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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

作者: 陈问问2015/12/10短篇小说

半夜被心脏监测器发出的嘟嘟声弄醒,他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听那有节奏的声音一跳一跳。那是活着的声音,也是半死的声音,是隔壁床张老头,那颗衰老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这里是放射科。他们都是癌症病人。他刚刚开了刀,拿出一个肿瘤而已,身体却好像变薄了,纸一般地飘在床上。昏迷的时候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讲话声,又近又远,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觉得自己是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回这个世界来的。睁开眼,雪白的墙上有一大块被水泼过的印记。

破医院,连一面像样的墙都没有。他心里骂道。

开刀之前他怕了很久。主治医师看了他的检查报告就跟他老婆讲:“别开刀了,晚了。按疗程做化疗吧,试试看。”医生们不都这么说话么——试试看。试死了,是你的事。试活了,那就继续试别的什么吧。

他今年六十五岁,脸色发暗,看着显老,性格也倔,不开朗,退休以后日子的确有点难,但还不至于想死。开了刀一定是要死的,他想,就死在手术台上好了,最多难看一点。他坚持要开刀,不开就绝食,还给主任医师包了个红包,但是没人愿意收。非要开就开吧,签个免责书,医院最终同意了。

秋凉的下午,他扣好病号服,坐在后花园里端端正正想写份遗书。当了二十年的副厂长,奖金也存了些,可他不愿意交给老婆。不甘心,也不想留给那个不孝女。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托付。

他发现自己在纸上反反复复地写着“遗书”二字。自己字写得不好,但没想到这么难看。这么难看的字还要在他死了以后流传到别人手上,真这个必要么?而且根本没话可说,写下标题以后,他有一种张口结舌的空白感。他把那纸撕了,可又不得不把密码写在存折内页上,端详着铅笔在存折上留下的清淡数字,不知道是因为要跟这小半辈子的存款告别,还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他的眼睛发胀,有点湿润。临了,伤感总是难免的。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整天阴沉地躺着。谁要来劝他别做手术,他先是静静地听一会儿,然后会突然拿起手边的茶杯扔过去。很多时候都砸不准,塑料茶杯扔在对面的墙上,泼墨一样洒开一片水渍。只有一次扔准了,他老婆刚要开口说话,他的杯子就脱手而出,正好磕在她脑门上,立刻肿起一块,剩下的热水,顺着她惊恐的表情,淌了满脸。

终于再没人来劝他了。世界安静了,他每天捧着塑料茶杯静静地喝水。

老婆还是天天来,煲汤送饭,一顿不落。他们之间话很少,从前话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有时候女儿也来,不说什么,就在床边坐坐,削个苹果什么的。不管梨子还是苹果,她都能削出一条长长的果皮,从不间断。她这个本领,还是他教的呢,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用在外面玩得黑乎乎的手来抓他脸,把鼻涕擦到他身上,他也不嫌脏。可现在,他甚至嫌她在外面沾了灰尘,一定要用医院一次性的垫布铺在床边。她一走,他就像怕得传染病似的把垫布揉成一团,扔在垃圾堆里。他是病人,快死了,但他最干净。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大概是在女儿死活要嫁给那个破车间的工人以后吧……

她有天带了那男的回来,又瘦又猥琐,眼皮低垂,嗓门也小,浑身散发着机油味,简直像是刚从油缸里爬上来的。他气不打一处来,最介意的是他车间工人的身份。“老子在厂里干了半辈子,”他说,“车间,那是人待的地方么?”

“您,不也是从车间里出来的吗?”对方胆战心惊地回嘴。

“你,什么东西?跟、我、比?”他气得两排牙齿上下打架。

当年,把他从车间调去后勤部的人,正是老婆的爸爸——当时的厂长。为了和老婆谈恋爱,他并没少受委屈。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仗着高大英俊,轮廓硬朗,一双浓眉,不说话时酷得像《追捕》里的高仓健。不,比当时的高仓健还要年轻得多。

他不觉得自己是靠老婆上位的,有不少人在暗地里这么说他。如果她是那扇门,门后长长的路,也是靠他自己走的。他有才华,又敏锐,跟得上时代。厂里效益不好,他跟厂里提,一定要在地价高的时候卖了厂里的地皮,把整个厂搬到郊区。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力,没过几年,郊区的地皮也成倍翻涨。有几年萧条,中小企业纷纷倒闭歇业,他又带着大家及时转型,生产加工一些小零件,削减开支,低价求量。撑过经济寒冬,他们厂活了下来。

女儿找的这个技工不会有出息,站在门口时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对这种又懒又笨的人,他半个手指都不会扶持。

本来也没有想过女儿真的会跟那人,可她却是当真的,意志坚定地要嫁给他。

“爸爸,你不也是娶了厂长的女儿么?”她哭丧着脸喊。

他不答话,不由分说揍了她一顿。当然想连那个男人一起揍,可惜那个懦夫再也没敢到他们家来。那时他五十岁出头,喝完酒,有的是劲儿。说是揍,也不过是掌了几下嘴,用藤条抽了几下。爹打小孩,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婆在边上一直哭。

她还是嫁过去了,不顾他的暴怒,他连婚礼都没去参加。一年后她生了小孩,然后一天天变脏,变得像车床里的机油垢一样脏。女儿生的女儿,他也不喜欢,看着黑乎乎的,像块煤。逢年过节,娘俩儿回家,他喝完闷酒就进屋,开着电视,也能听见老婆和她们拉扯家常,一家人似的。“你妈的,就是个屁!”嘴里骂骂咧咧,顺脚哐当踢翻一个酒瓶,外面屋子顿时没了声音。

只有令讨厌的人不舒服,他才会觉得舒服一点点。不仅仅是在家,在单位也是这样。遇见不喜欢的人,就让他们不舒服。这是他的做人原则,他把这个叫“黑白分明”。作为厂里的二把手,他一直对正厂长心怀不满又有所忌讳,但是对下面的人,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讲过。工人们怕他,背后叫他“黑豹”,说他掌管后勤的时候捞了不少油水,但是又对其他占厂里小便宜的人毫不留情。他想,人怎么都不长记性,如果没有我,就没有这厂子,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

外孙女长到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外公”。

他正在墙上钉一本挂历,回过身来,盯着她看。粉红色的背带小裙子,白色的袜子,眼睛细细小小,有点像他,头发是卷的,也有点像他。他几乎都要心动了,然后她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他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没发作。老婆和女儿都在另外一个屋子,静静地等待会发生点什么。除了一声“外公”,什么都没发生。

人们总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他从来不信这种鬼话。人活着,明明到处都是坎,到处有人跟你作对,单位里、家里、公车上、菜场里……只有把这些坎给砍平了,人生才踏实。不然,硌得晚上睡不着觉。老婆是怎么了,睡得死气沉沉,刚过五十打鼾就开始严重,她就没有坎么?被他骂了半辈子,她还是活得这般滋润,她大概是没有坎的。听着她尽兴的鼾声,他都不知道是该厌恶还是羡慕。

人老了,气味有点窜。他有阵子总觉得床单和被子发出一股油的味道,晒也没有用。他闻了闻自己,觉得还好,应该是老婆身上的气味。她那么肥,油脂都溢到床上了吧,再说女人老得是要快一点。他们分床睡,是他提的,他觉得老婆似乎也松了口气。

岳父死了,他们去参加葬礼。他不喜欢老婆的娘家人,老婆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是贼眉鼠眼,没一个好人。倒是老婆的妈,自己的岳母看上去安安静静,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鬼知道她怎么生出那些小孩来。

葬礼上,他问老婆:“你妈呢,你打算怎么办?”老婆皱皱眉,“几家轮流养,还能怎么办。”

一谈论到这个话题,气氛立刻就僵硬了。老大说:“哎呀,我们家暂时没办法,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人咧!”最小的妹妹则说自家孩子是高中最后一年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照顾老人。尽管这话都是私下说的,可他在心里不住地冷笑,“你们妈,生了你们这些是做什么的?”

老太太去他们家住的那天,是他特意跟单位告了假,亲自去接她上门的。

他驾着厂里的依维柯,空荡荡只装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往家里开。

“妈,中午想吃点什么?”

老太太笑着摇摇头。

他想带她去吃炒菜,又觉得老人牙口不好,后来就把她带到了一家四星饭店的小吃部。鸡汁馄饨、桂花糖芋苗、阳春面,都是软烂糯香,热气扑面的。他们分着吃,亲热得像亲母子。

他受不了老婆睡得油腻腻的被单,却不介意和岳母分吃一碗馄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对岳母特别客气,老太太越是没有要求,他就越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替她打点齐全。冬天上床前,总是要给岳母的被窝里灌上一个热汤壶,用布裹了,塞进去。那双三寸小脚从来没挨过冻。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是个大户人家的保姆,没有裹脚,但她带的小姐们,都缠了脚。母亲包粽子特别好,裹得就像个三寸金莲。她在世的最后那个冬天,他每天都给她被子里塞个热汤壶。

生病以后,他经常想,如果岳母还在世的话,他愿意把自己的积蓄全部给她,哪怕她活不了几年,他也愿意自己在她前面先走一步。可惜,就算岳母还在世,也是在养老院里过完余生,去哪里花他留下的钱呢。

把岳母送去养老院的主意,是老婆提出来的。在他们家住了两年以后,岳母开始显出老年痴呆的初期迹象。从忘事儿开始,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变得像小孩一样的岳母,每天都在窗台上看着天空发愣。

他每天下班回来都累得要死,岳母把假牙脱下来,放在他的手心,微笑着说要送给他,他也只是把假牙放在漱口水里荡一荡,再交还给她戴上。一交一还,每天都要重复个四五次。

有一次,他发现岳母躲在储藏间里嘤嘤地哭。

“阿欢找不到了。”岳母抽抽搭搭地说。

问了老婆才知道,阿欢是很久前岳母养的猫,跟了她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就离开了家。大家都说阿欢太老,是要找个地方自己去死。但是岳母不接受,街头巷尾地找,再也没能找见的阿欢,慢慢地就被大家忘却了。

但是在忘却了一切以后,阿欢又重新回到岳母空白的记忆里。

为此,他特地从花鸟鱼虫市场买了一只据说跟阿欢花色一样的小猫送给岳母。

但是老婆不愿意家里再多一只猫,她不止一次地提出,太累了,想把老太太送去养老院。

“养老院有什么不好?”她一边剥毛豆,一边念念叨叨,“如果我老了,就去养老院。”

“闭嘴,别当着你妈的面提这个。”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一脸苦相,闭了嘴。这个女人,看着似乎胆小顺从,到了这种时候,心还真够冷酷的,和她那几个兄弟姐妹也差不多。

岳母在房间里抚摸着阿欢的背毛,一遍又一遍。

岳母对去养老院这件事没有异议,大概不管去哪里她都没有意见。她好像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怨念,纸片般的残年,任凭儿女们吹拂。就算是抱走她怀里的阿欢,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猫。可那直勾勾的眼神叫人难过

他躺在病床上,这几天感觉稍好一些。暂停了化疗,力气和胃口都在恢复,身体在为即将到来的手术做准备。最近,他总是想起岳母住家那几年的事,他从没有对什么人感到过愧疚,唯有把岳母送去养老院这件事,他后悔自己没能够再坚决一点。为什么不够坚决,也许正因为懦弱。

岳母是在养老院去世的。他们清晨赶去见最后一面。好像知道自己要离开,岳母竟然把衣服扣得整整齐齐。其实,去世之前,她已经痴呆到不会穿衣服了。死去的岳母,头发和皮肤都显得很柔软。假牙泡在干净的水杯里。没有挣扎和慌不择路。像和死亡约好了一样,岳母就这样离开了。

他难过得说不出来话,躲进洗手间偷偷抹眼泪。他不想让人看见他一个大男人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岳母哭成这样,太怪了,上一次这么难过的时候,是他的亲妈去世。

阿欢也跑了,他照顾不好它。它成了只野猫,成天飞檐走壁混迹在街上。他有一次在垃圾堆边上看见过阿欢,又脏又凶,已经完全不认识他,它不再是岳母抱在手里一遍一遍抚弄背毛的阿欢了。

他的脾气更差了,随之而来,世上的坎又增加了。

邻居随意摆放在楼道口的垃圾挡了他的去路,干脆一脚踢飞,包装盒滚得整个楼道都是。

从菜场肉贩手上,买过几次煮不烂的五花肉,就跑到肉贩摊位上评理,弄得人家半天做不成一笔生意,干脆赔了他钱了事。

公车上对不给孕妇让座的年轻情侣横加指责,一心认为自己占着理,越骂越来劲儿,说什么“像这种年轻人就不配再教育下一代”,结果吓得那位孕妇赶紧跑到最后一排躲着。

只要自己是正确的,就坚持到底,就有资格认定他人是恶人。许多年来,他正是这么理解人世的。对弱势群体所抱有的同情心和善意,更令他相信自己是个正直的人。

临近退休,厂里关于他的坏话肆无忌惮地流传。正厂长比他还年轻几岁,有意提拔的人选他一个都不喜欢。就算原本顺眼,一旦人了名单,也变得讨厌。他在单位一个朋友都没有(单位以外也没有),原本还有几个跟班,现在的关系也都冷冷淡淡。

几十年如一日,中饭都在食堂解决。他来得晚,食堂里总飘着剩饭剩菜的味道。打两份蔬菜,一个红烧狮子头,独自坐在角落里,大口吃。有面条最好,他喜欢吃面条。但总的来说,吃饭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总是吃得很快,吃完了,感到有东西哽在胸口下不去,如鲠在喉的感觉,他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不管在哪里他都摆出一副死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外号又被改成了“马面”。大概是说他成天把面孔拉得像马脸一样长,表情又凶恶,一副“叫人去死”的样子。不过,对厂里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他心里正是希望他们去死,也无须装什么慈祥的老厂长。

生病以后,远离厂区,人见得少了,但是每当想起那些和自己作对的人,他都不甘心,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得了重病。对于一直好胜要强的他来说,身体的消瘦,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认输。他想自己活着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每天流淌掉的时间,带走了他的体能和意志,终要把他消磨成一具干尸。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干脆死了吧,死在手术台上!

病房是两人间的。隔壁是七十四岁的张老头,他患的是直肠癌,做了手术,割了一段肠子,从此大便不能通向肛门,只能在腰间开个洞。张老头的儿子每顿饭都伺候着,一边吃,大便一边从腰间的洞口冒出来,张老头自己还浑然不觉,嘴巴吃得正香。儿子用盆在他腰间的洞口接着,大便没出干净,还得用小勺掏干净,再用纱布把洞给封上,纱布像个马桶盖。

触目惊心。不知道医生把他们安排在一个病房的目的是什么。他患的是胃癌,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张老头是大便无处可去,他则是几乎没有大便。看着张老头边吃边拉的样子,他不晓得自己该庆幸还是辛酸。

手术前一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坐在床上缓缓收拾自己的衣物。等到明天,它们就都是遗物了。

老婆和女儿来了,老婆脑门上贴着创可贴,眼睛红肿,大概又哭过了。

“你,想见菡菡么?”老婆冒出一句。

自从菡菡五岁那年喊过一次“外公”,后来就再也没有叫过他。听见老婆说出外孙女的名字,他甚至迷惑了一下。

“不了。”他慢慢摇摇头。“死人有什么好见的。”

“现在不做手术还来得及,不然……”老婆话没说完,看见他凌厉的眼神就赶紧住了嘴。

要是谁还敢拦着不让他去死,他就偏要死给他们看。

医院是不太肯做手术的,大家都觉得是死路一条,不如苟活着。他却求个速死,半点不含糊。

不过他要真死了,厂里就瞒不住了,医药费、丧葬费得找厂里报,还有抚恤金要领。这样一来,事情就会传开,恨我的人会很高兴吧。就这么死掉,似乎有点不甘心,不过这个病也好不了的……死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吗,这些事情就丢给老婆去烦吧。

想完这些,他平静地躺在床上。

手术做完了,他却还活着。

有时候就算不相信,奇迹也会自己来。

他刚苏醒,睁眼看到那面被水泼过的墙,就知道自己又回来了。整个手术的过程就像过一个幽暗的通道,他在通道里来回徘徊,不知道为什么,最终选择了人间这一头。

感觉身体还飘着。他想,也许把一个巨大的病瘤拿掉就是这种感觉,毕竟它压了自己好久。

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天一夜,他又被抬回病房。张老头的儿子说:“罗叔,你行的!”他有气无力地苦笑:“这个医院,医生技术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其实他就差没哭出声来,没死掉,下面该怎么办呢?

胃被割掉很大一块,失去重力的感觉也是因为身体某一部分的缺失。由于胃太小,不具备功能,头几天他只能靠输营养液度日。老婆和女儿像见证了什么奇迹一样,脸上绽光,老婆甚至每天换着不同款式的衣服来医院陪他。

“到医院来,又不是参加舞会,有必要穿这么花哨吗?”某天他说。老婆转过身来,他发现她竟然还涂了口红。

“不是的呀,”她笑嘻嘻地说,“每次到医院来陪完你,我就要赶去社区参加活动。”

“什么活动?”

“老年歌舞队。”

老婆年轻时就是单位的文艺骨干。这么多年过去,人老珠黄了,但是热爱文艺的热情却没有丢掉。

“你还真了不起。”他冷冷地说。老婆不再搭话,拿了他的脏衣服端去厕所洗。

幸亏没把存折给她。他心里想着,哪天得把上面那个密码给擦了。

他终究是一天天好起来了,重力也在一点点找回来。脸色尽管一如既往地阴沉,但好歹有了些红润。流汁、稀饭、烂面条,也渐渐能吃一些。

出院以后,女儿给买了亚麻籽油,拌酸奶生食,据说促进吸收和防癌。他不太信食物疗法这回事,它们无害就是走大运了。电视广告和商场促销,他也从来不信,劈头盖脸要拯救人的东西,还不够可疑吗?他跟那些一心求生的老头老太可不一样,他不在乎生死,绝不会把钱花在这种地方。不过现在,随便吧,一口一口吞咽着拌了亚麻籽油的酸奶,他想,真的是活下来了。

老婆瘦了,穿不进的裙子又能套进去了,情绪高昂,买个菜也非要穿丝袜和高跟鞋。起初他以为她是照顾他累瘦的,后来发现,她故意不吃晚饭,因为开春以后她要带着歌舞队去市里表演节目,得减肥。

他听了真是火冒三丈。因为这个病,他瘦了四十多斤,血肉之躯剩下一条皱皮囊。从床上走到饭桌前,中途要休息两次。他现在活像个鬼,头发掉光,颧骨高耸,眼窝下陷,手臂伸出来像枯藤。

“你减吧,减到最后和我一样。”他说。

“谁会和你一样啊!”老婆说。

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惊诧万分地抬起头来,老婆正炯炯有神地瞪着他。

也难怪,如今和她站在一起,他就是个干瘪没用一推就倒的小老头。

老婆每天都出门参加社区活动。有时候社区妇女也会找上门来,一群女人在客厅里啾啾地叫个不停。他在房里躺着,浑身疲乏,睡不着,也爬不起来。有一次,他又举起水杯,拼命朝门口扔了过去。

一片鸦雀无声之后,老婆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她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杯子,在他皮薄无肉的膀子上狠狠地掐下去。他吼起来,冒出来的声音却细若游丝。胃被切割以后,他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粗声粗气地发声了。

“王姐,怎么了,老罗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不小心摔了个杯子。我们走吧,再晚迟到了。”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他转身把脸贴在枕头上,无声地痛哭。如果可以,像岳母那样得老年痴呆也不错。现在这样,清晰地恨着什么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菜汤里漂着整片儿菜叶。医生说他的胃没能力消化这些。老婆不是不知道,她是故意的。他倒在椅子上,看着她吧唧嘴喝菜汤吃叶子。他说想喝果汁,她就从超市里买来有防腐剂的廉价果汁饮料。难得想吃小肉圆,咬一口,里面却是生的。他感到恶心,扑哧一下把剩下的肉圆吐到坐对面的老婆脸上。

“你干什么你!”她怒吼起来,脸上还黏着肉末。

“你不如让我早点死。”他说。

“手术是你自己要做的,怪不得别人吧。”她冷笑着。

他没死,老婆也很失望吧。他这辈子对她不怎么样,本来以为忍到手术做完就结束了,结果,他活下来了,而她也不想忍了。

当年也是老婆坚持要把岳母送进养老院的。她一直就是个无情的女人。

恨恨的,膀子上的瘀紫好几天消不下去。对付一个半死的人,亏她下得了手。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梦,梦见老婆穿着金光闪闪的衣服和男人跳舞。还有几次梦见阿欢,蹲在窗台上,看着他。想去抱,阿欢就朝外纵身一跃不见了。终于有一次他挣扎着扒着窗台起身,想去找阿欢,结果却看见岳母正抱着阿欢站在窗外。

“妈!”他憋足力气叫了一声,就醒了。他发现自己小便失禁了,是在梦里急的。

他慌慌张张从厕所里抽了很多卫生纸,试图吸干床上的尿渍。他没有勇气把床单褥子一起拆下来,就只好掩盖。尿的气味是很难掩盖的,即便是干了以后,仍然是一屋子的臊气熏天,他就那么在自己半干的尿液中胡乱躺着。

“爸,你怎么了?”女儿站在门口问,她手上还拎着刚买回家的水果。

他没吱声。

女儿走过来扶他上了轮椅,再手脚麻利地换掉被褥床单。灰尘和尿味混合在空气里,刺激得他差点流下眼泪来。

他向女儿叙说自己被虐待了,给她看被掐紫的膀子,菜汤和肉圆子的事,还有无数小事。那些对他不好的细节,他都记得惊人得清楚。

女儿沉默地榨着果汁,听他讲话。他以为讲完了女儿会哭,结果并没有。女儿只是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手放在他单薄的肩膀上,轻得像落了片羽毛。她平静得像是别人的女儿。

女儿不会是在记恨他好多年前揍过她吧,记得也很正常,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他的确是嫌弃嫁给车床工人的女儿,这一点连他自己也很难否认。自那之后她就堕落了,浑身都散发着机油味,外孙女也不争气,竟然长着和那个人一样的酒窝,看着就烦。

“你妈她,有男人了吧?”讲到十分无趣的时候,他突然这么说。

女儿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每天花枝招展去跳什么舞,肯定是和男人一起跳的。我倒没什么,可厂区里面熟人多,不觉得难看么?”

“爸,算了吧,我妈她,也不容易。”

也许他还是死了好。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揍任何人了。如果她们想报复,是时候了。

抗癌俱乐部给他寄过邀请入会函,他看都不看就撕掉了。教会的人也上门送过《圣经》,他对那个送《圣经》的老太太倒还算客气,请进来喝了杯茶,再请她回去。得病后他很少出门,讨厌阳光。尽管医生说,命捡回来不容易,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多晒太阳。但是让他做讨厌的事情,不是会死得更快么?

天生阴郁的性格,得不得病都一样。

六月份的检查报告通知他,癌细胞扩散了。

他一点都不吃惊,最近时常发作的疼痛,已是预兆。倒是陪他去复查的老婆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这样算是什么意思呢,高兴吗,意外吗?

他又住院了。

疼痛一次比一次更严重。吗啡早就不管用了,止痛药已经用到三级。疼痛让他以为自己能把床攥出一个洞,疼痛离开后,他又像被掏空似的瘫软在床上。

老婆和女儿商量,请个护工吧。她们都不可能整日整夜地陪在床边。

可他并没有让她们整日整夜陪在床边啊,“你们该干吗干吗去,不用天天来了,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好好的话,到了他嘴里,就是这么难听。

他也不需要护工,护工来了也分担不了他的痛苦。洗脸刷牙,大小便,这些事趁现在还能做,他就尽量自己做。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不是没有坎,而是人终有一死,无须再跨。过去他总是喜欢揭露别人的坏,现在也疲倦了,好坏不都是人来到世上所沾惹的尘埃嘛,死亡就是抖一抖,一身干净地离开。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他的头抬高,递来温热的水,嘴唇干裂极了,碰一点水就几乎发出嘶嘶声。昨夜又痛,他满头大汗,嗷嗷惨叫,把邻床的人给吓坏了,赶紧按了急救铃。

一次又一次,面对他的疼痛,医生也束手无策。让他不死,这是他们暂时能做的,但他有多想死,他们知道吗?

她们到底还是请了护工……不,不是护工。他瞪大眼睛,竟然是他的女婿,那个从来没得到过他承认的女婿,他竟然敢来。

他说不出话,虚弱又愤怒地盯着他。女孩从爸爸身边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喊:“外公。”

他仓皇地想背过身,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他不恨任何人,因为恨也是要用劲的。病榻上躺着的,就是一个半透明状的、虚弱无害的老人。但即便此刻,他也不认为自己接受了他们,如果可以,他希望孤独体面地死去,而不是被活着的人包围。他这一辈子都在寻找对立面,此刻,在死亡这一边,他又和活着的人,成了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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