈小雨喊声的惊扰,继续“叮当、叮当”走来。近了,雪亮的光柱映到陈小雨的脚下,钢轨在这亮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闪光,原先那淡淡的光亮被并不瓷实的黑暗吞噬掉了。

是一张像她一样年轻的面孔啊,穿着黄色的马甲,背着草绿色的包,手里拿着一只手电筒和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锤子。

男子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陈小雨,亮晶晶的眼睛,在这黑暗里就像夜空上的星星。男子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陈小雨说出家的方向,这个方向,是男子前行的方向。

走到隧道口,才发现天落雨了。密密麻麻的雨连着天,连着地,天地、树木、铁道线、土地、庄稼都笼罩在雨幕之中,这雨幕如同一块巨大的布,挡住了隧道,挡住了树木、土地、庄稼的视线。

男子从包里拿出一件雨衣,披到陈小雨的身上,找了一块干爽的石头要陈小雨坐下,眼看着他要走出隧道口,眼看着要走到雨幕中了,男子回过身,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陈小雨的身上。他的身上只穿着那件黄色的马甲。

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气息顺着衣服的每一道纤维沁人陈小雨的每一个毛孔。陈小雨心里的花开了,陈小雨的心柔了,陈小雨的心软了,陈小雨的心微微地醉了。她觉得虚弱得不行,觉得委屈得不行,觉得难过得不行。男子走到隧道口了,手电筒的亮光被雨线切割成一道一道碎片。陈小雨抓起衣服的袖子盖到脸上。那种陌生的温暖的气息更浓烈了,陈小雨“嘤嘤”地哭了。陈小雨说:“狼啊,山里有狼,也有蛇……”

不知道是隧道里的小花绊住了男子的脚,还是隧道里的青草绊住了男子的脚,抑或是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绊住了男子的脚,再说,这隧道里面传来莫名其妙的“呜呜”的声音,是狼的声音?还是蛇的声音?男子回过身来,将雨幕挡在了隧道外边。

清晨时分,雨停了,陈小雨与男子一起走出隧道,大山湿漉漉、青煦煦的;树木湿漉漉、绿油油的;土地湿漉漉、松软软的:铁道线湿漉漉、亮晶晶的。所有的一切,天地造设的所有一切,目力所及的所有一切都包含了水分,似乎一拧、一挤、一压,便会流出饱满的汁水来。

晨光照亮了陈小雨的眼睛,陈小雨看清了男子的模样,白净的面孔,瘦高的身材,细长的手指,是像父亲一样的男子,一个居住在城里的男子。是她在隧道里认定的模样。是她喜欢的模样。

回家的路一点都不漫长,甚至短得令人无所适从。男子一边检查钢轨,一边告诉陈小雨,他的单位在镇子上,他的家在城里,他每隔几天就坐公交车到另外一个镇子,在那里坐上火车,通往城市。他在镇子上的时间超过城市的时间,他还有一大段时间行走在铁道线上,从隧道的那一端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可是他是一个城里人,不是镇上的人,也不是山上的人。

陈小雨沉默地听着,她掐了一朵花插在耳朵后面,她揪了一把青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她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稍稍用力,树叶发出好听的声音,这声音越过了高山,这声音飞过了天空,这声音到达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母亲依然坐在房前的柳树下,她没有剥玉米粒,她手搭在额头上向铁道线的一端望去,还只是上午,阳光并不耀眼,可是母亲就将手搭在额头上,弄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铁道线的那端,母亲的目光停留的地方,本该在清晨时分驶过的火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年轻男子“呀”地一声,丢下陈小雨向前跑去,绿色的包在他的后背上跳来跳去,似乎要掉出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有掉出来。

越过铁道线,爬上山坡,陈小雨回到了家里。她与母亲站在一起,向铁道线的那端张望。柳树枝在她们的头顶扫来扫去,一些没有耐性的柳叶“扑簌簌”地掉下来。

印象中,铁道线从未像现在这样热闹过,七嘴八舌的村民围着铁道线说来说去,穿着黄色马甲,拿着洋稿、铁锹、撬棍的铁路职工在铁道线上忙来忙去,一脸惊慌的火车司机站在机车旁边,大口地吐着痰。

中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的时候,铁路职工从铁道线上退了下来。火车司机登上黑色的机车,“呜”地一声,又是一声长鸣,白色的雾气从黑色的烟囱冒出来。这雾气如同被太阳蒸出来的水汽,热乎乎,沉甸甸的。

火车挡住了陈小雨的视线,陈小雨的眼前只有一节一节黑色的火车盒子。一节一节,陈小雨数过很多次的,总是数不清它的具体数目。这一次,陈小雨同样数着数着就糊涂了。等到火车过去,铁路线上消失了所有人的身影,七嘴八舌的村民和脸上挂满泥土、汗水,分不出谁是谁的铁路职工。

陈小雨四下张望,终于,在通往隧道的那个方向,她看到一排铁路职工列队行走着,他们穿着一样的黄色马甲,背着一样的草绿色的包。他们的步伐都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出哪个是昨夜的年轻男子。

应该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母亲特意给陈小雨做了一件红底缀黄花的棉袄,底下配一条墨绿色的裤子,脖子上搭一条大红色的羊毛围巾,走在白雪里,像一朵开得艳丽的腊梅。陈小雨的包袱里包着一只瓦罐,里面是炖得喷香的猪蹄,香得呀,闻一闻三天不用吃饭。

陈小雨沿着铁道线旁边的土路走,一步一步,一步一个雪印,走得小心翼翼,唯恐摔了瓦罐,唯恐摔了自己的身子。

白天的隧道不像夜里那样可怕,长长的一个通道,尽头是雪亮的白光,没有雪,没有水,干爽得叫人想坐下来。隧道口的那块石头还在,陈小雨在石头上坐了坐,没有衣服垫着,石头凉得很呢。

隧道的尽头是豁然开朗的一个镇子,纷繁、忙乱、热闹、匆忙,扎着围裙、戴着帽子、套着套袖的商贩卖着各种吃食,自行车、三轮车、手推车在人群中往来穿梭,拿着竹篮、提包、纸袋子、编织袋子的行人吵吵嚷嚷,白玉一般的积雪在他们的踩踏下,变成黑色的泥泞。一个胖大的女人拧了一把鼻涕,随手一甩,甩到了陈小雨的裤子上。

陈小雨跌跌撞撞地行走,一边走一边打听,终于打听到镇子上有家铁路工务段养路工区,他们的工作就是养护铁道线,保证铁道线和火车的安全。

养路工区在镇子的边上,红砖垒的一个小院,院里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平房的前面种着两棵树,虽然树叶落尽,但是陈小雨认得的,是苹果树。

一个男子站在院子里敲打一件工具,亮光闪闪的,一头尖一头方的铁器。“咣咣咣”的声音传出来,是不同于铁锤敲在钢轨上的“叮当、叮当”的声音。陈小雨探头看去,是黑脸胖身子的男子,不是面孔白净、身材瘦长的男子。

陈小雨坐到地上。身旁的墙上拴着一头黑色的牛,牛身下铺着枯黄的玉米秸,玉米秸上散落着酱黄色的牛粪。牛一边吃着玉米秸一边甩着尾巴抽打着屁股。

陈小雨坐在地上,太阳热烘烘地照在她的身上,太阳热烘烘地照在牛的身上,太阳热烘烘地照在玉米秸与牛粪上面,空气中弥漫着腥臊的牛的味道、干燥的玉米秸的味道、潮湿的牛粪的味道和陈小雨身上新鲜的生命的味道。

陈小雨哭起来,她像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样哭了起来,陈小雨说:“山里有狼,谁都知道山里有狼。山里有蛇,谁都知道山里有蛇。如果我自己呆在隧道里,不是被狼吃掉,就是被蛇吃掉。不怨他呢,不怨他。谁知道这清亮亮的雨水,这没有一丝力气的雨水,这冲进水潭变成圆的,冲进河流变成长的,冲进泥土就不见了影子的雨水会把铁路冲垮呢……”

黑脸胖身子的男子从工区里走了出来,他还拿着那件亮光闪闪的铁器,那件铁器仿佛是他的武器,他像个武士或是大侠那样站在陈小雨的面前,看着陈小雨,他说:“你是陈小雨吧?”

他向陈小雨伸出手,他拉起了陈小雨,他说:“你不知道的,一个巡道工,没有及时发现线路塌方,不仅是失职,也是耻辱。”

婚礼在一个星期后举行。与别人家的婚礼一样,有媒人、有聘礼、有五颜六色的嫁妆,酒席从坡上一直摆到坡下,铁路职工和村民挤在一起闹洞房,洞房就在陈小雨家里,陈小雨说在家里,在隧道的这头,在远离镇子的地方,她才能看清落雪的样子,才能听到花开的声音,才能喘气喘得舒服。闹洞房的人要陈小雨吃水饺,必须一口吃一个。陈小雨夹起水饺,这头咬一口,那头咬一口,剩下轻轻塞进嘴里。他们要陈小雨唱歌,陈小雨站起来,红衣红裤,乌油油的头发上扎着红头绳,脸庞也红扑扑的,她清清嗓子,张口唱道:“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唱着唱着,陈小雨的表情变了,陈小雨的嗓子哑了,陈小雨捂住脸,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手指缝流出来,流到了下巴上,流到了大红色的衣服上。

黑脸胖身子的男子,现在,他是陈小雨的丈夫了,他赶走了闹洞房的人。有一个年轻铁路职工扒着门框不走,说:“嫂子哭起来也那么好看。”陈小雨的丈夫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红烛一直亮着呢,累累赘赘的烛泪堆成了花的形状,云的形状。“华堂堆烛泪,长笛吹新水”“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陈小雨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这样的句子,父亲吟诵的句子。白净面孔,瘦高身材,城市里的父亲。陈小雨“嘤嘤”地哭起来,她说:“可以告诉我,他去哪了吗?是去了城里?还是走着走着消失了踪影?”

丈夫躺到床上,头枕在叠起来的胳膊上,看着屋顶,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丈夫说:“有一天天降大雨,在工区待命的铁路职工突然接到‘线路塌方,进行抢险’的命令。铁路职工拿起工具冒雨前行,他们穿过树林,穿过庄稼地,爬过一座小山,眼看着离塌方的地点近了,可是一条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原本是一条挽起裤腿,可以赤脚通过的河,可是现在浑黄的河水夹杂着树枝、石块和猫、狗的尸体呼啸而下。没有人敢蹚过这条河。这时,有个人站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捆绳子,他说‘我先到河对岸,将绳子绑到树上,大家扶着绳子过河’。说完,男子跳进了河里。河水冰冷,河水汹涌,河水淹到了男子的腰部,几乎要将男子冲倒,有人小声议论:‘如果被淹死,是不是可以追认为烈士?’可是男子终于渡到了河对岸,将绳子绑到树上后,男子倒在了岸上……”

“是他吗?真的是他?”

“不是,是我!”

“那他呢?他去哪了?”陈小雨问道。累累赘赘的烛泪“吧嗒”一声掉到了桌子上。丈夫翻过身,说:“睡吧,睡吧。”

丈夫像父亲当年那样,半个月回家一次,有时候,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回家的时候,丈夫会叫巡道工提前捎信回来,免得陈小雨像母亲当年那样日日站在房子前张望。其实丈夫不回家的时候,陈小雨也不站在房子前张望。她总是坐在铁路边上,看野草蓬蓬勃勃地生长,看山花漫山遍野地开放,看天上的云厚了又淡了,淡了又厚了。每天,巡道工都从陈小雨的面前经过,陈小雨不记得从前有巡道工的,可是,现在,每天,巡道工都从陈小雨面前经过。丈夫会托巡道工捎给陈小雨一个猪耳朵,一块猪头肉,六个黄澄澄的桔子……会捎给陈小雨话,“我挺好的”“你好好保养身体”。陈小雨“嗯嗯”答应,有一天。突然采了一把野花,红的、紫的、白的、黄的野花与碧绿的青草配在一起,扎成了一个花束。陈小雨将花递到巡道工的手里,说:“捎给他。”

巡道工的脸一下子红了。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丈夫才回到家里,因为高兴,一张黑脸透出了红色。邻居都在屋里看孩子,说:“孩子长得白,长得俊,身子细条,像陈小雨,不像他爹。”“像他爹才麻烦呢,又黑又胖。”

丈夫恼起来,说:“我是他爹,凭什么不像我。”他抱起孩子,在孩子脑门上亲了一口:“是我的儿呢。我的亲亲的儿。”

儿子在铁道边长大,对铁路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常常,陈小雨站在房子前头喊一声,儿子就从铁道线的某个地方冒出来。丈夫有时候会带着儿子到工区去,骑着自行车,沿着铁道边,“叮铃铃”一路前行,清脆的铃声将天上的云敲碎了,将树上的鸟惊飞了。

陈小雨站在房子前头,向铁道线的一端望去,身旁的柳树依然像笼了一树的雾,笼了一树的烟。缀满柳叶的柳技一下一下扫在陈小雨的脸上,像母亲的手,一遍一遍摸在她的脸上。陈小雨的眼睛湿了。母亲去世几年了,就埋在铁道线对面的土里,那里离着铁道线旁边的路最近,母亲说:“我要在这里看着呢,万一哪天,你爸回来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了。”

陈小雨看着丈夫与儿子的身影越来越小,看着自行车驶得越来越远,一只鸟呼啦啦从头顶上飞过去,陈小雨身子一软靠到柳树上,她担心丈夫与儿子会从这条路上消失,像当年的父亲,像当年的那个他。

可是,“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又飞了回来,这清脆的铃声又将天上的云敲碎了,又将树上的鸟惊飞了。丈夫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儿子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她,儿子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丈夫退休的时候,儿子去了城里。丈夫也可以去城里的,工务段在城里有家属楼,可是丈夫与陈小雨都想呆在村子里。这座红瓦粉墙的房子是陈小雨的出生地,也是她养老的地方。再说,房前的柳树也老了,她走了,谁跟老柳树做伴呢?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像儿子一样去了城里。春节时分,他们候鸟一般飞回来,春节过后,又飞往城市的各个地方。街道上行走的、田地里劳作的,全部是老年人。村子成为老年人的村子了。

丈夫在院子里种了苹果树、桃树和梨树,果子成熟的时候,他给工区打电话。家里装了电话,一拨就跟外边的世界联系上了。待几天,工区的汽车开到了家里。铁道线旁边的土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它不跟铁道线钻一个隧道了,它绕着山体一圈一圈盘上去,一圈一圈盘下来,像一条玉带子绕在山的身体上。

工区的汽车一来,村子里一下有了年轻人,村子里一下子热闹了,那些像青草一般年轻的男子,站在树底下,爬到树上面,他们一个一个摘下果子,装上汽车,他们说:“大爷,你种的果子好吃呢。”

丈夫每天都要沿着铁路线走走,遇到从路基掉下来的石子,一个一个拾放到路基上。有一次,他发现一颗螺丝钉松了,立刻打电话告诉工区,工区派人过来拧紧了螺丝钉。

每天,每天,仍然有巡道工从铁道线上经过,是面孔不同的年轻的巡道工,面孔白净,身体瘦高,一看就是城里的孩子。

陈小雨坐在铁道线的旁边。她看到这样年轻的城里孩子总是有些发呆。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青草,青草在她的手里编来编去。阳光打到陈小雨的脸上,微风吹在陈小雨的脸上。细碎的柳树叶子落到陈小雨的身上,陈小雨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一张纸飘到陈小雨的脚前,不知是从年轻巡道工的口袋里掉出来的,还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陈小雨拣起那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陈小雨眯起眼睛看铁道线,没有巡道工。没有火车通过的铁道线空荡荡的,阳光打在钢轨上,钢轨反射出雪亮的闪光。

远处的山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是歌声?喊声?还是火车的鸣笛声?

青草在陈小雨的手里编来编去,编来编去,编完,手摊开,那青草,那碧绿碧绿的青草,竟然编成了花儿的模样。

更多短篇小说

猜你喜欢

更多短篇小说

必读文章

更多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